海雲繼夢解華嚴 菩薩問明品講記
第三章 一切眾生非眾生
爾時文殊師利菩薩問財首菩薩言:「佛子!一切眾生非眾生,雲何如來隨其時、隨其命、隨其身、隨其行、隨其解、隨其言論、隨其心樂、隨其方便、隨其思惟、隨其觀察,於如是諸眾生中,為現其身,教化調伏?」
這段經文也是透過對立的問法,這種問法很容易讓人理解,但當我們產生對立法的疑問時,往往也難以索解。用對立法問問題會產生兩種現象。
第一、它是一種分析很清楚的教化,但假如此一對立是一種二分法,我們很可能會被問題所誤導。譬如人類有男、女之分,若人家問你:「鬼是男是女?」你怎麼分類?鬼一定分男女嗎?不一定。同樣的,淨土眾生一定分男女嗎?那也不一定。若用二分法來問,就會想:「糟糕!到底是男是女?」然後便會用我們娑婆的想法:「男眾業力輕,所以那邊應該都是男眾。」於是就讓題目給騙了。這是「二分法」。對立法不等同於二分法,但常常會演變成二分法。
現在文殊菩薩問財首菩薩也是透過對立性的問題來問。「佛子!一切眾生非眾生……。」「眾生非眾生是名眾生」,這是《金剛經》的語法,只是這裡沒把「是名眾生」講出來而已。既然「一切眾生非眾生」,為何如來會隨時間、根器、身相、行、解、言論、心樂、方便、思惟、觀察……等種種不同,在這麼多眾生裡「為現其身、教化調伏」?如來為何這樣做?這方面若不厘清,學佛便容易產生狂廢與偏執。
眾生為何稱非眾生?「眾生」是我們命名的,是語言文字附加的,就眾生的本來面目來說,它是「非眾生」,它本來如此。既然本來如此,為何還要再隨其時、命、身、行、解等等而示現、教化調伏呢?其中關鍵即在於它已經被人們命名為「眾生」。假如從「非眾生」的立場來說,「本來如此」是在性起法界,「命名為眾生」則是在緣起法界,於是乃隨眾生見聞、覺知、因緣和合而有種種不同的狀況。既然有種種不同的狀況,佛要在這地方示現、深入眾生界,當然也依眾生界的差異而作種種示現,眾生界有多少差異,就作多少示現。
這裡面提到一個根本問題:眾生界和真如界有何不同?假如從緣起法界的相來看,森羅萬象有種種不同,可是皆依本體而生,所以這當中發生一種交織的狀況,並且時時發生於日常生活中,其中最明顯的,大概就屬「情執」這個問題。
例如到醫院探病,我們總是安慰病人好好養病,很快就會好了,可是輪到自己住院時,可就沒那麼達觀了。同樣的,看到朋友的親人走了,我們安慰他:「節哀順變……」換成是自己的親人,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這裡面交織著一種狀況:呈現出來的現象,與我們內心實際的體會有很大的差距,此即「知道」與「感受到」的不同。你明白有此一現象,但感受不到此一現象來臨時所應采取的正確態度,這便是關鍵所在。
這地方最重要的是,讓大家明白「理」的根本(理體)。「理」的本體是什麼狀況?它怎麼存在?存在的狀況如何?這一定要弄清楚,否則事相一出現,你的理(本體)就消失了,痛苦照樣產生。「眾生非眾生」就是把理體的部份標出來,而事相呈現的那種現象也提出來了。
「雲何如來隨其時、隨其命、隨其身、隨其行……」,為何我們的自性會隨眾生相示現的時機而各不相同?眾生相的命、身、行、言論、心樂(心裡所喜歡的)、種種方便、思惟、觀察等種種不同的境界是怎麼產生的?這些現象產生時,自性如何隨這些眾生相而「為現其身、教化調伏」?這些相無量無邊,此處舉時、命、身、行、解、言論、心樂、方便、思惟、觀察等十例為代表。這就是經文的思惟模式與表達方法。
八十卷本《華嚴經》的〈如來壽量品〉,在《六十華嚴》中稱〈壽命品〉,裡面談到:「佛子!此娑婆世界釋迦牟尼佛剎一劫,於極樂世界阿彌陀佛剎為一日一夜;極樂世界一劫,於袈裟幢世界……」,一直擴張出去。〈如來壽量品〉既然是談如來壽命有多長,那直接說有多長就好了,可是他偏不這樣講。其它經典都直接把如來壽命講得很清楚,例如:拘留孫佛壽命四萬歲,拘那含牟尼佛壽命三萬歲,迦葉佛壽命兩萬歲,釋迦牟尼佛壽命百歲,釋迦牟尼佛以後的彌勒佛是八萬四千歲。可是《華嚴經》的〈如來壽量品〉卻不這樣標舉,它說:我們這裡的壽命一劫,在極樂世界是一日一夜。為何不舉出絕對的數字?此即思惟、語言表達的不同。中國人總是慣於把時間順序、發生的年月日都記載得很清楚。印度人的表達比較感性,不重視絕對的數字,而重視事件本身背後的意義,這一點有別於我們中國人。所以我們讀經時要能進入印度人的思惟模式。
這裡文殊菩薩問到「如來(自性)為何隨眾生種種不同而現其身,教化調伏」之前,為何又要講「眾生非眾生」呢?這地方有點類似〈如來壽量品〉上不直接談「如來壽量」到底幾歲的那種境界。我們必須先將這個理念、語言模式、思惟模式弄清楚,否則接下去會很難推,你整個思惟會變成只有文字,甚至連文字方面都會有障礙,再也無法圓滿地推動它。
「於如是諸眾生中,為現其身,教化調伏。」如來是怎麼出現於這些眾生中的?釋迦牟尼佛除了在三千年前示現外,於今安在?佛到底有沒有來?其實佛都在,也一直示現教化我們,只是你會不會看而已。例如我們看不見風,可是從旗子、樹葉的搖擺便可感受風的存在。同樣的,你是否感受到覺悟?是否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假如有,如來便出現了,而這當中也沒有一定的模式。
佛不一定以任何固定的身相來示現,只要能令人覺悟,令人感受到真我、生命的存在,那就對了,就是如來出現,否則執著在形相上,你永遠也見不到如來。好多人說他夢到佛,與佛對話,問題是你有沒有覺悟?有沒有感受到生命真正的存在?若是沒有,一切便都是假的、是幻覺。「如來示現」是指能夠導引人覺悟,令人感受到生命存在的那個狀態,所以說如來能隨種種境「為現其身,教化調伏」。
不要被「為現其身」四個字給局限住了,以為既然「現身」,就一定有身相。如來的存在有無量相、無量色、無量好,他示現於種種境界裡,令人覺悟,令人感受生命存在的本質,任何身相、形象都無所謂,這就叫「為現其身,教化調伏」。
現在文殊菩薩提了個問題:眾生如此,但佛法中教導我們「眾生非眾生」,不應執著於眾生相,那如來為何要隨眾生的種種身相、種種因緣、種種根器,而在這種種眾生中「為現其身,教化調伏」?既然「眾生非眾生」,既然不執著,為何還要來現其身而教化調伏呢?這裡若沒弄清楚,就會有「干脆連眾生都不用度了」的困惑產生。
其次的問題是,有人一看,既然隨其時、隨其命、隨種種方便皆可度化眾生,那便酒、色、YIN、妄樣樣都來,並妄言如此也能度眾。不!若真有那種本事,可真的是神通千變萬化,絕非一時興起任性胡為,其中差別可大了。我們要先把這部份厘清,經文本身很單純,但眾生看的境界相現出來後,產生的反應常常有極大的偏差,那多半是語言陷阱所造成的。
接著來看財首菩薩怎麼作答:
時財首菩薩,以頌答曰:
此是樂寂滅,多聞者境界,我為仁宣說,仁今應谛受。
分別觀內身,此中誰是我,若能如是解,彼達我有無。
此身假安立,住處無方所,谛了是身者,於中無所著。
於身善觀察,一切皆明見,知法皆虛妄,不起心分別。
壽命因誰起,復因誰退滅,猶如旋火輪,初後不可知。
智者能觀察,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永離一切相。
眾報隨業生,如夢不真實,念念常滅壞,如前後亦爾。
世間所見法,但以心為主,隨解取眾相,顛倒不如實。
世間所言論,一切是分別,未曾有一法,得入於法性。
能緣所緣力,種種法出生,速滅不暫停,念念悉如是。
「此是樂寂滅,多聞者境界;我為仁宣說,仁今應谛受。」「寂滅」乃本來如是、靜止的狀態,亦即所謂「住於第一念,不落第二念」的寂滅法,那叫「寂滅的境界」。你問的這個問題是「樂寂滅」,是寂滅法,多聞者才有這個境界,現在我來為你宣說,你現在應該要以心眼、法眼來谛聽、受持。他這樣答復文殊菩薩,也等於是在教化我們一樣。
「分別觀內身,此中誰是我。」現在自己先內觀,想想哪一個是「我」?要有這樣的觀照工夫。「此中誰是我」這部份必須弄清楚,否則會把「我所」當作我,把身體當成是我。身體不是「我」,它是四大假合;生命也不是「我」,它是四大假合加上五蘊和合。
那麼,「我」是什麼呢?你看東西時是否想過那個「我」?是誰透過眼睛在看、透過耳朵在聽、透過身體在動作?那個「我」當下是什麼樣子呢?會反觀,〉此中誰是我」便會慢慢浮起來。我們不可能幾句話就弄通達,很可能要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守住這個疑情。
這是一個很好的修法,禅宗公案就是要參這個東西,「念佛是誰」、「看的是誰」。「聽的是誰」、「拖死屍的是誰」,都是這個意思。「念佛是誰」乃從意根下手,「拖死屍的是誰」從身根下手,「看的是誰」從眼根下手,「聽的是誰」從耳根下手。都是大法門啊!
「若能如是解,彼達我有無。」假如把這問題弄通了,就能通達無我的境界;「我有無」就是無我。一般人非常難體會這一點,都把「我所」當作「我」,「我的身體、我的生命、我的眼睛……」,那就本末倒置,錯把受格當主格了。
「此身假安立,住處無方所,谛了是身者,於身無所著。」色身是假藉四大和合而安立的,身體是無方所的,沒辦法確定在哪裡,若能確實了知色身這一個情況,那就沒什麼好執著了。身(我)在哪裡呢?沒有啊!四大和合,沒有一定啊!以現在醫學理念來講,身體裡的細胞分分秒秒都在變化,七天就全部更新,哪有「方所」呢?我們安住在哪裡?所以說「住處無方所」。
財首菩薩的答復,到此為止談的都屬「身見」,屬破身見的部份。身見對一般人而言,確實是很大的障礙。一個人了生死最大的障礙有四種執著:
第一是身見,執著於色身,身見若不能破,最後一定是三途惡道。
第二,執著於此世,認為這個世間是真實的,那最後定然是六道輪回。第二種執著比較廣一點,端看執著的傾向如何,若偏向於清淨,則是人天福報,但仍不脫六道輪回。
第三,執著於「實質性」,命、身、法雖然都可認為是沒有、是假合,但卻執著於呈現出來的情況確確實實有。你一有這種執著,即不可能解脫,絕不可能免除三界輪回,因為還有執著點在。
第四,執著於「目的性」。修行執著於某種目的:我一定要達到成佛的目標、一定要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一定要見阿彌陀佛、一定要往生極樂世界、一定要……。這是「障聖道」,聖道不能成就。哪個人學佛、修法不想成佛?可是若執著一定這樣修、一定要達到這種目標,最後肯定難以成就,因為執著的心一產生,正知、正見便已消失。
佛法中談的不執著,即便「執著於佛」也不行。當然,初學者例外。初學者「事修」一定不可免,因為這樣可以堅定其宗教情操和定力,故念佛、拜佛、誦經、佛像、經本等皆不可免,否則沒有一個立足點。然而在歷經一段長時間嚴格與深入的訓練後,就一定得將佛像丟掉,而是應該隨緣。在家裡,佛像、佛堂、基本功課等都需要,但出門在外,由於你對自心已然能善加掌握,所以可以對這些不那麼堅持、執著了。而初學者心還掌握不住,佛像、經本就必須隨身攜帶。
「於身善觀察,一切皆明見;知法皆虛妄,不不起心分別。」對自己的色身要能「善觀察」,一般人的觀察並非善觀察,觀察色身乃是四大和合所生,才是真正的善觀察。
生命(色身)有好多種生存方式,像中國人習慣吃飯、吃饅頭,歐洲人則習慣吃面包。尤其老一輩的人認為不吃飯沒力氣,所以不愛吃面包,這就顯示生命有各種不同的生存方式,四大和合有其因緣,像這一類都必須能加以觀察。牛、羊、馬的四大和合適合吃草,老虎、獅子、豹則適合吃肉,同樣都屬四大和合,其中卻有種種差異。我們必須善於觀察,對本身也一樣。「於身」主要是指我們自身,看外面的境界然後反觀自己;外面的境界有如此區別,而我們本身不見得有同樣的區別,但可用類似的分類法去觀察,假如將種種情況都弄清楚了,那便「一切皆明見,知法皆虛妄」,了知種種法皆屬虛妄。
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太一樣。中國人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說,屬金和屬火的身體狀況不一樣,飲食方式也不同。同樣的食物,某些人吃了身體即刻起反應,其它人不會。體質既然會如此,那麼心靈上的體質是否也會有不同?因此,每個人的性向、成就也顯現出種種差異。身體上發生的事實,就我的身體來講,根本是虛妄的;反過來,我這邊發生的事實,在你那邊來說也是虛妄的。
就以做夢來說好了,你昨晚做的夢,對你而言是真實的,可是對別人來說卻是虛幻的。夢境如此,世間事是否也一樣?我們在這裡講《華嚴經》,就我們來說是真實的,可是對公園那頭搖著扇子唱山歌的人來說,《華嚴經》是什麼?明乎此,也就不難明白一切法皆虛妄。站在微觀的立場,個人的遭遇是真實的(打妄語不算),然就宏觀而言,任何人的遭遇都是虛妄的,所以是「不起心分別」,根本不必加以分別。最明顯的例子是,台北的雨常下不停,南部卻在鬧旱災,你說哪個真實?鬧水災的說水災是真實,鬧旱災的說旱災是真實。就微觀立場而言,各部份皆真實,然就宏觀立場來看,各部份皆虛妄。
所以學佛學宏觀是很重要的,很多地方透過宏觀,皆可有所覺悟。微觀的真實性,通常是片段式的思惟,若能將這片段式的思惟模式擴大,變成無盡式的思惟模式,那便迥然不同了。無盡式的思惟模式本身是一種宏觀的大格局,片段式的思惟模式則是一種微觀的視野。我們對自身會產生執著,主要是框在微觀的部份,這當中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很難發展出宏觀,即使偶爾有,也是昙花一現;雖然也明白生命的真理,但感受不到,常被微觀的痛苦掐住了。
這裡的第四句就是提示我們「不起心分別」。要能不起心分別,就要「知法皆虛妄」,知道這些法都是虛妄的。但要知道,法明明是「有」,否則怎知其為虛妄?是這個「有」乃是虛妄的。就像水中影,水中明明有人,可是那個人不是我;明明有一法(我在那邊),可是那個人不是我。
所謂虛妄,並不是說沒那個東西,而是指那個東西不是真的;有那個影子,但影子非真實,不是真的人,所以說「知法皆虛妄」。可見那一法是「有」,但那一法不是真的。用語言文字表達時,我們必須弄清楚其含義,不要隨隨便便帶過去,否則很容易陷在文字相裡。
「壽命因誰起,復因誰退滅,猶如旋火輪,初後不可知。」壽命因誰而起,又因誰而退滅?換句話說,我們因誰而生,又因誰而滅?這種生滅關系「猶如旋火輪」。
大概世尊之前一千年,「旋火輪」就流行在印度修行人的思想裡。印度人常透過「旋火輪」來比喻無常與虛幻的境界,因為火把的火只有一點,可是用手這麼一轉,「火圈」就出來了,轉得愈快,火圈愈明顯。可是實際上根本沒有火輪,只有火把的火點而已,「火圈」是虛幻的。因此談到「旋火輪」即是指「虛幻」。怎麼虛幻呢?「初後不可知」,看起來是火圈,其實是好多密密麻麻的火點接在一起,第一點和第二點是不相知的。「壽命」也一樣,壽命的前一念和後一念是不相知的;同樣的,前一念生,後一念滅,念的生滅之間也不相知。
那麼,前念到底為何而生、為誰而生?後一念為誰而滅、為何而滅?這亦不可知。那個不可知的意義指的是什麼?指的就是「因緣法」——壽命是因緣和合而成,因緣散失,當即消滅。
這部份需要好好去體會,佛法昭示我們的是真理的存在,而非具體事相的執著,但真理的存在難以摸索,沒辦法說一定如此,所以世尊告訴我們「無有定法可說」。
世間法皆是因緣和合,沒有一定這樣或那樣,即便有,也不脫因緣法,除了「一定是因緣法」以外,沒有比他更高明的了。假如有人說還有一法比因緣法更殊勝,那我們也肯定他依舊不出因緣法,不管再怎麼殊勝,都是因緣和合所生。
前面談身(隨其時),現在講命(隨其命)。壽命因誰起,又因誰而滅?壽命的生滅,猶如旋火輪,前一念、後一念,各各不相知。但是每個人都有那種錯覺,因為都不免有一種預期心理。預期就是目的性,目的性強的人有個特色:下一念現在又做安排。譬如在這裡上課,待會兒下課去哪裡,下一念好像已經知道了,其實當「下一念」被「這一念」控制住時,下一念已經失去了生命力,沒有存在的價值;生命的活潑、生命的自在已經失去,因為被前一念控制住了。有沒有感覺?那前一念叫什麼?叫意識形態!
同樣的,我們也會覺得前一念自己是明白的,事實上卻不知道。站在這一念來了解上一念,好像是知道,可是這一念為何不到前一念去?這在《肇論」裡講得很清楚,「彼亦不來,我亦不去」;〈梵行品〉也交待得很清楚:「此世不移動,彼世不改變」,可見彼此不相知嘛!
我們都是前面的意識形態一直執著,把他帶到眼前來,所以現在以為過去就是某種樣子。這種執著即提醒你,從前一念到這一念當中,你是死寂的,因為這一念被前一念所控制住,不但如此,還控制下一念。這樣的生命非常的僵化。《地藏經》說:「南閻浮提眾生剛強難化」,就是因為意識形態極堅固執著,所以,「起心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
「性起法界」便非如此。它不執著於過去,不執著於未來,所以說「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我們不去命定下一念,也不執著於前一念,現有的就任其存在,所以「現在心不可得」,這便是性起法界。問題在於說得簡單,卻不容易做到。經文雖然表達得很清楚,但能真正深切體認,才是真正工夫所在。
「初後不可知」,前一念、後一念不可知,文字上解釋起來很簡單,但這裡面告訴我們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都不可得。因為過去心不可得,所以不執著於過去;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就不命定未來;現在心不可得,現在完全解脫,因此才有辦法活在當下。
假如還要執著現在心,便不可能活在當下。你若以為「當下」就是捨過去心及未來心,唯剩現在心即可,那依舊未活在當下。有現在心的當下是假的當下,因為這種「現在心」還是一種意識形態。由此可知,諸佛菩薩等大修行者證悟的境界和我們完全不同,我們現在即使訓練,也只能訓練到「有現在心的當下」,但那是一種壓抑。一個已證得的行者是「無現在心的當下」,那叫「入三昧」。
你可能會說「我聽經非常專注」,但這專注是有為的。沒有現在心的當下也在聽經,但卻是無為、任運的,唯有在此種情況下,才能真正了知佛陀的心境,否則見不到,只能說講得很好,好像散發出一種生命的光芒與芬芳,但往往難以具體進入其境界,此即「有為的當下」,不是「無為的當下」,而「三心不可得」的關鍵就在這。
「智者能觀察,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永離一切相。」「一切有」,就是一切法、一切事、一切物;「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就是講無常、無我。有智慧的人能夠觀察「一切有」都是無常的,諸法都是無我,不要執著在這些相上。性宗的經典標舉「常樂我淨」,但基礎仍未悖離「三法印」而奢談「常樂我淨」。它說「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所以在法上,絕對不要執著。
這裡面再談一下,何謂智者?從文義上來銷文,說是「有智慧的人」就可以了,事實上它是指能感受生命存在的這種現象的人。由於佛法談的是智慧,是對生命存在的本質那種了知能力,不同於世間標榜的聰明才智,那是指對世間事博聞強記反應快,而非佛法智慧。像周利盤陀伽雖是世尊弟子中最笨的,但也能證得阿羅漢,這意味著他對生命存在的本質擁有絕對的洞察力,但他對世間法可能極懵懂、譬如若叫他把世尊講的經
記下來,他或許根本做不來,因為這屬於世間的聰明才智,不是對生命本質現象的了解能力。
對生命本質現象的了解能力謂之「心靈年齡」,對世間事物的記憶和反應叫「社會年齡」。社會上事業很有成就的人,內心可能非常苦悶,這是社會年齡極發達,但心靈年齡不夠成熟,這種情況太多了。有些人官居高位缺愛貪污,這也表示社會年齡很成熟,而心靈年齡不足。
此處所說的「智者」,即指心靈年齡很成熟的人。心靈成熟者才能觀察「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假如你想度化眾生,當你在跟對方講「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時,你觀其執著性和反對性便知其心靈年齡如何。
有些人雖未曾學佛,但對世事的觀察已有「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的情況,只是他不用「無常、無我」等字眼,但有其言語中已能表達出此種狀況,這種人一旦學佛會很容易進入狀況,因為他的心靈年齡早已做好了准備。
心靈年齡未准備好,進來修行就有困難。你告訴他「無常、無我」,他就什麼都常、什麼都我,由於基本立場不一致,所以即使進了佛門,也多半是在利用佛門。很多人就當世間法處理,對於無常、無我只是口頭說說,並不了其真實義,這樣怎麼和他真正談佛法?若他了解真實義,雖不會用這些文字,但一談之下會很容易相應。真正了解無常、無我的人,對於「一切相」不至於執著;「永離一切相」即是不執著一切相。換言之,心靈年齡成熟者不執著於一切相,因為他明白「一切有無常,諸法空無我」。
「一切有無常」的這個「有」,也可替換成「法」(法就是行法)或「行」,那就等於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意思。而這裡經文為何不干脆這樣寫?是為了跟下一句「諸法空無我」的「法空」相對;「有、空」一對,用「有」來相對於「空」。「有」是無常的,「空」是無我的,這在文字上用得多優美啊!如此法義也很完整、周全。講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也對;講有(俗有)無常,講空無我,都對起來了。能這樣了解真實義者,就不至於執著一切相。
「眾報隨業生,如夢不真實,念念常滅壞,如前後亦爾。」各種報是隨業來的,這個「報」也像夢一樣不真實,一念一念之間它都在變化、滅壞,前念如此,後念也如此。
「念念常滅壞」很難體會,一般人會想要讓福報永遠保存著,不明白它是不真實的、無常的;業報、苦報現前時,也認為那是真實的,因而放不下。其實不管福報或業報,通通不真實,一切法無常啊!真懂得「眾報隨業生」的人,福報、苦報來他都能捨,這些都是「行」過程中的一部份,終歸會過去。苦報不能捨的人,福報來了同樣也不能捨,兩邊都執著。會捨的人兩邊都能捨,因為他真的體會到「如夢不真實」,所以能不執著。
這講起來真的很簡單,做起來卻很不容易,因為境界會轉我們的心境。福報、苦報的境界皆屬塵境,塵境應捨,心切勿被轉了,可是凡夫的心是「唯識」的心,不是「唯性」,識性會被塵境轉。
「心」分為唯性和唯識,被境轉的就是「唯識」,能轉境的就是「唯性」。「唯性」的心能轉境,心能轉境則同如來;「唯識」的心被境轉,所以是凡夫,關鍵在這裡。
「眾報隨業生」,一切報都是隨業來的,但過去做的善業、惡業都不用管,因為「如夢不真實」。所以這裡講的是「行」,「隨業生」就是「行」,這些都屬無常。
「念念常滅壞」,一念一念之間都在變化,故曰:「念念常滅壞」。你會辯駁道:「沒有啊!哪有變壞?我去年銀行存折六位數,今年七位數。」這是一種變化。當福報一直現前,財富一直累積時,也表示在消福,而你必須懂得將福報儲蓄起來。怎麼儲蓄?就是不消耗它。可是它一直現前怎麼辦?捨出去做有意義的事,這樣才能再累積福報。能捨,才能印證「念念常滅壞」,否則根本不知道。你若以為它一直來,我就一直存起來,那就錯了。
「念念常滅壞」,前念生,後念滅,這叫「常滅壞」;前念滅了,後念也要滅,不是說前念滅了,後念就不滅,不!這一念起,它一定會滅。「如前後亦爾」,前念如此,後念也這樣。
這一念起,能夠使它不滅,就永恆了。這只有兩種狀況,一種是常見,一種是解脫,但解脫是不生不滅。「起念時,馬上止住」,其實已然晚了一步,禅定功夫很好可以止住沒錯,但那是「有生無滅」。「有生無滅」比「不生不滅」還難,所以這時應該不可能成就,因為那是「常見」。所以說「如前後亦爾」,前念既然已生就一定會滅,有生就一定有滅,那後念再起,也一定有滅。所以前念生,前念滅,才會有後念;前念生,前念不滅,後念不會來。所以如果前面的滅,後面的也會滅,這就叫「念念常滅壞」。
「世間所見法,但以心為主,隨解取眾相,顛倒不如實。」「世間所見法」即指世間法,世間法皆是以心為主,隨個人根器所了解的,來取一切相,這是顛倒不如實的。為何顛倒?因為是隨著你的「解」,而非隨「真理」。
為何「世間所見法,但以心為主」?這個「心」、我們所說的「唯心」,是指「唯識的心」,不是唯性,所以尚屬世間法。世間所見法(世間法)既然是以「唯識」為主,那便是緣起法界,也就是隨眾生相,故雲:「隨解取眾相」。
眾生的解,是隨其根器而來的。眾生的根器,餓鬼道、畜生道這些不提,光是人道大家便可感受到。有些人對事情全往壞處想,有些人則專往好處思量,隨著個人的見解而取自己想要的,這便是「隨解取眾相」。
世間法可以強勢規劃,但它不如真理。真理並非能被個人或群體所主張或規劃,真理本來如此,而不是另外再塑造一個相,能塑造的便屬假相,假相怎會真實呢?所以說「顛倒不如實」。這種情況必須慢慢體會,雖然我們能這樣講,但眾生很難體會這一點。
以前化學課有個實驗,有某種東西會隨著人的基因是隱性或顯性的不同,而嘗出不一樣的味道,有人感覺苦,有的人則沒什麼感覺。這兩種人若碰到同一件事怎麼辦?哪個才對?這就叫「隨解取眾相」。同樣的,「真如」對參差不齊的眾生根器而言,也是感受各不相同,那不同的感受就不是「真理」。從個人微觀的立場來講,它是具體的存在、是真實的,但就宏觀的立場言,根本沒那回事。
生命水平大約可分四個階段:第一個是「物理界」的生命水平,停留在此生命水平時,只做最基本的反應,隨機應變。人家打我、罵我,我就打回去、罵回去,一切行為只做物理反應,不經思考,只隨生命水平而取向。
第二個是進入「生命界」,生命界的人不隨物理反應,它會約束、克制自己。不過此階段仍會有些偏差,雖然也很想約束一下,好的部份也想多做一點,但在好壞之間,他的判斷往往沒有一個標准,尚處於識物的階段。
第三個,經過識物生命界的領域和水平之後,已經找到正法,並且開始精進修行,突飛猛進,此即我們所說的「智慧界」,開始有智慧了。
第四個,當生命質量一再提升,智能達到圓滿成就時,便是「覺悟界」,已經覺悟了,也就是進入了佛界。
以上四大階段有個特色,亦即下階段不知上階段。
道德家通常停留在生命界、因此當他跟停留在物理界的人勸說:不要任性,要克制,不要縱欲,要知足常樂,物理界的人就反彈:「哼!衛道人士,老生常談。」停留在生命界的是修養,修養再進一步即是修行,也就是智慧界。修養到達某一階段很容易停止,我們講求的是修行而非修養,兩者有很大的差別。所以隨眾生根器之不同所取的相,是不正常、不正確的。
「世間所言論,一切是分別,未曾有一法,得入於法性。」此即前面說的「隨其言論」。世間所談的都是分別法,而不是究竟的生死法,所以說「未曾有一法,得入於法性」。「世間所言論」叫作「名字相」,名字相很麻煩。「言論」即指語言文字,沒有比語言文字更麻煩的事了,因為有了語言文字後,對真實相就會一知半解,這「一知半解」比「完全無知」更糟糕。通常完全無知者會比較虛心,一知半解的就容易產生法執。
社會上很多人被宗教的意識形態污染以後,跑來學佛就很難,要他學正法更難。尤其外面很多其實只是佛教的民間信仰,他拿著香跟著人家拜,認為拜拜保平安,念「阿彌陀佛」就應該被接引往生,至於什麼是真理,為何往生,如何往生,通通不知道。這種情況下,你告訴他該如何修行,他立刻產生排斥。如此一來,你如何接引眾生?而他為何會這樣?就是因為「言論」。世間言論告訴他念佛可以往生,他便執著於念佛往生。念佛可以往生嗎?可以!問題是怎麼念才能往生,他不知道。這種狀況在教內也有不少爭論。
舉個例子來看看語言文字對我們的障礙有多少。譬如「水」這個字,假如你對水的狀態有所認知,應該知道渴了要找它來喝,假如執著於文字相,而把「水」這個字喝下去,能止渴嗎?同樣的,「火」能煮開水,可是寫個「火」字放在桌上,再放一壺水在「火」字上,可以煮水嗎?
你說怎麼可能有人那麼呆?偏偏日常生活中,人們常犯這種毛病,把語言文字當成真實。譬如把你名字寫在黑板上讓大家罵,你心和臉馬上扭成一團,這樣你是否即是執著於文字相上?你看這世間語言文字迷惑了多少人,所以才必須人前說好話。如果人人都不執著於此,那好話或壞話又有何分別?然而有多少人體會到這種狀況呢?不管如何,修行人至少應該要有這種認知。
因此,經文上告訴我們「世間所言論,一切是分別」,都是分別法,一切都不真實。「世間所言論」的這些,「未曾有一法,得入於法性」,所以說世間的語言文字,沒有一個是「法性」中的東西,都是假的、虛幻的。《大乘起信論》言,行者必須遠離名字相、語言相和心緣相,即遠離「言論」,這三者也是我們迷惑顛倒的由來,對我們有很大的障礙。其實,這三者若就語言文字的本來面目而言,它還是「法性」,但此處是就世間言論的分別來講,「一切是分別」即是指語言文字對我們的不當作用,所以說「未曾有一法,得入於法性」,不要被語言的陷阱給欺騙了!
「能緣所緣力,種種法出生,速滅不暫停,念念悉如是。」這句是總結。前面「此是樂寂滅,多聞者境界」是總說,而後面第十句這裡是作個總結,把「隨其心樂、隨其方便、隨其思惟、隨其觀察」總結起來講。
能緣的「能」是動詞,所緣的「所」是受詞,能緣、所緣是「能、所」一對。能入的力量和所入的境界,此即緣起法界的因緣法。就緣起法界來講,「能、所」相對產生的一切,都屬有為法的境界;所以經文這裡「能緣所緣力,種種法出生,速滅不暫停」的意思,是說「能緣所緣」結合所產生的這些有為法,乃是「速滅不暫停」的,很快就消失,這又叫「無常」;「念念悉如是」,每一念都是這個樣子。
性起法界就非如此。性起法界所產生的「能、所」相對,都是無為法的境界。就性起法界而言,能緣力是「自證智力」,所緣力就是「境緣法力」,自證智力和境緣法力交融而成的,叫作「普賢行願力」,普賢行願力所在的境界是性起法界。
為什麼此處要性起、緣起這樣對著談?因為「一切眾生非眾生」;就「一切眾生」的本來面目來說,是在性起法界,但透過語言文字相來說的眾生,不是本來面目的眾生;它有性起、有緣起。經文這地方是指緣起法界,「如來於如是眾生中,為現其身,教化調伏」告訴我們,如來的應現、示現是隨緣的。
為什麼佛常常要講「示現」?《華嚴經》說「法身示現不真實」(或說「無真實」),關鍵就在「示現」二字;法身示現,就不是真實。示現本身是隨眾生機緣而示現的,與法身那個真實的本體無關。真實本體的存在是永恆的,永遠如此,本來如是,但若隨眾生之種種根器、種種因緣必須出現,這個出現本身就不是真實的。所以這裡說「示現其身、教化調伏」也是「速滅不暫停,念念悉如是」,是指性起法界的法身是隨緣起法界的眾生而示現。緣起的部份不真實,示現本身也不真實,所以不要拿不真實的部份來干擾真實。
文殊菩薩提這個難題來問,財首菩薩用智慧來答,我們學佛人常常會陷入這種狀況,常有人發問,但我們無法正確地解答,因為我們理上不通達,事相上就很難解釋得清楚。譬如世尊都已經成佛了,琉璃王這魚族怎還會來滅其國族呢?這只能說是共業,你不明所以。又譬如千島湖事件中,有人因為沒搭上飛機而免除其厄。他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於是到日本去,豈知反而死於名古屋的空難。他和千島湖船上的人不共業,卻和名古屋飛機上的人共業,共業因緣的示現就是如此,能解釋得清楚嗎?為何他躲得過這劫,卻躲不過那劫?因為他不學佛,若懂得學佛,便知道要趕緊拜忏,三年內不出遠門游樂,必有後福。可惜他不知惜福,結果沒死在湖上,反而死於空難,真冤枉!這就是理不通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