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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經》禅法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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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壇經》禅法解讀

  四川大學宗教研究所教授 陳 兵

  中國佛教撰述中唯一被奉為經典的《壇經》,主要內容是禅宗六祖惠能大師於韶州大梵寺講堂某次傳法授戒的記錄。今存四種版本,學界一般認為皆經過後人的刪添修改,雖然敦煌本出世最早,但傳承不明,錯字滿篇,亦非原本。從考據學和內容的雙重角度看,筆者贊同淨慧法師的意見,認為經北宋雲門宗大禅師契嵩所校定的“曹溪古本”,文、義最為可取。元代“德異本”被認為據此本刊印,一年後根據三種版本(包括德異本)改編的“宗寶本”,題名《六祖大師法寶壇經》,文字最繁,成為明清以來常見的流行本。

  《壇經》的主要價值,在於它所闡述的禅法——南宗禅的修習和教學方法,這種方法作為一種明心見性的技術,至今仍然具有實用性,對當今禅的修習和傳揚,乃至心理學、心理治療,能提供切實的啟示。從禅法的角度看,四種《壇經》版本的思想基本一致,可以說既反映出了惠能大師禅法的本面,又是經歷代禅師印可修訂的集體作品。本文擬根據內容最豐富、最為流行的德寶本,對惠能大師的禅法作一現代解讀,力圖勾提出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禅法體系。

  南宗禅的基本方法是應機“隨方解縛”,強調“惟論見性,不論禅定解脫”,不建立刻板的修證階次,與藏密極重“道次第”頗為不同。但從《壇經》中,我們發現,對一般參禅者尤其是今天的參禅者來說,其實還是可以理出一個修學道次第的。本文仿藏密之法,將《壇經》的修習道次第分為前行與正行兩大步,第三步為禅的教學法。

  前行——依止善知識、傳香、

  忏悔、發心、皈依、得正見,在生活中修行

  前行或加行,是正式修行的准備、前提,這是各種佛法修習道都須先具備的。惠能大師所開創的南禅,其實也有前行、加行,不過因當時來參學者大多皆已學習經教、持戒修行乃至參禅多年,具備了前行加行,所以未像藏密那樣制定一個千人一律的前行、加行法。《壇經》所講須備的前行、加行,有依止善知識、傳五分法身香、行無相忏悔、發四弘誓願、受無相三歸戒、得正見、在生活中修行等內容,主要是在《忏悔第六》所說。

  一、依止善知識

  依止善知識,是諸乘佛法獲得正信特別是修學定慧法門的首要,善知識,被強調為學佛極為重要的第一增上緣。對禅宗而言,依止善知識,比修學其他諸宗更為重要、關鍵。禅宗所依止的善知識,與教下所依止的具備通經教、正見、持戒、有德行悲心等條件的一般善知識不同,要求頗為嚴格,必須是合格的禅師,這種禅師不但須自己徹悟,而且須掌握使他人也能開悟的教學技巧,惠能大師謂之“大善知識”,《壇經·般若第二》雲: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1]

  佛性雖得自悟,但須大善知識的“示導”。因為禅宗是“一乘頓教”,以頓悟佛心為宗旨,頓悟佛心,明見自心佛性,依通常途徑修學,須得諸緣具足,循序漸進,修行很長時間,不是多數人即生能達到的。按法相唯識學的說法,須精進修行一大阿僧祗劫,登初地見道,才能初見佛性。若按《大般涅檠經》的說法,只有佛才能了了見佛性,十地菩薩即便能見佛性也不明了。禅宗保證當下頓悟,主要靠大善知識的示導或特殊教學法的增上緣。禅宗講自家從佛陀以來“以心傳心”——以見性經驗的傳授為特質,而見性的經驗終歸不可言說,師徒間只能用特別靈活的方法傳授。雖然利根者也可通過經教言說及用語言文字表述的參禅方法參修而自己開悟,但微細、特殊的心靈體驗要用文字准確表達,要與經教及祖師所言完全相符,是很困難的事,極易錯認“光影”,故即便開悟,也須得大善知識的印證。《壇經·機緣第七》載:原修學天台止觀的永嘉玄覺,乃上根利器,於《維摩經》悟佛心宗而未得印證,遇六祖弟子玄策告言:

  威音王以前即得,威音王已後,無師自悟,盡是天然外道。

  強調不依明師不可能真正開悟,玄覺聽後乃赴曹溪谒見六祖,幾番機鋒往來,獲得印可,方才徹底安心。依止大善知識,遂成為禅宗修學的規矩,宗門中人無不強調,這與藏傳密教強調依止上師很是相近,故諾那、貢噶等上師稱禅宗為“大密宗”。後來宗門對大善知識有了許多判別標准,師徒見面往往先行互相勘驗。明師難遇,“有禅無師”,在唐代已成為問題,今天更是許多學禅人最大的困惑。將不夠條件者誤認作禅師而輕信其“冬瓜印子”不負責任的印證,贻誤慧命,是學禅路上最危險的陷阱。

  二、傳五分法身香

  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經中稱“五分法身”——證得法身的五大途徑或法身的五大功德。《壇經·忏悔第六》依一乘頓教知見,對五分法身作了特殊的解釋:

  一戒香,即自心中無非、無惡、無嫉妒、無貪嗔、無劫害,名戒香。

  二定香,即睹諸善惡境相,自心不亂,名定香。

  三慧香,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不造諸惡,雖修眾善,心不執著,敬上念下,矜恤孤貧,名慧香。

  四解脫香,即自心無所攀援,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名解脫香。

  五解脫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援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二,名解脫知見香。

  這五條,都以在自心上修行為要,既包括戒律、道德修養,又包括調心技巧及應修學的內容,“廣學多聞”,指廣泛學習佛教經論、禅宗著述及外學。這五條既是學禅須備的前行,又貫徹學禅的始終,直至證得菩提。

  三、行無相忏悔

  忏悔業障,乃大乘人道之初的必修課目,《華嚴經·普賢行願品》列為“十大願王”之一,所有密法都以之為本尊法的重要內容。《壇經·忏悔第六》所說忏悔,乃據一乘頓教深義闡釋的無相忏悔,作用是“滅三世罪,令得三業清淨”。忏悔詞為:

  弟子等,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愚迷染;從前所有惡業愚迷等罪,悉皆忏悔,願一時銷滅,永不復起。

  弟子等,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驕诳染;從前所有惡業驕诳等罪,悉皆忏悔,願一時銷滅,永不復起。

  弟子等,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嫉妒染;從前所有惡業嫉妒等罪,悉皆忏悔,願一時銷滅,永不復起。

  忏悔,乃“忏其前愆”,“悔其後過”,消滅從前所有惡業,保證從今後永不更作。按無相忏悔的含義,還應觀惡業罪過的實相,觀其本來空、無相,行《觀普賢菩薩經》所謂實相忏悔。《壇經》偈謂“但向心中除罪源,各自性中真忏悔”,便有實相忏悔義。這種忏悔,從心理學角度來看,有卸除心理包袱的良好治療作用,有益心理健康,是參禅開悟的必要前提。

  四、發四弘誓願

  即發菩提心,這是修學大乘道的基礎,《壇經》列為參禅開悟的前行,並將菩提心的內容概括為大乘經所說四弘誓願,然皆從一乘頓教的見地予以改造,誓詞成為: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說明四大願皆在自心自性,度的是自心眾生,斷的是自心煩惱,學的是自性法門,成的是自性佛道。

  五、受無相三歸戒

  受持三皈依戒,是成為佛弟子、修學佛道的必要手續,《壇經·忏悔第六》所授三皈依戒,是以一乘頓教見地闡釋的“無相三歸戒”,此戒所皈依的對象不是外在的,而是“自性三寶”、“自心三寶”,對此作了明確的解釋:

  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淨也。 自心皈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離財色,名兩足尊。 自心皈依正,念念無邪見,以無邪見故,即無人我貢高貪愛執著,名離欲尊。自心皈依淨,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眾中尊。若修此行,是自皈依。

  無相三皈依,終歸是“自心皈依自性”,這與藏密皈依的最深密義(“密密皈依”)——皈依自性明體,同一義趣。無相三皈依實際是“自皈依”,要在自心上用功,“除卻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谄曲心、吾我心、诳妄心、輕人心、慢他心、邪見心、貢高心,及一切時中不善之行,常見自己過,不說他人好惡”,“常須下心,普行恭敬”,“內調心性,外敬他人”。這種三皈依,既尊重自己自性,又尊重他人的自性,表現為一種謙和恭敬的美德,是一種人格修養。

  六、得正見。 與達摩禅法以“深信含生同一真性”為前提一樣,《壇經》也以得一乘頓教的正見為見性的前提,這種正見實屬大乘如來藏學的見解,為一種“勝解”——深刻的理解,《壇經·忏悔第六》等對此見地作了明確解說,大略有兩個方面:

  1.確信“一體三身自性佛”,確信“凡夫即佛”、“本性是佛”,自性中本來具有佛的三身四智等一切清淨功德妙用,只是被妄念遮蔽,不得顯現而已。《壇經·機緣第七》六祖示僧智通偈謂“自性具三身,發明成四智”,《忏悔第六》解釋“一體三身自性佛”說:

  何名清淨法身佛?世人性本清淨,萬法從自性生,思量一切惡事,即生惡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

  般若智慧猶如日月,本來常明,只因世人心著外境,“被自念浮雲蓋覆自性,不得明朗”,智慧隱而不現。若遇善知識,聞真正法,迷妄的浮雲頓散,現量親見自性中顯現萬法,內外明徹,名為清淨法身佛。是則所謂法身,不是修得,只是本具的自性,從來未曾失去,只要驅散妄念,便會顯現。什麼是圓滿報身?念念圓明,自見本性,於實性中不染善惡,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慧滅萬年愚,“直至無上菩提,念念自見,不失本念,名為報身。”念念自性自見而不迷昧,稱為報身。什麼是化身?不思萬法時性本如空,由自性起念思量,名為變化:“思量惡事,化為地獄,思量善事,化為天堂,毒害化為龍蛇,慈悲化為菩薩,智慧化為上界,愚癡化為下方”,省解一切善惡凡聖境界皆是自性變化,從報身思量而起妙用,名為自性化身佛。佛果三身,實即一身,為一自性的三個方面。《咐囑第十》偈謂“三身本來是一身”。

  《壇經》所言“自性”,指自心佛性或心性,簡稱“性”,又稱“本性”、“本心”、“真如本性”、“心地”,即是大乘經中所言“自性清淨心”、“真心”、“真識”、“心真如”,為萬法所依之根本,也是禅宗法門之宗本。自性顯現為世間出世間一切法,五蘊、六人、十八界乃至戒定慧,皆從自性起用。自性並非只是法相唯識學所言雜染的阿賴耶識,阿賴耶識只是自性的功用之一,《咐囑第十》謂“自性能含萬法,名含藏識”。《機緣第七》論八識轉成四智說:“五八六七因果轉,但用名言無實性”,明言五識、六識、七識、八識及其所轉的佛果妙觀察等四智,皆是名言安立,並無實性,實性只是一自性,八識四智都是自性起用,意味自性並非阿賴耶識。

  自性雖然只可自悟自見,禅宗人常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亦非絕對不可用語言描述。《壇經·行由第一》惠能偈針對神秀偈雲: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此偈通體描述心性,意謂心性、菩提本空,這只是自性的一個方面,可謂悟自性之體。至聽五祖說《金剛經》言下大悟後所呈見解,五個“何期”,悟自性“本自清淨”、“本不生滅”、“本自具足”、“本無動搖”、“能生萬法”,則悟自性的全體,包括體相用。《般若第二》描述心性說:

  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頭無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

  《機緣品第七》說自性“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這與諸大乘經中對真如、實相的遮诠式表述並無二致。總之,自性是絕對空(真空),本來清淨,不生不滅不變不動,本來涅檠,而又不空,具足萬法,能生一切(妙有)。

  2.信解“不二”。吉藏《三論玄義》總結大乘見地為“不二正觀”,可謂准確。不二,為《壇經》的核心思想,也是見性修行的訣竅。不二或無二,一般稱“中道”,是用否定二元對立、二邊偏見的方式描述真如、實相,或證得真如實相的訣竅為不二。《壇經》以不二、無二為佛性、自性、實性,《行由第一》謂“無二之性,即是佛性”。不二的最根本義,是明與無明不二,即真妄不二。不二者,皆唯一自性故。《宣诏第九》大師告薛簡雲:

  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

  經中處處運用不二,所言不二還有:

  凡夫與佛無二:《般若第二》謂“凡夫即佛”,本來無二,區別只在迷悟,“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

  煩惱與菩提無二:《般若第二》謂“煩惱即菩提”;《宣诏第九》謂“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羊鹿等機。”《咐囑第十》偈謂“YIN性即是淨性因”。與此見地相應的修行,不是像二乘那樣斷盡煩惱,而是“變三毒為戒定慧”(般若第二)

  佛法與世間不二:亦即世間、出世間不二,佛法出世間的智慧只能深人世間而求,是對世間法的如實覺知。《般若第二》偈雲: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真妄不二:真心、菩提不在妄心之外,即是妄心之體,《般若第二》謂“菩提在妄中,但淨無三障”。

  念與真如不二:無論正念、妄念,皆從真如或自性而起,皆是自性之用,《定慧第四》雲:

  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眼耳色聲當時即壞。

  由此可引出心與性不二、妄念與真心不二。

  定慧不二:與通常禅定於定心基礎上修慧觀,定、慧為二不同,《壇經》禅法定慧不二,《定慧第四》謂“定慧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這叫做“定慧等學”,即是《瑜伽師地論》等所言“奢摩他毗婆捨那和合俱轉”。

  另外還有動與靜不二、常與無常不二、涅檠與世間不二等不二義。不二的理由,大乘經論如《中論》等有理論論析,若不能領悟,是須“廣學多聞”,運用理性思維破除由理性思維建立的種種執著和疑惑。

  七、在生活中修行,報恩盡責,完善人格

  與大小乘修行通常強調出家住山、遠離塵囂、在寂靜處獨自坐禅不同,《壇經》強調在世俗生活、日月雲為中修行,謂“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並開示居家修行之道雲: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疑問第三)

  此偈教人報恩盡責,盡到孝養父母等社會責任,慈愛眾生,和睦上下,常行惠施,及進行改過遷善、安忍不嗔、接受忠告等道德修養。《般若第二》教人“常見自己過”,“不見世間過,但自卻非心”,與儒家的修養之道頗為相近。依此修行,完善人格,是開悟成佛的必要前提。太虛大師以“仰止在佛陀,完成在人格”一偈自勉,為其人間佛教思想之核心,當有本於《壇經》。

  正行——言下見性,以無念、

  無相、無住調心,人三三昧

  《壇經》的宗旨,是教人頓悟見性,五祖所謂“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頓悟見性的基本方法,是諸宗修持皆用的觀心,《般若第二》謂“各自觀心,自見本性”——即通過如實觀察妄心而見真性,此觀心見性,與一般所用以理性思維(尋伺)觀察心的生住滅、來去、一異等方法不同,是“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般若第二》載六祖雲:

  若起正真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此所謂智慧、正真般若,非中觀、唯識等學以名言為工具進行理性思維而得的聞思慧、文字般若,指自性本具的一種能自覺的直覺功能,即《神會語錄》所謂“本智”、“自然智”。開發這種正真般若,須得語言的示導或啟發、暗示,五祖謂之“言下見性”,《行由第一》載五祖石:

  思量即不中用,見性之人,言下須見。

  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一切時中,念念自見。

  所謂“言下”之“言”,當指經中佛言或禅師示導之言,言下見性的訣竅,是被指示自性的語言所觸發或依語言所說的訣竅調心。《行由第一》謂五祖常勸僧俗“但持金剛經,即自見性”,六祖未見五祖時一聞此經“心即開悟“,他也勸人“持誦金剛般若經,即得見性”(《般若第二》)。持誦此經見性的原理,當是受經中“無相”、“無所住”等調心訣竅的誘導、暗示或加持,按經言調心,與真如一念相應,即是頓悟。六祖還說須修“般若行”——即在日常生活、修持中時時以般若智慧調心,其調心訣要為無念、無相、無住三訣,《定慧第四》雲:

  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無相、無念、無住,是《阿含經》及大乘《般若》等經中常說的修行法要,惠能大師依一乘頓教的見地,對此作了獨特的解釋。

  無相,本是對實相的遮诠式描述,作為一種與實相相應的修持法要時,指不憶念、不執著一切相,由此進入的定稱“無相三昧”,為《阿含經》所言見道者所人三三昧之一。《壇經·定慧第四》解釋:

  無才目者,於才目而離才目。

  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則法體清淨,此是以無相為體。

  《坐禅第五》謂此門禅定“外離相為禅,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淨自定”。一乘頓教的無相,不是閉目塞聽,摒絕感知,如同熟睡及人滅盡定,而是在六根對境起六識時,於六種現量識上不起名言、實體、內外、人我等主觀分別,依唯識學,此即是於依他所起相上不起遍計所執,當任何遍計所執真正不起時,即是圓成實相(真如),即是真心。

  無念,很容易被誤解為沒有念頭,摒絕諸念,道教內丹即以“一念不生”意義上的無念為修行訣要。《壇經》所謂無念,是依一乘頓教念與真如不二見地解釋的無念,即“於念而無念”。《定慧第四》雲:

  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乇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

  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

  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

  《般若第二》謂“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即名邊見”。《機緣第七》批判智常之師“了無一物可見”、“無一物可知”之見解“猶存知見”,示偈雲:

  不見一法存無見,大似浮雲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還如太虛生閃電。此之知見瞥然興,錯認何曾解方便!

  六祖的無念,是六根對境,雖有見聞覺知,而不起煩惱、妄想、邪見,所“無”之“念”,指不符合真實的邪妄之念而非不起符合真實的正念,亦即不起遍計所執及於此執上所生諸煩惱。這即是《維摩經》所言“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的境界。

  無念所“無”之“念”,特別指有倫理屬性的善、惡之念,亦即唯識學等所言善、不善(煩惱、隨煩惱)心所,體會未起善惡分別時的心體。《宣诏第九》惠能告薛簡:

  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淨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恆沙。

  《坐禅第五》謂:“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禅。”《行由第一》載惠能教追趕他而來的惠明先屏息諸緣,勿生一念,惠明依言調心良久後,惠能告雲:

  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這句話中的“那個”,現代漢語應為“哪個”,語尾應為問號。善惡不思時的心,應是無記心或南傳佛學所謂“有分心”,唯識學看作阿賴耶識,可以看作世俗谛意義的本心,就此心觀照自性、本來面目,應是見到勝義谛意義上的真正自性或真如的一種方法。無記心、有分心雖然無貪嗔等煩惱,而俱生的我法二執未破,不是證得真如的勝義心性。

  無住,即《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定慧第四》解釋說:

  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丑乃至怨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無住,謂與萬法本來不住的實性相應,在生活中念念不住,不住著、膠固於一切,保持一種流動的、解脫的心境。

  依無相、無念、無住調心,可能於剎那間獲得對心性的領悟,但正當無相、無念、無住時,也未必即是見性,真正的見性,需要念念用功,令心與無相、無念、無住的法則念念相應,由此人自性定,證人一相、般若、一行三種三昧,這是《壇經》所言一乘頓教的“三三昧”。

  一相三昧,當出自《大般若經》百八三昧中的“一相莊嚴三昧”,原義指住於見佛、淨土莊嚴相的定境,《壇經》則指依無相調心而進入不著一切相的定境,實際應名“無相三昧”。《咐囑第十》雲:

  若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捨,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閒恬靜,虛融淡泊,此名一相三昧。

  般若三昧,是依無念調心而住於明見心性般若智慧的定境,《般若品第二》雲:

  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若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般若三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這種三昧,應是在生活中修“無念行”,達到見性後保任所悟不失的禅定。這種禅定未必端坐不動,未必不起六識,是動靜不二的定,因為是定在本來常定的心體上而非定在某種意念上,故雖然起心動念,言語作事,而心無染著,不被煩惱所亂,即便如五祖所言“掄刀上陣”,亦不礙禅定。《機緣第七》六祖示智隍雲:

  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

  說的即是般若三昧。無心,指念念見真心,無凡聖、能所、空等分別的妄心,而非沒有智慧覺知。

  一行三昧,屬《大般若經》百八三昧之一,一般說為菩薩見道時所人,其內容是“系緣法界,一念法界”,即緣念法界。天台宗列為該宗所傳四種三昧之一,因須坐修,稱“常坐三昧”。禅宗五祖東山法門及北宗禅依《文殊說般若經》修此三昧,從稱念佛名人手觀心性。《壇經》所解釋的一行三昧,是依一乘頓教不二觀靈活發揮的一行三昧,《般若第二》雲: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處行住坐臥,常一直心是也。《淨名經》雲: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莫心行谄曲,口但說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但行直心,於一切法勿有執著。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即是障道因緣。

  《咐囑第十》謂:“若於一切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不動道場,真成淨土,此名—行三昧。”此一行三昧,是任何時候保持一“直心”,直心,就倫理學意義講,指質直而非谄曲的心,就勝義谛意義講,是一切不執著、與實相相應的本心。保持本心不令迷失,謂之直心。

  可以說,若證人般若三昧、一行三昧,即是見性。若真見性,也不須用無相、無念、無住法則調心,只要保任所悟即可。對於何為見性,《壇經》有明確的標准,如《般若第二》雲:

  若開悟頓教,不執外修,但於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

  謂明悟心性保持不失而達到煩惱不能染的境界,方是見道證果意義上的見性。《頓漸第八》所言標准更高:

  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來去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戲三昧,是名見性。

  於生活中解脫自在,無礙無滯,運用自如,乃至具足神通自在、游戲三昧,這應是阿羅漢乃至初地以上菩薩的境界了。若僅僅是剎那間的頓悟,一般只名“開佛知見”,《機緣第七》謂“若悟此法,一念心開,是為開佛知見”。開佛知見,當只是悟理而非見道,至多只當後來宗門所言“解悟”。

  “隨方解縛”的教學法

  南宗禅的開悟,雖然可自己通過讀誦學習經論及禅語、依法調心而臻,但一般須大善知識的“示導”,開悟之後,須掌握使他人開悟的技巧,才能度人濟世。教學法在宗門因而極其重要。六祖謂“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般若第二》),此方便即指教學法。《壇經》便是一篇運用宗門教學法的記錄,也具體開示了教學法,其法以《頓漸第八》六祖自言的“隨方解縛”四字為要。隨方解縛,意謂根據受教者的根機、時機,幫助其解開自我纏縛的繩索——種種執著、邪解、妄念。這正是佛在《無量義經》表明的四十九年說法的實質是“種種方便,令離諸著”之精神。

  《壇經》記載六祖運用隨方解縛法的案例,大多是針對來者的請問及所呈見解,或主動發問,發現其執著所在,然後以語言破除,多用反诘、誘導法。如從僧法達禮拜頭不至地,六祖看出其“心中必有一物”,問知其因誦法華經三干部而起慢心後,針對其未解經義之謎,為其指示《法華》心要“開佛知見”義,令法達“不覺悲泣,言下大悟”。對覽《涅檠經》十余載而未明大意的僧志道,先令其說明未明之處,然後批評其“習外道斷常邪見”,為說無上大涅檠實義,志道“聞偈大悟,踴躍作禮而退”。若上根利智,則示以見性心要便悟,如為法海解答“即心即佛”之義,謂“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法海即言下大悟。對已悟心性的行思、懷讓、玄覺,則通過诘問令其呈見解,給予印證,尤與永嘉玄覺的機鋒對答最耐人尋味。對神會“和尚坐禅,還見不見”之問,則以拄杖打他三下,問“吾打汝是痛不痛?”幾番對答,令其折服,神會乃“再禮百余拜,求謝過愆”。後針對其口舌伶俐快捷,批評他將來“只成個知解宗徒”。《咐囑品第十》載六祖人滅前教其徒眾說法的技術:

  吾今教汝說法,不失本宗。先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其三十六對是:天與地、日與月、明與暗、陰與陽、水與火;語與法、有與無、有色與無色、有相與無相、有漏與無漏、色與空、動與靜、清與濁、凡與聖、老與少、大與小;長與短、邪與正、癡與慧、愚與智、亂與定、慈與毒、戒與非、直與曲、實與虛、險與平、煩惱與菩提、常與無常、悲與害、喜與嗔、捨與悭、進與退、生與滅、法身與色身、化身與報身。

  具體運用的方法,是根據“不二”的遮诠法,以自性為本,從相反的方面回答問題,如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以此破除其二元分裂的邊見,令不著二邊,悟人中道,所謂“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又如:

  設有人問:何名為暗?答雲:明是因,暗是緣,明沒則暗。以明顯暗,以暗顯明,來去相因,成中道義。余問悉皆如此。

  《壇經》記載的大師接人對答,提供了運用這種教學法的范例。如有僧舉臥龍禅師偈“臥龍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六祖判其“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因示一偈: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機緣第七)

  正是針對其墮於斷滅空一邊的邪無念義,從反面駁之,以反問啟發其悟正無念義。

  其實,一部《壇經》,可以說全體都是運用不二遮诠教學法的范本,經中處處破除“二”的執著,引導人體悟本來不二的自性,未必完全是“實話實說”。這是研讀《壇經》須緊緊把握的基本要點。如迷人念佛求生西方、悟人自淨其心,“但心清淨即是自性西方”,及“心平何勞持戒”、“一悟即至佛地”等語,皆是破執方便。如若把六祖大師破執方便之言當作實法,則很可能會導致狂禅、诤論或用教理否定《壇經》,其責任在自己誤讀《壇經》,而非六祖說法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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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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