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則 烏臼消得恁麼
我們先講圓悟勤祖師在這則公案前的垂示:
靈鋒寶劍,常露現前,亦能殺人,亦能活人。
“靈鋒寶劍”,比喻佛性及其妙用。臨濟禅師說:“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這裡的靈鋒寶劍,就是金剛王寶劍。金剛異常堅固,能損壞所有的物體,而不被一切物體所損壞。金剛王是金剛中之王,更是堅固無比。可想而知,這樣的寶劍是何等地鋒利,故稱“靈鋒”。比喻悟道的大祖師睿智無邊,能仗此慧劍,斬斷一切妄想執著。不但斬斷了自己的妄想執著,而且有開示學人的善巧方便,也能斬斷學人的妄想執著。
“常露現前”,常就是不間斷。香林澄遠禅師說:“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打成一片”就是沒有間斷,四十年才得到這個“常”,可見古人用功多麼有恆心。現在的人大多缺乏恆心,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念茲在茲,所以修行者多,成道者少。有的人說:“現在是末法時代,沒有人能成道了。”他不知道正法、末法只在人心。你有恆心,不怕艱難困苦,就是正法。你沒有恆心,朝三暮四,知難而退,那就是末法了。並不是現在連一個人也不能成道。無佛時代,沒有佛法的教化,尚有“獨覺”出世。何況現在是有佛時代,還有佛法在啊!你只要有恆心,不怕艱難困苦,或念佛、或參禅、或修密,幾十年如一日,還怕不能成道嗎?一定也會“靈鋒寶劍,常露現前”的。
靈鋒寶劍——我們的佛性,常在當人面門放光,無有隱藏。一切行為舉止、謦欬掉臂,無不是它的妙用,無不是它的顯現。所以說:常露現前!
“亦能殺人,亦能活人。”殺人,就是殺掉自己和學人的妄想執著,殺掉自己和學人對境生心的夙習。殺掉這些,佛性就會朗然現前。佛性原是天然本具,不從外得,但因對境生心、妄執妄取,因妄而造業,因業而受報,從而生生不息,六道輪回,頭出頭沒,無有出期。殺掉妄執妄取的習氣,佛性本自現成。此即“殺人刀”也。初除妄執,一念空靈,心平如鏡,百骸調適,此時極易著於此境。若死住於此,即是“死水不藏龍”,就不能起無邊的妙用了,故而此時就須“活人”。活人,就是激勵住於死定的學人活躍起來,去掉顛倒妄執。妄念息處,菩提現前。起一切妙用而無取捨,即是一尊大好活佛。此即“活人劍”也。
這一段話是說,只要我們心空無住、不變隨緣、隨緣不變,信手拈來皆是妙用。既能除去妄想執著(殺人),又能發起種種妙用利益群生,同時可以為他人作榜樣,引人入道(活人)。殺人時絕不會“傷鋒犯手”、藕斷絲連,活人時絕不會落入“窠窟”、漫扯葛籐。何以如此潇灑自在、縱奪裕如?“靈鋒寶劍,常露現前”故也。
在彼在此,同得同失。
善知識與學人觌面相呈,若俱是明眼人,必是彼此一如。盡管機鋒轉移,乃至賓主互換,也都是“轉辘辘的”,像水上葫蘆,按著便轉,不會死在句下,這便是“同得”。本公案中的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就是這樣,這是臨濟禅師所講的“主看主”。若是“賓看主”、“主看賓”、乃至“賓看賓”,就不是這樣。賓看主,是明眼學人遇上了瞎眼“善知識”;主看賓,是學人有落處,雖經善知識點撥,還抵死不肯放;賓看賓者,兩個俱是瞎漢。慢說賓看賓是“同失”,就連賓看主、主看賓也是“同失”——二者共同失去禅宗的宗旨。何以如此?“為非器眾生說甚深法,是菩薩謬”。他不是能契入甚深佛法的根性,你出於菩薩的悲心,硬是為他說甚深的佛法,直指他見性。他不能契入,你即使渾身落草,又有何用?牛須吃草,也要它自己吃才可以。按牛頭吃草,豈不是錯誤麼?所以說:是菩薩謬!下面舉一則“主看賓”的公案:
有一僧問百丈禅師:“抱璞投師,請師一鑒。”璞是玉石,剔除石質,便成為價值連城的美玉,他用璞來比喻佛性。這僧有悟處,他是來求印證的。百丈禅師說:“昨夜南山虎咬大蟲。”諸位聽過“丙丁童子來求火”的公案麼?丙丁本來屬火,卻又來求火,比喻你本來是佛,卻又來求佛。但這要契在實處,事事無礙,才叫“腳跟點地”。若契不到實處,只是理解,死在句下,也沒有什麼用處。我們在這兒不能扯得太遠,再去講“丙丁童子來求火”的公案。你只要知道,老虎就是大蟲,“虎咬大蟲”與“丙丁童子來求火”是同一種意蘊就行了。這僧來求印證,求者是誰?印證何物?所以百丈禅師用“虎咬大蟲”作喻。這僧說:“不謬真诠。為什麼不垂方便?”這話前半句還不錯,卻拖了後半句一條尾巴,那就面目全非了。既然不謬真诠,還要再垂什麼方便?百丈禅師答他:“掩耳盜鈴漢!”我用“虎咬大蟲”作喻,已經鑒定了你所抱之璞,你若真的已至不疑之地,這不是已經印證過了嗎!“不謬真诠”答得也不錯,若“再垂方便”,說你明心見性、說你開悟,豈不是頭上安頭嗎?真到不疑之地,明即是心、見即是性,何用再說明心見性;覓“迷”尚不可得,哪裡還有“悟”的概念呢?這僧不是沒有悟處,而是落入概念,不能透徹,還要祖師再垂方便肯他。他不能自肯,還要祖師“鑒”他這“璞”,要祖師肯,這豈不是自己騙自己麼?多麼像掩耳盜鈴啊!所以百丈禅師答他:“掩耳盜鈴漢!”這僧到此仍不惺惺,卻說:“不遇中郎鑒,還同野捨薪。”中郎就是醫生,能鑒別出藥草和柴草的不同。他的意思是,若百丈禅師不“垂方便”肯他,那他這“璞”還是和野外破房子裡的柴草相同,沒有什麼價值。百丈禅師便打。百丈禅師是大手筆的宗師,棒下無生忍,要打掉他的概念,救他讓他透徹。這僧挨了棒,大聲叫道:“蒼天!蒼天!”卻也頗似棒下已經透徹的樣子。百丈禅師說:“得與麼多口。”這是說,我打你是因為你多嘴,一句“不謬真诠”已夠,還要我“再垂方便”,還要再引我也多嘴從而渾身落草啊!這僧若在此時將他的粘著抖擻干淨,便可赤裸裸、淨灑灑,潇灑自在去。誰知他還是死抱著見性、印證等觀念不放,反而說:“罕遇知音!”拂袖便行。他走後,百丈禅師說:“百丈今日輸卻一半。”兩個人,一人一半。這僧落入概念而不自知,打也沒有打醒,輸了一半;百丈禅師善巧點撥,不惜行棒,卻未奏效,輸了另一半。盡管百丈禅師道眼通明,也被這僧帶累得輸卻一半,這豈不是“同失”麼!
“在彼在此,同得同失”的另一個意思是:兩個明眼人機鋒相見,得者同得(拓出無住的真如)、失者同失(打失有住的葛籐)。盡管機鋒轉移、賓主互換,二者仍是渾然一體、無二無別。他們你來我往、有張有馳,契無言之妙旨於戲笑怒罵之際,顯無相之本體於擎拳豎拂之間,無彼無此、無得無失,活潑潑地烘托出無掛無礙、自在潇灑的靈明之心。這豈是“掩耳盜鈴漢”所能夢見的麼?
若要提持,一任提持;若要平展,一任平展。
提,是高提祖印;持,是把持要津。提持,就是“官不容針”: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有言說,都無實義。所謂“一翳在目,空華亂墜”,猶如“蚊子上鐵牛”,無你下口處!到這裡還要辨什麼迷悟、分什麼賓主?此時“不落賓主”。
平,是平直;展是舒展。平展就不像提持那樣陡峭:無言時不妨有言,以有言契無言也;無相處不礙有相,以有相顯無相也。這就是“私通車馬”。所謂“平常心是道,直心是道場”。橫說豎說,猶如峰回路轉;交相輝映,頗似帝網寶珠。故曰“回互”。豈可拘泥於一言一句、一時一處、一人一物耶?此時“不拘回互”。
徹悟本來的人,以本份事相見。如果要“提持”,任憑他們怎樣提持,也不會落入“有宗可宗”;如果要“平展”,任憑他們怎樣平展,也不會失去宗旨。此即是“若要提持,一任提持;若要平展,一任平展”,因他們“不落賓主、不拘回互”故也。
且道不落賓主、不拘回互時如何?試舉看:
那麼,不落賓主、不拘回互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現舉出一則公案來看一看。下面就是“烏臼消得恁麼”這則公案:
僧從定州和尚會裡,來到烏臼。
定州和尚是神秀大師的徒孫。這僧從定州和尚會裡來,他是定州和尚的弟子。我們前面講過馬大師的“日面佛、月面佛”公案,馬大師是六祖的徒孫。烏臼和尚是馬大師的弟子。神秀大師和六祖大師都是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依禅宗的法脈傳承,這定州來僧和烏臼和尚是輩份相當的。諸位都讀過《六祖壇經》,當年五祖要傳法,令弟子們各作一個偈子,若誰的偈子語意冥符禅宗的宗旨,就付法傳衣給他,為第六代祖。神秀的偈子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明悟本來、觀照保任,漸修的次第宛然可見。六祖惠能大師針對此偈而作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法不立、當下即是,頓悟的透脫已顯端倪。初祖達摩大師渡海西來,所傳的就是頓悟的“祖師禅”,不須漸修。所以,盡管神秀當時在五祖會下作首座,能代五祖為眾講法,五祖也不把衣法傳給他,而是傳給當時尚未剃度、在眾中很無地位的惠能。六祖惠能大師得法以後,回至嶺南,在獵人隊中韬光養晦十五年之久,才出世說法,傳頓悟法門,世稱南宗,謂之“南頓”。神秀大師法席極盛於一時,世稱北宗,謂之“北漸”。後來,北宗迅速衰落,禅宗就幾乎全是南宗的傳承了。然而,神秀所傳的也是禅宗法脈,北宗也出人才,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就是北宗所出的人才。只有頓悟沒有漸修也不行啊,頓悟才登初地,還須上上升進,二地、三地直至十地滿心。何止悟前的念佛、參禅、修密等等修行是漸修,悟後真修不也是漸修嗎?所以有人說,神秀大師是雙眼明亮,六祖大師是摩醯首羅一只眼。
烏臼問:“定州法道何似這裡?”僧雲:“不別。”
烏臼和尚問這僧,定州和尚說什麼法?和這裡是不是一樣?這僧回答:“不別。”和這裡沒有區別。定州和尚也是禅宗傳人啊,禅宗的宗旨沒有什麼差別。乍聽起來,這答語很好,其實已經有落處了——還有一個“不別”在!
再舉一則類似的公案:雪峰義存禅師,為道辛勤,曾三上投子、九到洞山,得法於德山宣鑒,後在鳌山成道,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識。禅宗“一花開五葉”,共有五宗。他的後代子孫就創立了雲門、法眼兩宗。雪峰禅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禅宗大祖師。有一次,他問來僧:“甚處來?”來僧答:“近離浙中。”雪峰禅師接著就問:“船來?陸來?”你是坐船從水路來的呢,還是走道從旱路來的?來僧答:“二途俱不涉。”這兩條路與我都沒關系。看來這僧卻識得機鋒,不是個“實頭人”。雪峰禅師說:“爭得到這裡?”那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來僧說:“有什麼隔礙?”還有什麼間隔、什麼分別嗎?這與本公案中定州來僧的“不別”何其相似。雪峰禅師便打,這僧挨了打,跑掉了。十年後這僧又來了,雪峰禅師還是問他:“甚處來?”他答:“湖南。”雪峰禅師接著問:“湖南與這裡,相去多少?”他答:“不隔。”這與十年前的問答同一個意蘊。雪峰禅師豎起拂子,問:“還隔這個麼?”這一問是什麼意思呢?禅宗的宗旨,赤裸裸、淨灑灑,一法不立。因為學人不知不覺地就落入光影、落入概念之中,一有落處就有隔礙、就有分別了。所以說:“掛得一絲,不名解脫”。這是考他是否還有落處。這僧答:“若隔,即不到也。”若有隔礙,我就不會來到這裡了。這明明是在強調無隔礙,不知不覺地落到“不隔”裡去了。雪峰禅師又打,他又跑掉了。這僧後來也坐了道場,見人就罵雪峰禅師。他的一個同參為此登門專訪,問他:“雪峰有何言句?便如是罵他。”這僧便把上述“不隔”的公案舉出。同參狠狠地批評了這僧一頓,並點破了“不隔”的落處。這僧以後常常悲痛流淚,常在半夜向著雪峰道場的方向燒香禮拜忏悔。
近代有一位無窮禅師,是鎮江金山寺掛牌開悟的和尚,曾在四川成都閉“生死關”。有人舉上述“不隔”公案問無窮禅師:這僧過(過就是過錯)在什麼處?無窮禅師答:“過在不隔!”還有個“不隔”在,就是還有東西沒銷干淨啊!你若肯了他這個不隔,就是“賓看賓”。明眼祖師正是在此時行棒行喝。他若真徹,必有轉身處(就像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他若不徹,必死於棒下(就像“不隔”公案裡的那僧)。這時行棒行喝是極妙的手段,一下子就檢驗出真假來了。
再講一則發生在漢陽對岸的古公案,問:“古鏡未磨時如何?”意思是,沒有開悟以前是什麼樣的境界?其實,若真的了徹,便沒有迷和悟、悟前和悟後等種種隔礙、種種分別。應該是橫亘十方、豎窮三際,不別不隔,渾然一體。答:“此去漢陽不遠。”這個答語不徹。雖然不遠,也還有一江之隔,這“一江”卻是“天塹”哪!被人稱之為“機鋒”的禅宗語錄,是活潑潑的佛性現量,絲毫也不粘滯於古人的窠臼,當下就截斷學人的思維葛籐,引導學人契入佛性。“不隔”公案裡的那僧是粘滯於“不隔”,去問無窮禅師的人是粘滯於公案。無窮禅師答“過在不隔”,若問者靈利,當下便可透了這個公案。進而,如何使問者頓契自己的佛性呢?有人將無窮禅師答“過在不隔”的公案舉問師公大愚阿阇黎,愚公改答:“過在一問!”直下截斷問者的思維葛籐。若能在愚公語下透得出,不妨是“英靈的漢”,從此“天塹變通途”;若透不出,即使以後坐得道場,也只能是“魔魅好人家男女”。不別、不隔,要真的無分別、無隔礙才行。還有迷和悟、悟前和悟後等等差別,早已“隔”了也。
臼雲:“若不別,更轉彼中去。”便打。僧雲:“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
定州來僧答了“不別”,烏臼和尚說:如果沒有區別,你就不必到我這裡來,那就還回原來的地方去。說完舉棒就打。烏臼和尚正是在關鍵時行棒,若非這僧就很難轉身了。這僧卻是個明眼人,他自有轉身處。他說:“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祖師手裡的棒不是輕易用的,要長眼睛看清對方啊,不能馬馬虎虎、舉棒就打。言外之意:我是開悟的人,你怎麼能輕易地舉棒就打呢?不能瞎打人啊。
臼雲:“今日打著一個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
烏臼和尚說:我今天正好打著了一個。說完又打了三下。你不是說“不得草草打人”麼,我今天打你並非草草,正好打准了。烏臼和尚這是“一向行令”,所謂“千裡萬裡一條鐵”。你說打你不能瞎打,你是個有道的人啊!有道還是有東西在,我今天就是要把你這個有道打掉。“金翅鳥王當宇宙,個中誰是出頭人!”這裡是觸犯不得的。
我們在講“日面佛,月面佛”公案時提到過這句話,這是興陽剖侍者對遠錄公所講的。那是遠錄公年輕時的事,後來遠錄公的成就很高,是位很了不起的一代大宗師。遠錄公就是浮山法遠禅師,深達臨濟、曹洞兩宗的宗旨,嗣法臨濟宗的葉縣歸省禅師,在曹洞宗大陽警玄(明安)禅師座下盤桓多年。明安禅師有兩個異常透脫的弟子,一個是興陽清剖(即剖侍者),一個是福嚴審承。可惜他們兩個都是英年早逝,以致明安禅師晚年說:“興洞上一宗,非遠即覺也。”遠,就是浮山法遠;覺,就是琅琊慧覺。琅琊禅師是汾陽善昭的嗣法弟子,也是臨濟宗人,也曾在明安禅師座下盤桓,深達曹洞宗的宗旨。明安禅師八十歲那年,感歎無人可繼曹洞宗的法席,便將傳法的信物托付給法遠禅師,請他幫助物色一個合格的曹洞宗繼承人。明安禅師圓寂後,又過了好多年,法遠禅師發現了一個能夠深契曹洞宗旨的合格人才,他就是投子義青。浮山法遠禅師是禅宗的碩德,享譽禅林的“九帶”,就是浮山所作。我們在這裡不能扯得太遠,但由於前面講“日面佛,月面佛”時提到過遠錄公年輕時的一則公案,所以在這裡重提,以便使諸位對他有個全面的了解。就像趙州禅師,人稱“古佛”,是禅宗史、乃至佛教史上著名的碩德。然而,在他早年跟南泉禅師學道時,也勘山下的庵主不得。能從“一向行令”的機鋒下透出,確實不是易事。
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在烏臼和尚一向行令的時候,並不像遠錄公年輕時那樣講:“忽遇出頭,又作麼生?”這僧至此便走出去,這正是明眼人的作略,走出去是表示“放過”。你以為我落在開悟、成道等概念裡,你要“一向行令”啊,我已知道你是明眼祖師了,我若再糾纏(就像“百丈輸卻一半”公案裡那個僧人那樣糾纏),不正是被你言中了麼?這時走出去“放過”,正當其時。這個公案到這裡也可以圓滿結束,可是烏臼和尚卻還是不放過他。為什麼呢?因為這僧好像是在“撐門拄戶”,他是不是仍堅持開悟、成道等概念呢,並沒有檢驗出來,還要再檢驗檢驗他。若他仍落在概念裡,就是沒有“落在實處”。《金剛經》雲:“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即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諸位,執著“我、人、眾生、壽者”還會是阿羅漢嗎?阿羅漢不起那樣的念頭,不作是念。不作開悟、成道之念,才是“落在實處”。
臼雲:“屈棒元來有人吃在。”僧轉身雲:“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
烏臼和尚還要再檢驗檢驗他,便說:“原來冤枉棒也有人吃啊!”只有懵懵懂懂的漢才吃屈棒,挨了棒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僧若沒有下文,就說明他不是明眼人。他若有下文,也就把他引回來了。這僧善能轉身吐氣,也不與烏臼和尚爭論,只是輕輕地轉身說:“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因為你是這裡的祖師,縱奪、殺活的權柄在你手裡,所以任你擺布啊。言外之意:若我們倆換換位置,你也不得不吃屈棒。
臼雲:“汝若要,山僧回與汝。”僧近前奪臼手中棒,打臼三下。
烏臼和尚是“大作家”,敢向虎口裡橫身,敢於橫身讓他咬,便說:“你如果想要杓柄,我就把這根棒回送給你。”你不是說因為杓柄在我手裡,你才不得不吃屈棒麼。那好,我就把杓柄送給你,看你如何處置。這僧倒也不客氣,你送給我,我也善用。便奪過烏臼手中的棒,打了烏臼三下。這叫“賓主互換”,本來烏臼和尚是主、定州來僧是賓,現在來僧是主、烏臼是賓了。若不是烏臼和尚這樣的大作家,也不敢輕易地把棒送給客人。若不是定州來僧這樣的明眼人,也不敢貿然地奪棒打山主。
臼雲:“屈棒!屈棒!”僧雲:“有人吃在。”
烏臼和尚挨了棒,便說:“屈棒!屈棒!”你這是棒頭無眼瞎打人,你行棒行的是屈棒。定州來僧說:“有人吃在。”你說屈棒,就有落處,有落處就該吃棒。打你打得正好,並不冤枉。
臼雲:“草草打著個漢。”僧便禮拜。
烏臼和尚說:“草草打著個漢。”今天碰上了一個漢子,打中了一個明眼人。這是說烏臼打來僧打中了,還是來僧打烏臼打中了呢?無論誰打中誰,都是烏臼和尚自己贊揚自己。我若無眼,豈能打中你這個明眼人麼?你若是個懵懂漢,我縱然道眼通明,也是“雙失”。幸好你不是懵懂漢,敢於奪棒打我,你也是打中了一個明眼人。
定州來僧的禮拜卻並非“平展”、並非“放過”,這一招最毒,所謂“陷虎之機”者是也。你是個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善知識啊,這就有落處了,你露出這麼明顯的破綻,我正好在這癢處撓一撓:你是善知識,我向你禮拜了。這時烏臼和尚若“據坐”——穩穩地坐著受禮,那就被這僧頂死了。不要忘了現在杓柄在這僧手裡。
臼雲:“和尚卻恁麼去也。”僧大笑而出。
烏臼和尚自有轉身之處,卻稱這僧為“和尚”。在叢林裡,和尚這個稱呼不是隨便誰都能承當的,只有主持道場的大祖師才擔當得起。你向我禮拜,想藉機頂死我啊,我能識破你的機鋒。現在杓柄還在你手裡,你卻向我禮拜,就恁麼去了麼?
定州來僧大笑而出,這才是“平展”、才是“放過”。你的機鋒我知道,我的機鋒你也知道,這多麼好笑啊!這個道場是你的,正應該你坐,你當之無愧。現在我把杓柄還給你,我還是出去的好。大笑而出正好圓了這個公案。
臼雲:“消得恁麼!消得恁麼!”
《證道歌》雲:“四事供養敢辭勞,萬兩黃金亦消得”。消得,就是消受得了。若消受得了,“了則業障本來空”;若消受不了,“未了應須還宿債”!大祖師可不是輕易能打的,若“消不得”,打大祖師罪過彌天!現舉一則“消不得”的公案:
慈照蘊聰禅師,得法於首山省念,是臨濟宗的碩德。在他住持襄州的石門道場時,襄州太守為洩私憤,把他抓去鞭打、羞辱了一番。放出後,眾僧出寺迎接,在路上相遇。首座趕向前,問訊說:“太守無辜屈辱和尚如此……”慈照禅師以手指地,說:“平地起骨堆!”意思是:本來沒事,是他故意找茬。誰知隨禅師所指之處,平地竟湧起一堆土。太守聽到了平地湧土之事,心驚肉跳,但卻不知忏悔,竟派人把那堆土鏟平。鏟平後不久,土又湧出,與未鏟前一樣。後來,太守全家都在襄州慘死,這樣的報應也不過才是“華報”,死後的“果報”慘不忍言也!
烏臼和尚稱贊定州來僧“消得恁麼”,不僅僅是稱贊這僧,同時也是自贊:我若不是能看清對方,豈敢輕易地就把杓柄與他。縱觀坐道場的大善知識,有幾個敢像我這樣在虎口裡橫身讓他咬!這則公案就到這裡。下面是雪窦禅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
呼即易、遣即難,互換機鋒仔細看。
有人善於弄蛇,吹一種叫做“瓢子”的東西,發出特殊的聲音,就把蛇呼來了。呼來容易,要把它們遣走,可就難了。必須是行家裡手,具有遣蛇的手段,才能把它們遣走。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我這次來溫州,在船上遇到一個人,他說他爸爸也是個修道的。我問他:“你爸爸修什麼道?”他說:“畫一道靈符,請什麼神,什麼神就到。”(原來是個外道)有一次請來一個孫悟空,有人從門口經過,不由自主地進來就翻跟頭,一直翻,翻個不停。這樣不行啊,把孫悟空送走吧,卻又送不走。他爸爸嚇壞了,從那以後沒敢再請。後來,他爸爸的師父說:請來辦完事情就要送走,把孫悟空的師父請來,孫悟空就走了。孫悟空的師父是須菩提,畫一道須菩提的靈符,一燒就能送走孫悟空。諸位,這些都是精靈鬼妖,假托孫悟空、須菩提之名,卻也是“呼即易、遣即難”啊。佛菩薩的名號,它們也敢假冒。不能相信它們。
“呼即易、遣即難”,是比喻將棒給他容易,想奪回杓柄、把他遣走,可就難了。
“互換機鋒仔細看”。互換機鋒,就是“賓主互換”的機鋒。你看他們倆:一下子烏臼是主、來僧是賓;一下子來僧是主、烏臼是賓。個個都是轉辘辘的,如水上葫蘆,按著便轉。“仔細看”,我們要看仔細喲!我們要看一看他們是如何起用的,從這裡學習學習,以免以後被問倒。比如,賣油糍的婆子問德山(見第四則“德山挾復問答”):“金剛經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上座欲點哪個心?”該怎麼答呀?你們說說看。(有人答道:不知。)不知?不知就不能吃點心!老婆婆已經講了:“爾若答得,布施油糍作點心;若答不得,別處買去。”若答“不知”,還不如直接到別處去買。答語應該“函蓋相投”,就像盒子和盒蓋子,扣上恰好。若驢頭不對馬嘴,就是“函蓋不投”。既然三心均不可得,自當一體同觀。當婆子問“欲點哪個心”時,可以輕輕地答她:“你知我也知,不能告訴他人知。”此後,婆子不能說她不知。她若說不知,即刻給她一句:“將謂將謂!原來原來!”她也不能說知,般若無知故。婆子要布施,德山是受施者。受施者若靈利,布施者始終是賓。證到自性之後,機鋒對答只是妙用,就看你是否機靈了。有人問你,你想一想再答就不行。如果心裡真是空蕩蕩的、真的沒有東西,答語即口就來,用不著思考。當然,起用也有一個學習、鍛煉的過程。我們面前的這個“互換機鋒”的公案,諸位要“仔細看”了。
劫石固來猶可壞,滄溟深處立須干。
什麼叫“劫石”啊?劫,是佛教裡的時間單位。一劫是多長時間?可以用這塊“劫石”來計算。劫石是一塊異常堅固的石頭,厚度一由旬(一由旬等於四十裡),長和寬都是八萬四千由旬,這比我們的地球大多了。每隔五百年,有天人下來,用他們的衣袖在劫石上拂一下,直到把這塊堅固的大石拂盡——磨得沒有了。天人的衣服很輕柔,重量只有六铢。二十四铢等於一兩,四件天衣才有一兩重。用這麼輕柔的衣袖,五百年才拂一次,將一塊比地球大得多的劫石磨光,所需時間之長還能想像得出麼?這麼長的時間就是一劫,謂之“輕衣拂石劫”。
“劫石固來猶可壞”,劫石雖然堅固,還是可以被輕柔的六铢天衣磨光,還是會壞掉。但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賓主互換”的機鋒,你卻無論如何無法摧壞,千古萬古也不能窮盡。機就是佛性,鋒就是妙用,這是佛性的大機大用,怎麼會損壞呢?“滄溟深處立須干”。滄溟,就是茫茫的大海。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滄滄茫茫,渺渺溟溟,無邊無際,遼闊彌遠。尋常人到了這裡,就要被淹沒掉。但是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如果到這大海裡站立,海水也須干涸。這是用劫石和大海作比喻,贊歎兩人“賓主互換”的機鋒。這一句明顯是“褒”,下面一句看來是“貶”,但骨子裡更是進一步贊歎:烏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傑出的高僧。
烏臼老,烏臼老,幾何般?與他杓柄太無端!
烏臼老、烏臼老啊!你這是從何說起呢?你有多大的本領啊?你怎麼敢把杓柄給與他人呢!你這樣做太輕率、太不對、太無端了。這根柱杖子,三世諸佛也用,歷代祖師也用。用它來打掉學人的執著、粘滯,使學人薦取自家本來面目。你怎麼能把這個輕易給人呢!幸虧定州來僧曉得“平展”,只輕輕地打了你三下。
縱或遇到一個魯莽的漢子,虛空裡揣骨、平地上起雷,把柱杖子交到他手,他跟你胡攪蠻纏,烏臼老也能輕易地轉危為安、化險為夷,以作家自有出身之路故。
一般說來,當然不能輕易把柱杖子交付他人。然而,我們做事情要看對象,要看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是法器,就交付;不是法器,就不交付。烏臼和尚道眼通明,看准了對方,大膽地把杓柄與他,才演出了這場千古絕唱。如果當交付而不交付,縮手縮腳,這公案的後半段就沒有了。“呼即易、遣即難,互換機鋒仔細看。”雪窦禅師不就是從這裡看出精彩來的嗎?“劫石固來猶可壞,滄溟深處立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