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轉載)
提起杭州靈隱寺方丈慧明老法師,大江南北無人不知,尤其為諸方出家禅和子所稱道。他籍貫福建,聽說是少年出家。我親近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近古稀之年的老人,矮小個子,只有五尺多高,古銅色皮膚,頭角峥嵘,兩顴高聳,說話聲音如洪鐘般的宏亮。他在大殿中講經說法時,嗓音震得殿上銅鐘發出“嗡嗡”的聲音,可見是個奇人。看他的那一副外表,簡直活像羅漢堂中那尊降龍伏虎的羅漢,與廣東南華寺祖堂裡供奉的六祖大師肉身形相很相仿佛。
慧明老法師在俗時原是務農出身,不能讀書,出家後的活計,全是苦行生涯,在叢林中服務外寮,充當菜頭、飯頭、水頭、淨頭等苦惱職事,閒時歡喜趺坐參禅。他這個目不識丁的苦惱和尚,何以會有法師的尊號?說來倒也是奇事一件。
根據叢林中一般老前輩們的傳說,慧明法師在寧波天童寺當行堂(齋堂中給大眾裝菜飯的職務)的時候,每天齋罷,他就喂養狗子。這件事,算是他的日常例行功課之一。狗吃剩下的余飯,他捨不得丟掉,為了惜福,拿起來用水淘過之後,他自己來吃。如是有好幾年。一天,他吃狗飯的時候,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同寮們問他笑什麼?他說:“我常常聽得人說,狗子有佛性。今天,我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覺得好笑。”從那時起,似已悟入佛之知見。此所謂“下下人有上上智”正是。
隨後,天童寺裡延請一位法師講《圓覺經》。他雖是行單,卻很發心,天天隨眾聽經。一天,他聽法師講經,說到“圓覺自性,非性性有,循諸性起,無取無證”的道理,當即心開意解,豁然見到本性。每次聽完了經,他還要向他的同寮講說一番,表示他對經義的領會。同寮們都譏笑他,說:“你用鏡子照一照你的面孔,像你這樣一副苦惱相,又一個大字不識,你還妄想當講經法師嗎?”他當時氣憤不過,回答說:“你們就估計我不能當法師嗎?好,從今天起,我偏要做個法師給你們看看。三年之後,我還要回到天童寺來講經呢!你們等著瞧罷!”同寮們聽他說出這樣的大活,都一齊拍巴掌大笑,有的說:“像你這副材料就可以當講經法師,那除非是鐵樹開花,黃河之水倒流。”他也不和他們爭辯,馬上回到房裡,收起衣單,背起包袱,走出山門。
自從離開天童寺之後,他到處行腳,效五十三參故事,遍訪善知識;並且朝拜了中國佛教四大名山。時光荏苒,不覺已經三年。在第三年的春天,他聽說天童寺又有講經法會,宣講《大方廣佛華嚴經》。觸動念頭,乃背起包袱,又回到天童寺來。當他走進客堂坐下之後,知客師看他只有一個破包袱,人也矮小,又是長的一副苦惱相,把他當作“雲水僧”看待,板起面孔,問他:“你這位師父來常住,有什麼好事?”他答道:“我是來聽經的,前來常住討個經單。”知客師悶在心裡好笑,覺得像你這個苦惱樣子,來聽什麼經,乃打趣說:“你可知道我們這裡是講什麼經嗎?”他昂起頭來答道:“這個,又何必問,不是講《大方廣佛華嚴經》麼?”知客再向他開玩笑,問道:“你可知道‘大方廣’三個字怎麼講?你講給我聽。如果講得對,我就准你經單。”他看到知客師故意問難,馬上放下臉,指著知客說道:“你好沒有參學,怎能用輕慢心來問法?你要向我求開示,必須恭恭敬敬,搭衣展具,向我頂禮三拜;然後在我面前長跪合掌,我才可以講給你聽。如此兒戲態度,豈是求法之道?”知客受了他一頓搶白,當時覺得這人貌雖不揚,名堂倒還不小,於是馬上擺了一個“鳥籠”口裡說:“好,請坐片刻,我馬上就來。”
那個知客師掉轉身,跑到丈室,向方丈和尚來了一個“瞞天過海”,說:“適才來了一個不尋常的掛單師父,他聲言要來聽經討經單。我問他聽什麼經?他答道‘要聽《大方廣佛華嚴經》’。我問‘大方廣’三個字怎樣講?他的口氣真不小,說要聽‘大方廣’三個字,就非得叫方丈和尚搭衣持具,把他請到丈室來,他才可以講。”那個方丈和尚聽了知客這一番說話,一時好奇心動,當真披上大紅祖衣,持具來到客堂,把慧明和尚請到丈室。慧明和尚進到丈室,對方丈說:“和尚你要聽我說法,還須把你的法座借我一坐。”方丈就依了他,恭而敬之把他送上法座。他坐上法座,俨然像個法師派頭,把撫尺一拍,開口言道:“和尚,‘大方廣’三個字,每個字有‘廣中廣’‘廣中量’‘量中廣’‘量中量’四種講法。若講‘廣中廣’義,那我一輩子也講說不完;要用‘廣中量’‘量中廣’兩種講法,那也要講上一年或半載;假設要我用‘量中量’的講法,我可以同你來談一談,不知和尚愛聽哪一種講法?”方丈和尚聽他這麼一說,覺得這位行腳僧不簡單,不敢輕慢,乃回答說:“就請講一講‘量中量’吧!”
於是他就大作獅吼:如何名“大”?如何名“方”?如何名“廣”?把這三個字的體、相、用三重玄義,稱性而談,猶如桶底脫落,一瀉千裡,足足講說了三個鐘頭。方丈和尚愈聽愈高興,覺得所講的道理,全是從他自性中流出,不落前人窠臼,別有見地,奧妙無窮,引人入勝,馬上頂禮拜謝,連聲贊歎說:“法師高明!法師高明!”並且請他代座講經。這是慧明和尚受人尊稱為法師的來由,也是他開始講經的第一遭。
自此以後,諸方叢林多慕慧明法師的名望,紛紛延請他講經。他每次講經,都是座無虛席。他雖然有了講經法師的聲名,可是他卻不在文字書本中推敲,志趣在禅那。他的講經,全憑著他的領悟去發揮,不像其他講經法師要參考“疏鈔”。他認為“疏鈔”上面的義理,乃是前人的見解,和自己毫不相干;“疏鈔”背誦得熟,也不過是替別人數寶。所以他講經從來不判教,只是消文釋義,而喜談有啟發性的公案典章,所以為一般禅和子和男女居士們所樂聞。只要聽得慧明法師去到某處講經的消息,禅和子和一些居士們都蜂擁地跟著他跑。那種情景,是普通一般講經法師不曾有的。慧老他雖然是個不講文字的人,可是說的法語卻很優美。那年我在靈隱寺過年,除夕晚上,他上堂說法。我記得法語中有兩句話:“花開朵朵艷,梅瓣片片香。”是多麼有詩意啊!豈是一個不喝墨水的人所能道出?可見是他的悟境。
在我親近慧明老法師的半年中,覺得這位大德有許多奇特的行藏,尤其是他不好虛榮。有一件事實可以證實。
當192O年間,杭州靈隱寺宣布改為十方叢林(靈隱寺原系子孫派系寺廟),杭州地方諸山長老護法居士集會,商討推任首任住持。大家以慧明法師道行高深,德望隆重,都推舉慧老為靈隱寺住持,被慧老拒絕;再三勤殷勸請,也不答應。過了半天,於是大家設了一個計,由幾位當地著名居士出面,邀請慧老到靈隱寺吃齋。慧老不疑有它,乃應邀前往。當他跨進靈隱寺山門時,看見兩旁站著成排的僧眾,全都是搭衣持具,像迎駕的樣子。他看情形不對,知道上當,馬上掉轉頭,邁開大步飛跑。大家追了上去,將他攔住,請他回來。他於是往地上一坐,把雙腿盤起,死也不肯起來。大家無法,只好把他捧抬了回來。捧進天王殿,鐘鼓齊鳴,燃放鞭炮,他卻大哭大喊。後來把他捧到丈室法座坐下時,他仍然嚎哭不已。大家爬在地上齊聲說:“向和尚道喜!”他一面哭著,一面說:“我不是當住持的材料。諸位如此愛我,實在是害了我!我無道無德,也無行持,有什麼能力來領眾呢?還是另選賢能。請大家慈悲,把我放走吧!”說罷,又是放聲大哭。經大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表示如果不答允,都不起來。這樣,慧老才勉強答允權充靈隱寺住持。
慧明老法師雖然榮任杭州首剎住持,名位是那麼崇高!可是他的生活,一切卻依然是舊日風光,仍是個禅和子派頭。每天是過堂吃飯,不吃私菜,與大眾粒米同餐。他的臥室中,除了一張木榻板床之外,只有一條桌;桌上也沒有任何擺設,只有一個土茶壺和一只茶杯。床上也只有破棉被一條、兩件破衲衣,和一套破舊的換洗衣褲。即或有信徒供養他的新衣褲,擺不上兩天,也就過戶轉送給別人了。杭州地方一班“耍羅漢”們,沒有穿、沒有錢用時,全都跑到靈隱寺來向慧老打秋風。慧老對那些“耍羅漢”最是同情,來者不拒,有求必應,要什麼就給什麼,從不吝惜。
慧老法師純是平民作風,不貪享受。平常信徒送給他的供養:果品、糖食、糕餅以及穿的衣料,慧老他從來不自享受,馬上派侍者送到禅堂、念佛堂、上客堂去結緣。遇著有人送“紅包”,他就把錢送到庫房去打齋供眾。他有一句口頭禅:“房裡有了這些葛籐,我不能睡覺!”此老的解脫,由此可見一斑。
慧老他雖然是一位講經法師,又是大叢林中一位當頭大和尚,他卻並不以此名位為榮,不自高自大,而是平易近人。由於他的風度潇灑,像春風一般和藹可親,清眾們在他面前多不拘形跡。他也喜歡同清眾們打交道,尤其和行單一班苦行僧最有緣;常同菜頭、園頭、門頭、水頭等苦惱人一道“沖殼子”聊天;也不時幫著種菜、挖地、潑糞水。舉凡勞作的事,樣樣都干。在1928年,蔣介石下野,到杭州靈隱寺游覽時,因慕慧老法師道風,特地到方丈室拜訪。他遍覓不得,後到了菜園,才看到慧老穿著短衫破衲衣,手持糞瓢,在那裡灑水潑菜。蔣介石愛他的解脫風度,覺得他坦率自然而沒有做作,也就站在菜園裡同他攀談了一會兒。
慧老的風度一向是解脫的。有一年,湖北歸元寺請他講《圓覺經》。到期,全寺職事僧眾齊到山門排班接駕,一連迎接三天,都不見他來,大家都覺得奇怪。到第四天,方丈和尚在齋堂吃飯時,看見角落裡掛單客師座位上,有一位師父頗像慧老模樣,仔細一看,正是請來講經的慧明老法師,心中大喜。吃完了飯,方丈和尚在座上宣布:“請大家不要回房,就在齋堂向慧老法師接駕。”大家都覺得奇怪:並不見慧明法師到來,何以要在齋堂裡來接駕?還是方丈和尚下座,走到上客堂座位,把慧老請了出來。大家一看,這才知道這位講經法師早已來到常住,是躲在上客堂裡。原來他在五天之前就來了,裝作掛單模樣。知客師認不得他,所以把他送到上客堂去了。方丈和尚馬上爬倒在地上磕頭頂禮陪罪,並且叫知客師向慧老求忏悔。慧老說:“這不能怪知客失禮。我怕驚動大家,不敢當,是我自己要掛單的。我樂意掛單生活。”看來,慧明老法師是何等的解脫!
慧明老法師於1930年冬月坐化。其靈骨在該寺起塔供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