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福建莆田的廣化寺慕名久矣。
離京赴閩之前,一笃信佛教又頗有研究的老者言語至誠地囑咐我定要去此寺走走看看,當有心得的。
我自是銘記於心。但到福州後數月忙於職業俗事,不得閒日前往,累積於心的向往竟與日俱增轉化成了渴望。當“偷得”某周末踏上去廣化寺之路時,心情還有那麼幾絲不可名狀的激動。
或許是心情緣故抑或心中的構想過於完美,入得寺後大有幾分失望。一條坑窪不平的石子路引到山門,香火還算旺的寺內善男信女卻不為眾。寺院有幾分陳舊,部分正在裝修的噪音破壞了寺院的寧靜。本是被青山綠樹包圍的名寺,不遠處就是被俗界某單位“開發”得遍體鱗傷的山體,站在稍高處望及寺所處環境,旁邊有污水流動,院外有垃圾堆積。
據稱是宋代建造的氣勢不凡的高塔,完全裸露在紅黃土的地面之上,仿佛被一爐烈火灼烤著。還看得寺內後院建築物一些屋檐之下,晾掛著顏色鮮艷衣褲之類,頗讓人聯想寺中生活是不是已經完全“俗化”?只是佛門弟子來回進出為數頗量,提醒你中國五大佛教基地之一的福建佛學院在此傳授佛旨佛意,加上那盛開的木棉,氣味舒心的香火,再就是相對完整的漢傳佛教寺廟建築格局,你會在略微的失望之中感慨,廣化寺名實雖有差別,卻不失佛門濃厚底色的。
然吾進佛門名寺之內,是為智慧或心得來也,何處尋得?難道我只能如同進入一個普通而又普通的寺廟,燃香顯心,尊佛許願?
廣化寺塔
按先約定,在廣化寺的接待室裡,我與寺中道偉法師有了幾十分鐘的交談。這位畢業於本佛學院的高材生,慈眉善目,舉手投足之間透著靈氣與執著。我們只有簡單的寒暄,隨即就入題了廣化寺、佛學院及周邊的環境。
我的佛學知識甚少,本以為交談會禮節形式大大多於實際交流,不想話題一開,雙方不知不覺進入了共同的理解境地,道偉法師在我不得不離開時,以“十分投緣”描述了這次為時不長的見面。
不知怎的,當法師將我送出山門時,廣化寺給予我的印象陡然地發生了變化,那不盡完美的種種存在還是如斯,卻擋不住它足夠內含著的魅力。我多少有些佛意了。
最令我不可忘掉的是,道偉法師著實讓我明白的一些東西——出自佛門卻能直接或間接地福祉於“俗世”社會的設計和實踐。
下面是我與道偉法師交談主要內容的記錄。
筆者:現在不少的寺廟都收門票,而且越是有名越是價格驚人,為什麼廣化寺不收?靠什麼維持寺院運行?
道偉法師:廣化寺是佛教之地,不是旅游勝地。我們相信,來這裡的人,不是信仰者,就是心中有佛者,至少也是對佛的認同者。對於這些人,重要的是他們向佛的心,而不是他們的錢。如果收門票,廣化寺也就等同於一個旅游景點了,其佛教之地的信仰基礎也就動搖了。門票不收,錢是可能少點,但相對於維護佛教信仰,純粹佛事環境而言,是非常要緊的,這是一個原則性問題。
目前寺院運行主要靠香火錢和信徒們的捐贈。
筆者:從我對許多佛教寺廟情況的了解來看,佛門是不是有些功利化了?許多寺廟都明確地寫有“有求必應”的字樣,如同商業廣告,許多人進寺燒香拜佛是求功名利祿,不是修來世幸福,也不是真心向佛,而是有著自身急功近利的目標。佛界似乎又正好迎合了這樣的需求,以一種精神安慰或寄托的“供給”,增大寺廟的知名度,同時又增加寺廟的經濟收益,應當如何來理解這樣的佛門現象?
道偉法師:佛教是國外傳入中國的。從唐朝開始,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也就有了功利化的色彩,這與中國本土對於佛教的需求應當有一致性,也是佛教能夠在中國生存發展的基礎,因為俗世百姓將現世的幸福寄托在菩薩的保佑上。你所說的現象是相當普遍的,但這並不是佛教本義。佛教本義是非功利的,以現世承受苦難修得來世幸福為要旨,認定命數,與人為善,與世無爭,拋棄功名利祿,拒絕罪惡。不過,佛教對於俗世的信徒而言,重要的是啟發他們心靈向善,而不可能消滅他們俗世生活的基本要求。俗世社會永遠是一個功利的社會,只要不是出家弟子,俗世之人不可能不言功利。佛界的“有求必應”,的確功利色彩濃厚,但它可以引人向佛,引人為善,消除那種完全不顧及他人存在的功利沖動,實現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這就達到了佛界對於俗世介入的基本目標。
換句話說,我們不可能消除俗世人們到寺廟中求功名利祿的做法,但我們會通過佛教的理念,告訴世人要從善事的角度去追求或看待功利,教化世人不惡行其事,縱欲而為。至於說寺院本身,有的寺院通過這樣的“服務”來增加收益,那不是佛界本應有的。我們也不贊同這樣的做法。相反,我們還在通過教育出家弟子,想法設法扭轉這樣的功利性做法,保證佛教聖地終在佛學本義之下。我們廣化寺就是這樣做的。
筆者:廣化寺周圍環境保護如此之差,為什麼不采取一些措施?對於佛界而言,有何種力量來改變廣化寺現在周圍的環境?
道偉法師:我們對於寺外的環境當然是不滿意的。佛教作為一種宗教在我國受到政府保護,我們正在通過政府的宗教管理部門與周圍單位協調來解決問題。我想廣化寺周邊的環境,在不久的將來會有綠樹成蔭的那一天。從佛界來講,我們關注的還不僅僅是我們寺院周圍的環境,對於現世大量破壞環境的現象我們也深感痛心,覺得有責任對這樣的問題提供佛界的理解和解決途徑,因為佛教最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以“無我”來建立人與自然之間天然一體的關系。因此,我們提出了“心靈環保”的理念,試圖通過這種理念的傳播,促使現世人們善待自然和其他生靈,同時也由此來感化社會保護我們佛教寺院的周邊環境。
筆者:什麼是心靈環保?如何向現世社會傳播呢?
道偉法師:佛教講心,講人的行動由心指使,講人的行為由“念”指使。如果現世的人們心中有了環保的意念,他們就會自覺地在俗世生活中善待周圍的一切生靈,現世的環保就不愁搞不好。所謂“心靈環保”,就是由這樣的佛教理解入題,通過對人的心靈環保意念的注入和強化,改變現世人們對於環境破壞的行為,達到真正環保的目的。我們目前這種理念的傳播,主要還是在佛學院的出家弟子范圍之內進行,這些弟子是如此理念的最有力傳播者。我想,通過這些弟子的努力,它會逐漸地向俗世信徒傳播開來的,並一定能潛移默化地滲透於整個現世社會。當然,我們也在做一些向社會宣講的工作,將佛界對於環保問題的關心與解決問題的理念直接傳播出去。應當說,這方面目前我們的途徑還不是很多。
筆者:佛學院的弟子們在學些什麼?學習和傳播佛教最本質的意義在哪裡?
道偉法師:佛學院的課程很廣。除了佛學經書之外,要學習西方哲學,西方哲學史,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史,外語,自然科學知識,等等。佛學本身也如同哲學課程的設置,它要講許多的道理和智慧。從外界看來,佛教教育弟子追求來世的幸福,弟子們肯定是修行苦練,誦經學法,不聞不問世事。其實這樣的理解過於狹窄。這也將佛學工具化了。佛學從本質上講,它不是一種工具,不論是不是造福於弟子或信徒們的現世,還是造福於來世。學習佛教,是要懂得一種特殊的道理,進入一種特殊的境界,我們就是追求這種境界來學習的。佛學院學習現世許多新的東西,也是為了它的這種境界的極致。如果要講得徹底些,這種極致的境界,也就是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將心修得成佛了,佛教所張揚的來世幸福即“極樂世界”也就自然生成了。因此,佛教最本質的內容是心靈的安詳和幸福。毫無疑問,佛教也處於發展之中,同時,它又存在於我們的現世之中,它也就有對於現世的真實影響。在今天國家經濟發展和人民安居樂業的盛世,佛教贏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好時機,雖然佛教自身的設計並不是直接入世的,卻由它內在的智慧與心得,能夠對現世產生良好的、積極的影響。在當今,人們的精神世界在物質生活富裕之後,顯得虧空甚至無聊空虛,佛教重視人的心靈美好與安詳的塑造,它是現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補充。在這裡,我們可以說,佛教造福於俗世的客觀結果與佛門的設計有著不謀而合的同一性,佛教在不入世的智慧追求中不知不覺地入世了。因此,佛學的學習和傳播,是要啟動人們從心靈上追求美好,追求平靜安詳和幸福感受,捨棄那些物欲追求之下你爭我斗的瘋狂。在這樣的佛教傳播中,人人都將放棄對於功名利祿的過分追求,尋找內心的永遠平安,現世社會就將更加美好。
上面記錄的談話內容是無任何准備之下隨意而成的,似乎主題分散且主題之間缺乏緊密的聯系。然而,正是這樣“漫游式”的問答,在“世之外”佛門的“入世”境界特色突出鮮明,令我們這等“經濟學人”大感驚訝。在對於宗教了解很少時,我們是懷著一種對立的情緒去看待它的,我們只認為那是“神”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那裡所存在著的一切,虛幻缥缈,沒有任何的真實存在性,它們離我們這個社會太遠了。
例如,佛教本義之中對於功利的捨棄,我們在不了解佛教深刻內涵而僅只知其皮毛時,認定這是對於人性中最基本規定的反動,而功利之心或經濟學所假定的“經濟人”的本性是沒有可能變化或改善的,這就是經濟學只認定人性中“經濟人”的規定而不對其有任何改造或改善設計的基本理由,也是經濟學中許多學者認定經濟學只能解釋世界而不能夠改造世界的基本理由。
從道偉法師的侃侃而論中,我們發現,佛教有著人的心靈可以改造或改善的信仰,並有著從人的心靈入手來改造或改善人性規定的設計。不論是教化弟子和信徒們,還是力求將如此的信仰與設計向俗世廣為傳播;不論是從佛教教義的角度(如佛教的非功利性)宏觀地看待人的今生來世,還是從世間生活的小事(如環保問題)微觀地觸及佛教本義,均強調人性的可改造或可改善性。可見,佛門境界的本質規定,建立在人性的可塑造的基本理念之上。若是僅從這一點上判斷,佛教的境界實際上是現世中理想的境界,它並非是“神界的”,而是真實得很的“人界的”,現世中人本的意味尤其突出。經濟學作為一種現世的社會科學,它的基本假定是,人是經濟理性的,其理性的基調是“自利”,也即經濟學專業詞語化的“經濟人”。
從這樣的基本假定看,經濟學有著對於人性規定的無奈認定,在這無奈認定的前提下又產生著對於人性無所作為思想——它笃信的人的自利性是決不可能改造與改善的,它構造成了經濟學的信仰,當然就會缺乏對此相應的改造或改善性設計與實踐。由此看,經濟學有著對於現世社會經濟生活消極的、懶惰的、被動的一面,它對於現世人性改造或改善持明顯逃避的態度。其實,對於經濟學而言,重要的不僅僅是認定人的自利的基本屬性,而是要看到如此的性屬是否具有可塑造的可能。從這一點上比較,佛教倒是體現出了強烈的進攻性,它所展示的對於世事和世人的關注,以及教化的設計,比起經濟學只從人性上消極地認定其“經濟人”的“天然性”,要來得積極和價值。它是對於經濟學一類的現世學說一種有力的啟示。我以往真不知道佛教有如此深刻的內涵,它的現世性,它的積極性,它對於人性改造或改善的信仰,注入了我這樣的“經濟學人”對於現世生活更新性的理解,更有了對於經濟學理論發展中某種源自於佛教理念的嶄新啟示。
宗教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哲學。或者說,宗教與哲學有著根本不可能分割開來的密切聯系。從宗教和哲學史來看,哲學曾經消失或躲藏在宗教的大麾之下,被戲稱為“宗教的婢女”。大哲學家笛卡爾從思想的角度,從人類社會真實生活的經驗中,重建了哲學體系,拯救了哲學,從而開始了哲學自身對於宗教的脫離並演示了獨立的發展軌跡。但不論如何說,哲學與宗教之間的關系是明晰無疑的。
在現代社會生活中,宗教不過是一門具體的學科或某種信仰的學說,哲學則是各種學科的基礎,哲學的智慧通過宗教的具體化得以表現,當然也有宗教的智慧就是哲學智慧本身的狀態。反本質主義的哲學思想、存在主義的哲學思想、歷史學派以及實用主義的哲學思想等等,都認為人性作為歷史的存在,是可以改造或改善的。存在主義哲學就認為,人的理性並不是人作為人的依據,相反,人之所以為人,在於可以對於理性進行塑造。
佛教所提倡的由心靈入手來塑造當今時代中的美好精神境界,其實深含著人類社會哲學思想智慧的大量成分,其哲學的基礎是非常牢固的。由此來看,經濟學對於人性的無奈認定,如果可以認為是一種缺陷的話,那是其賴以發展的哲學基礎出現了問題,若要求得經濟學未來足夠力度的發展,經濟學必須到哲學的世界裡去尋找依托。
有趣的是,從我個人對於經濟學的理解來看,佛教的理解不僅讓我得到了經濟學發展的新啟示,而且從對佛教的理解裡,經濟學要找到新的哲學基礎的道路也明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換言之,佛教中存在著的哲學智慧或哲學基礎,對我們經濟學發展的未來構想給予了難得的照耀。毫無疑問的是,通過改造人性而改造全部世界,或說通過消滅功利來讓整個世界佛門化,這是癡人說夢,大體也不是佛教本來的目的,一個只有佛界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下去的。
佛門境界所表達的雖然是清晰的、改造人性的入世性積極理念,但它畢竟具有相當濃厚的理想性色彩,也存在有相當程度“神性”世界規定的味道。從佛門境界而來的上述思想的演進,並不表明佛教等宗教對於我們現世包括經濟學在內的各類學科具有替代的功能,過分強調它的價值顯然是愚蠢的。既然佛教活動根本不可能代替社會經濟活動,建立於社會經濟活動基礎之上的經濟學理論,以現世社會中相對普遍的人的功利性規定為基色,就有其十足的道理。這當然也是智慧的,也是哲學的堅實基礎,推翻經濟學理論的全部基礎來另起爐灶建立佛教式的經濟學,更是愚蠢的。
誠然,佛門“入世”的思想,特別是其中以改造或改善人性的“入世”思想,確有其智慧的啟示,且確有其實際傳播並福祉於社會的功效,但它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鏡,也照出了經濟學基本理論方面的缺陷或不足。作為現世中的經濟學,我們在不斷地吸收著現代科學技術、哲學和其他社會科學成果的同時,是不是也可以吸收一些宗教理論發展或理念傳播的成果,以厚實其基礎,豐富其內容呢?
從廣化寺與道偉法師的談話裡,我的確體悟到了佛教啟發經濟學理論建設的智慧。畢竟,佛門也是人類社會智慧的一個產地。
我對廣化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