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是凝固的音樂。”
這話是誰說的已記不清了,但它的涵義卻是很清楚的。這裡的“音樂”無疑是指“美”,特別是藝術美;這句名言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就是:“建築是恆久占據時空的藝術美。”確實,若提到人類文明史上最闳麗而又最久遠的藝術創造,那恐怕就是建築了。
如果說,建築是藝術的王冠,那麼,宗教建築就可以說是王冠上一顆碩大的寶石了。
石刻佛像
今年初夏,我和一批學界同人從大陸赴台灣參加由台灣中華禅淨協會惠空法師籌組發起的“第二屆台灣當代佛教發展研討會”,會議的主題便是建築--佛寺建築。與會期間,由於惠空法師和台灣諸多高僧大德並佛門友善的接引,還得以巡禮觀光了寶島上的許多名山大剎。此行自始至終沈浸在歡喜與莊嚴之中,而這種歡喜與莊嚴實在是只有置身於佛國和杏壇才能領略得到的。
大概是因為會議的主題是佛寺建築,而巡禮觀光之所在又都是梵界名山吧,前面引述的那句名言蓦然從塵封的記憶深處湧現出來,並且情不自禁地想仿造一句了:“佛寺是凝固的佛音!”
我多年來從事的是中外文學、美學以及文化的比較研究,所以對任何問題都喜歡拿到這個層面上考慮一下,這已經成為一種職業性的習慣了。“佛寺建築”,是一個看似偏僻,實則普遍;看似平常,實則深刻的問題。並非牽強,亦非溢美高拔,佛寺建築(這裡當然也泛指宗教建築)將人類文明的終極追求--真、善、美--三位一體化了。因為任何一座佛寺建築或者宗教建築,從根本上說來,都是相應於“善”的“宗教”,相應於“美”的“藝術”與相應於“真”的“科學”攜手共創的結果。我想不起還有哪一類建築需要真善美三者如此高度的互助互惠和鼎力弘揚;就此而言,宗教建築(這裡當然又包括佛寺建築)在人類文明史上的地位和意義,是無可取代、無可比肩的。
行文至此,不由得記起二十多年前讀過法國大文豪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在這部作為歐洲浪漫主義文學顛峰之作的長篇小說中,作者不惜一再打斷引人入勝的情節,忙裡偷閒,用了整整三章的篇幅,去追述巴黎聖母院這座歐洲文明史上赫赫有名的宗教大建築的滄桑歷史,去討論與之相關的宗教、美學和建築問題,而這些問題與讀者傾心關注的那位吉普賽女郎的命運實在是毫無關系;可是雨果卻在小說前言中同樣用了很長的篇幅反復強調這三章是他的得意之作,寧可破壞小說結構,他也不願刪除。當年,我們的頭腦裡還保留了很多小學、中學的語文老師關於怎樣做文章的諄諄告誡:要少講廢話,要開門見山,不要節外生枝,不要畫蛇添足;故而對這位大文豪的作法不禁大惑不解。直到後來長了一些見聞和知識,面對北京的雍和宮、杭州的靈隱寺、西安的雁塔、雲崗的石窟,知道發出感歎,生起很多幽思冥想的時候,才有些明白雨果何以不願忍痛割愛了。
確實,建築,尤其是宗教建築,它們負載的文化內容是何等地沉重而又博大精深啊!圍繞它們而生起的詩情和哲思,簡直就是生命之光煥發出的虹彩,生命之聲奏響的樂章啊!誰會輕易拋捨呢?
正是帶著這樣的虔誠和熱忱,我參加了這次海峽兩岸同仁關於佛寺建築的研討盛會,朝拜了佛光山、中台山、大崗山、月眉山、光德寺、法鼓山農禅寺……等佛門勝地。走近台灣的社會和山山水水,對台灣佛教界的情況有所了解之後,我深為感佩這次會議及其相關活動的組織發起者的慧心卓識。佛寺建築確實是當前台灣佛門不可回避而且必須妥善處置的重大問題,之所以這樣說,至少可舉四端為由。其一,自然力的破壞使台灣佛寺建築成為緊迫問題。“921大地震”損傷、摧毀了很多佛寺,這些佛寺急待修復或重建。對此,我們去日月潭時感觸尤深,日月潭畔的名剎幾乎全都被迫處於“閉關”狀態,像集政治色彩、宗教功能、邦交意義和天倫情感於一體的慈恩寺,便是牆傾壁隕、遍體鱗傷,更令人唏噓不已的是,由該寺供奉的國寶—半個世紀前從日本迎回的玄奘捨利—眼下竟然也只能在一間十余坪的陋室裡偏居一隅。諸如此類的殘局,實在不能坐視不理,聽其自然。
其二,台灣的佛寺建築具備良好的經濟基礎和物質條件;台灣經濟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復蘇,八、九十年代飛速增長,這為佛教建築的改造和新建提供了有力的物質保障。“四大山頭”的崛起,其總本山規模之宏大,分道場繁衍之茂盛,都是依托於這一經濟背景。憑借這股“好風”,於世紀之交席卷整個台灣佛教界的“建造熱”正是方興未艾。
其三,台灣民眾的皈佛熱忱造就了旺盛的人氣氛圍和精神條件。在我們抵台首日由慈光寺和禅淨協會舉行的歡迎大陸學界同仁的聚會上,一位台灣的學者曾經說:台灣的老百姓是最捨得往寺廟裡捐款的!後來的見聞感受使我們由衷認可此話信然。正是社會經濟的崛起加上民眾奉佛的虔誠才推動了台灣佛教界“硬件建設”的浪潮,同時也使得“教力”、“財力”和“心力”形成了平衡遞進、合力提升的良性循環局面。
其四,“建造熱”至少已經在客觀上誘發了台灣佛門各山頭的攀比和競爭。這方面最引人注目的現象就是聳立在南投埔裡原野上高達108米的中台禅寺,不論其運籌帷幄者持何主觀意象,在世人眼中它卻常被視為近一、二十年來台灣佛教界一波接一波的建造浪潮卷帶起來的一個最高、最大的浪頭;它的出現甚至引起了學術界、輿論界的紛纭聚訟。當然,某種意義上說,競爭正是繁榮的表現和活力的象征
,但是到一定的時機也還是需要引導的。
上述種種情況表明,台灣佛寺建築的現狀已經在呼喚關於它的理論探討和價值導向了。在這樣的背景下舉行的專題學術研討,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其收獲是令人欣慰的,而其卓越效應也必將為時間和事實所證明。這次會議中心明確,內容豐富,爭鳴與共識互相激蕩,學術睿思與宗教情愫契機、契理,時間雖然有限,但借用佛門熟語,真可以說是「芥子納須彌」。與會者圍繞“佛寺建築”而產生的討論,貫通了傳統與現代,理念與實用,中華與異域,經濟與文化,宗教、政治、科技、社會、倫理與藝術……等等領域。像喬雲飛、郭佑孟、吳慶洲、馬書田等教授側重於從文化藝術源流的角度,探討佛寺建築與造像風格;賴志彰、李干朗、陳清香、王淳隆等教授著眼於歷史變遷考察台灣佛教建築的特點與沿革;李安瑞、張建偉、張勃、戴儉等教授更以業內專家的淵博與精深,關注於佛寺建築的格局、模式乃至工藝細節的研究;而惠空法師的《佛教場域理論》和《佛光山與中台山殿堂之比較》,一是風格:佛寺建築的風格要在傳統、現代和未來之間尋找到最佳接合點;二是功能:佛寺建築的功能最基本的是要立足於義理、修持和弘化三者去考慮。
當然,如果“更上一層樓”去看的話,還可以說個第三,即目標,如前所述,佛寺建築的目標應能體現人類文明在一定發展階段上對於終極價值的追求,將科學之“真”、宗教之“善”和藝術之“美”融為一體。
因為“佛寺是凝固的佛音”!
這種“佛音”,是文明史上的一座座豐碑,必將傳之久遠,而且歷久彌新。並非自謙,對於建築我是知之有限,對於佛教可以說也是剛剛入門,但作為一個學人,我深感從這次盛會中獲益良多,也相信這次盛會必將對台灣佛教的發展產生積極、健康的促進作用。“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願台灣佛教蒸蒸日上,中華佛教澤被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