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碩士畢業後來到一家婦產醫院工作。醫院的硬件設施優良、病員充足,微創外科的前沿領域——腹腔鏡技術正需要人,吸引了長期從事微創外科專業的我。自信天賦優越、專業理念先進,不甘平凡的我相信可以很快在該領域一展身手,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
按醫院規定實習期間相關的科室都要去輪值,我在人工流產室呆了三個月。工作每天都是同樣的:用負壓吸引器把正在茁壯成長的小胚胎殘忍地吸出來,使之脫離母體的子宮而終止發育。老師示范操作時我心中掠過一絲不安,感覺自己難當此任。
我的直覺是對。在手術過程中,我聽到母親聲嘶力竭的喊叫聲,神經和心智受到嚴重干擾,心隨亂碼的電磁波劇烈搖動,像貓抓一樣難受。後來,只要套上工作服心就緊繃繃地處於焦灼狀態,盼著早點離開這裡。
後來我出現嚴重的神經衰弱,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即使入睡也常在凌晨兩點左右醒來,直至通宵難眠。白天頭昏眼花、乏力、倦怠,注意力難以集中,心浮氣燥、坐臥不寧,無端發脾氣。體力透支很快到達極限,如已繃緊的牛皮筋,再拉就斷了。一天,我上樓梯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並沒在意。上班時,突然感覺無法站立,雙腿又酸又累。第二天,關節疼痛難忍猶如有上萬根鋼針在輪流交替穿刺。我咬著牙不停地在床上打滾,嘗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能找的名醫都找了,中醫、西醫,任憑什麼先進儀器也查不出病因。每到上班手握吸引器、卵圓鉗時,仿佛它觸到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身體。操作一開始,心就極度慌亂,手也隨之抖動起來。作為一名婦產科醫師,人工流產是婦科最基本的手術技能之一,掌握起來並不是很困難,但手抖是業內最敏感的禁區,萬一失手,醫院隨時會卷入醫療糾紛和訴訟中去。
我宏偉的人生發展計劃瞬間化為泡影。院方承諾的待遇一直還沒兌現,自己該何去何從。幾個回合談判之後,我感覺院方缺乏基本的誠信。一天,我站在街頭,人流如潮水般往來穿梭,裡面找不到一張熟悉的臉,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強烈的孤獨感。我心灰意冷,我問自己,為什麼這些年累死累活?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於是我不顧正在進行的職稱評審給我造成的經濟損失,帶著不解、失落的心情離開了那家醫院。
我的生活信念也被撕得粉碎,同時感到我不了解自己,我拖著疲憊的身心,思索著自己的悲苦。以後看到網上一些報道才明白原因,裡面是這樣講的:德州有一位初中畢業的女孩,為了圓她的發財夢,做“德州扒雞”的生意。她每天都要殺掉三百只雞,三年下來,賺了七萬多元。可是很快,病也來了,才十幾歲就開始失眠,每天睡到凌晨兩點多鐘一定會醒來,之後就睡不著了,只好干瞪著兩眼直到天明。把她折磨得到處求醫拜仙,花光了三年掙來的七萬元也沒把她的病治好。為幾萬元,她毀掉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和後半生幸福,還為來世種下無量苦果。按佛教的說法,取一個動物的生命,要投胎為這類動物五百次來償還。另有一則:一名博士讀博期間為了研制一種抗骨頭衰老的藥,用了很多小白鼠做實驗,不久他晚上經常做可怕的夢,夢到這些小白鼠不停地撕咬著他的膝蓋。聯系到自己的失眠經歷,我認識到了一切事情發生都是有緣有故的。佛經上說,得一人身的幾率,比百年浮出海面一次的海底盲龜偶遇海面木轭還要難。想想那些從手上斷送的生命,他們累劫在輪回裡不知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有了投生為人的機會,卻又白白丟掉了。手術台上,那些母親聲嘶力竭的喊叫聲,如同從地獄裡傳來。我在此深深忏悔,冀望我心中的疚苦得以減緩,後半生良心上獲得一點安寧,也真誠希望被我傷害過的眾生能早日超生。
我感覺自己有輕微的人格分離。雖然那些事令我厭惡和悔恨,提筆忏悔時無奈總是捉襟見肘,字裡行間總難以表達出我內心的戰栗和哀傷。讀者於此也許會有同感。我願在此將未曾提及過的事情和盤托出,以示我有忏悔的誠意。現在,我天天猛力祈禱:願我的惡業晚點成熟,善業盡早成熟,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今後盡全力幫助一切眾生!
(二)
其實,我選擇醫生作為職業實出於無奈。小的時候,一聽到醫院這個字眼我就渾身很不自在,這種排斥心理是我童年的一段遭遇造成的。
小時候我聰穎、討人喜歡,在那缺衣少糧的年代,我也不乏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每到過年母親那雙巧手就開始為我趕制新衣,看著其他小朋友身上穿著哥姐們換下的補丁上打補丁的衣服,我就會感覺自己幸福得像名小公主。
或許我的幸福讓“死神”感到嫉妒,它頻頻出來與我“約會”。家裡人告訴我,在我周歲那年,奶奶抱著我趟過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出發時還是一切如常,誰知剛剛走到河中央,河水突然暴漲,不會游泳的奶奶頓時驚慌失措,只能任由瘋狂的河水吞噬,求生本能迫使我用雙手在水中拼命撲騰,幸好被河對岸的好心人看見,將我們祖孫倆救起,僥幸撿回兩條命。而第二次噩運的來臨不僅突然,也為我一生的坎坷埋下了伏筆。
事情發生在我四歲那年:在一個黃昏,玩了一天的我回到家裡,想爬上炕頭休息,誰知一不小心滑進了溫度大約五十至六十攝氏度的水鍋內,嬌嫩的小臉上立刻被燙起幾個小水疱。身為醫生的父親當時剛好沒在家,母親覺得一個女孩子家臉部燙傷,將來後果很嚴重,就匆匆忙忙帶我去醫院。當晚值班的碰巧是一名實習醫生,他看過我之後說不要緊,配了點外用藥讓母親帶我回家塗用。晚上,疲憊的母親給我塗完藥,就休息了。等到第二天母親醒來,發現我全身在不停地顫抖,口中胡言亂語,整個臉變成了焦炭色,嚇得兩腿發軟,趕緊抱起我往醫院跑,並馬上讓爺爺奶奶托人捎口信給我父親。
那名實習醫生聞訊早已不見了蹤影,其他醫生見狀也都躲了。六神無主的母親只能抱著我的頭在病房哭,急切地盼著父親快點來。等父親慌慌張張趕到時,我已昏迷了三天三夜,奄奄一息。看著自己活潑的女兒生命垂危,父親肝腸寸斷、悔恨交加。經過父親的全力搶救,我又一次僥幸從“死神”那裡逃回來,但化學藥品造成的燒傷,在我稚嫩的臉龐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也給我們全家人心中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痛。
從懂事起,我的心靈就一直被這次“失意”籠罩著。為了彌補心理上的落差,我認真讀書,夢想長大了當一名學富五車的科學家。我從小學到高中身體一直很差,隔三岔五感冒,別的同學熬夜加班趕功課,我的身體卻經不住這樣的折騰,難得熬一次夜,第二天就要去打吊瓶,盡管如此,中學時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不知什麼原因,高考時我沒能被我所申報的理工大學錄取,而是被糊裡糊塗地“調劑”到一所醫科大學。
世間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醫科大學本來就不是我心目中的“象牙塔”,我的容顏曾毀於一名庸醫之手,醫學只會勾起我童年那可怕的夢魇,可如今,我卻要一輩子從事醫務工作。此時顧慮重重的父親認為,要等第二年再考,即使筆試通過了,萬一“面”試被淘汰了怎麼辦?又會觸動這塊舊傷疤,以我的性格將來必會麻煩不斷。再說,當醫生治病救人,終歸是倍受人尊重的職業,遇到什麼年頭都不會被餓死,我能抱住這個鐵飯碗,他就無後顧之憂了。我只能哀歎自己倒霉,仿佛自己早被鎖定在一個“怪圈”裡,是逃不出去的。悲傷至極時,我真想一死了之,徹底解脫,但一想到雙親以往的疼愛又於心不忍。我不想再讓父母為我操心了,我欠他們的實在是太多了,做人不能太自私、太任性,最後終於放棄了自己夢想的大學。大哭幾天之後,異常平靜地“接受”了那所令我十分失望的大學。別人進校門都是興高采烈的,我卻是抹著眼淚由父親哄著。
進入醫學院的大門,我也隨之走進了一生中心理最叛逆的時期,大學生涯成了我最不願回憶的往事之一。我的心裡隱藏著深深的怨氣和不平,感到屈辱和憤懑、酸楚和失落。以挑剔甚至對立的態度看待校園的環境、教學設施、老師、同學,連天空也覺得是灰蒙蒙的。
“燒傷”、“休克”這些字眼,是老師在課堂上經常要提到的。當然,它不斷刺激著我脆弱的心靈,迅速令我對所有專業課興趣全無,甚至心生厭煩。課堂慢慢成了我最憎恨的場所,上課成為每天最無聊的事情,每節課我都靠“睡覺”打發時間。我從以前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很快淪落為“問題生”,心被自卑、失意、封閉、抱怨、憤世嫉俗所占據。我開始很少講話,喜歡獨來獨往。別人上課,我躲在宿捨睡覺。我真想永遠昏昏沉沉睡去,不要再醒來,希望自己敏感的神經永遠麻痺,不想醒著面對殘酷的現實和自己破碎的夢。如果不是被父母的愛緊緊包圍和要對他們盡責,我當時真的會選擇自行了斷,結束這沒完沒了的精神折磨。因為童年的那場不幸,人生的一切美好和幻想都破滅了,我是如此不甘心。我經常從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抽泣、嗚咽,過後陷入絕望中。本來我完全有能力和機會實現自己的理想,我所勾勒的人生和大學藍圖是那樣的美好、全然不是現在這樣。當其他同學回到宿捨時,我就獨自一人跑去圖書館,一泡就是大半天,日子過得很頹廢。那段時間讀得最多的是一些勵志方面的書籍和世界名著,想從中尋找精神的慰藉和解脫,尋到一點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
醫學專業是本科學業中課程最多的專業之一,要背要記的東西很多,最忙也最累人,別的同學都不得不全身心投入才能跟上學習進程。然而奇怪的是,無論我多麼自暴自棄,多麼揮霍時間,考試時我門門功課都能順利過關。我有時甚至想搞點惡作劇出來干脆讓學校把我開除好了,但往往在經過一番缺乏創意或“有賊心沒賊膽”的猶豫之後不了了之。我繼續在逃課、與老師作對、藐視同學中打發時光,畢業時我順順利利地拿到了證書。
為什麼我拼盡全力想要達成的願望,結果總是南轅北轍?為什麼我隨意放縱的醫學卻始終穩如泰山?這真讓我迷惑不解。
(未完待續)
慚愧弟子:任真措
2011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