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您在電影《一輪明月》中,尤其是演出弘一法師出家後的那些部分,藝術效果非常的好。是否您對苦行的出家人生活曾有過身同感受的體悟呢?
濮存昕先生:不,沒有,可是在飾演弘一大師的創作過程中,我可能有吧。我昨天還在探討這個問題,就是我這個人的人生,是被角色提升,被台詞滋養。因為我在讀了小學六年級後,因為時代的關系,就沒有機會再上學了。所有的學習,來源於自學和戲劇、影視作品。我演出的經典作品、人物角色,無論是弘一法師,還是魯迅、李白,這些偉大的先賢們,當我去扮演他們時,其實他們也在影響著我的人生。我都會有著一種向往。
拍攝過程中,每天的生活,很多細節,比如與人交談,行走起居,我都以角色感受去做,節食、減肥、惜福,節約一口水、一粒飯,有了一些修行,表演時就容易進入角色了。而在演出過程中,我也是以他們的角色的名義,去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所以,那就像是一種神奇的附體似的,彷佛你就是他,心靈也與角色同在一樣。
行者:演出弘一法師時,您覺得弘一法師在哪些方面最觸動人?能否分享一下?
濮存昕先生:他的生命樣式最震動我。他的一生太豐富了,由大藝術家轉變為修行的出家人。這種命運的轉變,出家和不出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在我們人生中每一個時刻也都有存在著。譬如人生最大的難,就是一個字“捨”,或者說兩個字“放下”。一個最簡單的做與不做,進與退,很多時候都是我們在體味著的、面對著的事情。
弘一大師在人生的選擇過程中,具有強大的放下的精神。在這方面,他與同時代的高僧大德相比,也是做的最為徹底的。這對今天的我們,仍然有著一種感化的力量。《送別》裡的離別之情,是放下的淡然,生死尋常,離別尋常。弘一大師圓寂時,在最後一瞬間的那種淡然,以吉祥臥的方式,就像睡去一樣,像告別、像我們演出閉幕、謝幕一樣,也是一種放下的示現。
這是多麼的從容啊!所以,當我讀它的傳紀,看到他的偈言:“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無成何消說”,就像“梆”的一下撥動心弦,撞擊到了靈魂。
行者:是您也有和弘一法師類似的精神體悟嗎?您是怎樣看待自己的藝術事業的?
濮存昕先生:是的,弘一大師的人生那麼精彩,卻說“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給自己起了一個“二一老人”的名字。那麼當我省思自己:我是明星,有追星族、有那麼多人的崇拜,出場費、演出合同、拍個電視都有的啊。這是該值多少錢呢?又能值得多少錢呢?因而,我也給自刻過一枚印章:二一之徒,妄稱自己是弘一大師的徒弟,效仿他的淡泊平和。畢竟,我有一個資歷,曾經扮演過弘一法師。我還曾想弘一大師若在冥冥之中看到,說還有人在念我,一定是淡然一笑,我不過就是一個苦行僧而已。弘一大師的這種捨的精神,放下的力量證實我們今天面對名利困擾、恩怨糾結所需要的。
行者:恩,盡人力聽天命。不必過於執著人生的得失。我們學習佛法和傳統文化,目的終歸是為了更好的在生活中踐行和運用好它。
濮存昕先生:現在講傳統文化,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家也好,其實都是在講,一個人和自然同在,和天地同在,生命的每一階段的每一瞬間的恰當的那樣一種空間感、時間感。小時候是小時候的事情,上學的時候是上學時候的事情,青年當然是青年時候的事情,中年也當然是中年時候的事情。我們在這個過程中要拿的起放的下。所以,我在生日的感言裡面,曾有說過六個字:玩、學、做、悟、捨、了。可以和你一起分享:玩,就是小時候好好玩,淘氣、不聽話沒有關系。但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玩給玩的好了。玩出個聰明來,玩出個友情來,玩出一個規矩來;學,學無止境,一輩子要多讀書,多去學習;做,就是要去實踐和體驗,在行千裡路的過程中,印證自己做的對不對;悟,在行千裡破萬卷後,你必然會產生比較,在這種對比中,要選擇一個最合情合理的,這就是悟的能力;捨,你一定就更明白了,我們要懂得有些東西可以共享,有些東西我不能要。當我們攝取的東西、占有的東西、浪費的東西太多了,就必須要有捨的這樣一種境界,完全是利他的。越捨,你的生命就能往前走。與誰都能平易,都能高高興興的;了,就像弘一大師悲欣交集的淡然,本來無一物嘛。了,也像是復零,放下,回到原本。有一句禅言:山是山,水是水,但人世的復雜,常讓原來的事兒弄亂了,變成那樣兒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最後我們要想辦法,回到原本,讓山還是山,水還是水,返璞歸真。
這和我們表演也有關系,表演的最高境界是直覺,是即興的。看似是在表演,實際上沒有表演,而是借助於這個假象,在假與真的幻化之間,讓你感覺到藝術所傳遞的真谛。
濮存昕簡介:
濮存昕先生,1953年生於北京。著名演員、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社會公益活動志願者,全國政協委員。從事戲劇影視表演藝術多年,曾主演過數十部優秀的話劇、電影、電視劇作品,多次獲獎,是一名德藝雙馨、深受民眾喜愛的表演藝術家。濮存昕先生曾在傳紀電影《一輪明月》中,飾演弘一大師,獲得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男演員獎等。
行者:對,做什麼事情,都要認真去做,才能逐漸的圓滿自己。其實您和弘一法師的人生也是有一些相似之處的。豐子恺先生講弘一法師,說他做什麼像什麼,每樣都做好了。出家後也是僧人的楷模,成為一代高僧,這和他自身的待人接物的認真,都也是分不開的。
濮存昕先生:沒有沒有,這個不敢當。朱光潛紀念弘一大師誕辰100周年的時候,他有說過一句話:“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實際上就是講弘一大師和現代、和未來的關系。我們為人處世,都應該從弘一大師身上獲得一部分的滋養。特別是你這樣有慧根的,在青年的時期,就已經需要這方面的了。可作為我來講,尤其是40歲後,我特別的需要一個轉機,因為看來功成名就,你的選擇可能已經沒有了。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如果選擇了修行,那麼你會突然發現,你的選擇是那麼從容。你面對的很多難題,都漸漸地迎刃而解。因為你是用出世的精神,認識入世的事情的時候,實際上就是一個概念:站的高看的遠。你的胸懷、眼界、認知能力,都在幫助你解決自己人生中的各種難題。原本的生活,吵架,不吵了,矛盾,彷佛沒有了。包括素食,這種減法的生活方式,都讓你煥然一新。而這一定是中國佛教文化,特別是弘一法師能夠帶給我們的感動和啟迪。
行者:嗯,弘一法師對我們現在的人,也有一種至真至善至美的感染力。我有到過弘一法師圓寂的溫嶺養老院(現為泉州第三人民醫院),那間屋子至今還存在著,當時我有想到弘一法師圓寂時的情景,也想起過弘一法師和豐子恺合作《護生畫集》。他在晚年的講演中,多次提倡護生念佛,對佛教界也有著很大的影響。我認為他是把自利利他的信念,一直行持到底了的。您一直在做慈善事業和義務宣傳,是否也是基於此呢?
濮存昕先生:愛本身的東西是最簡單的。公益慈善也應該是本心的,應該是真情的。我在慈善方面,是該掏錢就掏錢,該掏多少,量力而行,遵循社會規則、社會秩序來行事。如果我們能夠通過一些方式改善社會,那麼我們就去改變它。暫時得不到改變,我們就只好先把它放下來。我的慈善理念是不求大善,不求功名,專心做能做的事情,希望做的更好一點。
行者:我聽《一輪明月》出品人孫居士說您演出這個電影,好像有一部分是義務演出的,似只拿了很少的片酬。事實也是這樣子吧,能說說原因嗎?
濮存昕先生:收了簽約的款。拿了第一次,後來說不夠了。那就算了。因為她的集資太困難了。
弘化社:您肯定是犧牲了不少時間和精力來做這件事情。那麼,在弘一大師的傳紀電影《一輪明月》中,您來演繹電影中的這個角色,是不是對自己的心靈來說,也是一個新的契機呢?
濮存昕先生:我們人是有靈性的,有思想,一生中在乎自己獲得了多少有趣的知識,見過多少有趣的人,做過多少有趣的事,說過多少有趣的話,這些東西是在最後的圓寂也好,告別人生也好,你會有一種欣慰,心理上的滿足。這種滿足感來源於你快樂過,有樂趣過。作為一個中國人,在回顧我們的文化史上,會為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這些先賢,而感到我們國家的文化財富是如此的豐盛。
同樣,在近代學者裡,我們也常會想起弘一大師。因為他不僅只是一個過去式的歷史人物。他對今天和未來祖國傳統文化的傳承,都是楷模、榜樣。我們在通過閱讀、影視認識弘一大師時,在這種交接之緣中,得以見賢思齊,也是我們的一種福分。我能夠受到弘一大師的思想的滋養,這是一生中非常值得慶幸的事情,自然也是一種新的人生契機。
行者:弘一法師對我們現在的社會,確是仍有著深遠的影響和感化作用。像您剛才說的“拿的起,放的下”,把世間的事情做好,也應該是人生的一種道路。那麼,在生活中修行,這也可以說是您的修行方式嗎?
濮存昕先生:佛教徒是沒有世襲的。我們在世俗生活中,當面臨困境,佛教文化可以是一種修行,也可以是一種修行,幫你化險為夷。有的人有力量、有慧根,或者本身就具備一種單純的精神,在不斷的心靈提升中,忽然之下就若有所悟了。
我是一個演員。我最喜歡的、從小點燃起來的,是像父親一樣演戲。所以說當拍攝弘一大師剃度時的電影片段,我是真的問自己,要不要這樣去做?徹底放下,要不要也去出家?但是到了最後,我還是要去演完電影,心裡念著長輩,自然也無法了卻目前的這種世俗生活。因為,我們學習佛教文化,事實上也可以為在世俗生活中修行,所謂“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不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去出家,都要去遁入空門。
行者:是的,您的人生是實實在在走過來的,這些也是您在一輩子的生活中、自身所做的事情中,真實得來的體悟。從您對弘一大師的角色演繹、生活上的效學中,可以講佛教文化也是您的一種人生信仰嗎?
濮存昕先生:在我看來,有學習能力的人,對宗教文化有修養的人,會和普通人的品質完全不一樣。其實我都不敢承認自己有宗教信仰,我不輕易的去跪拜,燒香也都很少。我可能會在功德箱裡,放個10元、50、100元,這個是我為自己定的一個方式,然後拜一下就走了。畢竟我覺得心還沒到,就不能假裝著去做,裝樣子,也更不能是為了祈福求壽。所以,或者可以這樣來說,這是我以一種人格完善的態度來學習佛教文化吧。我的這種態度,對我的也孩子有影響,我孩子現在也學習一些佛教文化。我們家開始有佛龛,開始供奉佛菩薩,真的讓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