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老女人經》記載了一個年老的女人向佛陀問法的故事,這個故事非常有意思,因為老女人所問的問題,差不多是我們都想問的問題,在下面。我把老女人的第一個問題保留文言,其余的譯成白話。
有一天,一位貧窮的老女人來到佛陀面前向佛陀頂禮後說:"我想要問一些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佛陀說:"好呀!你可以問任何問題。"
老女人問說:“生從何所來?去至何所?老從何所來?去至何所?病從何所來?去至何所?死從何所來?去至何所?色、痛癢、思想、生死、識,從何所來?去至何所?眼、耳、鼻、口、身、心,從何所來?去至何所?地、水、火、風、空,從何所來?去至何所?”?
佛陀回答說:"善哉!問是大快。生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老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病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死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色、痛癢、思想、生死、識,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眼、耳、鼻、口、身、心,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地水火風空,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諸法皆如是:譬如雨木相揩,火出還燒木,木盡火便滅。"
佛陀在這裡廛了一個很需要的問題,就是人生的諸相並沒有來的地方,也沒有歸往的所在,就像鑽木取火一樣,兩枝木頭生出火來,火燒起來時燒掉了木頭,當木頭燒完後,火自然就滅去了。
說了這個答案,佛陀反問老女人:"從木頭燒完後,是從哪裡來的?又往哪裡去呢?"
老女人回答說:"因緣合,便得火;因緣離散,火便滅。"
佛陀說:"對了,一切世間的相法也是這樣,因緣合乃成,因緣離散而滅;法亦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這就像眼睛看見東西就生出意念,意念和東西都是空的,並沒有所謂生成,也沒有所謂滅。"
佛陀接著又解釋說:"譬如一面鼓,不是一個東西就叫作鼓,有了鼓皮,有了撐鼓皮的木頭,還有人持著鼓槌,鼓就有了聲音。其實這鼓聲的本質是空的,未來的聲音並不存在,過去了的聲音也不存在。鼓聲不是從鼓皮出來,不是從鼓木出來,不是從鼓槌出來,也不是從人的手出來,而是會合了這幾種事物而成為鼓聲。鼓聲從空生出也在空滅去,這就像雲上起了陰霧就會下雨,雨不是從龍身上出來,不是從龍的心中出來,而是因緣而生成的。所以諸法亦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
這一個故事很清楚地說出佛教對人生的重要觀念,就是人生諸相是由順緣所合砀,我們身體固然是因緣所合成,我們的生命與命運也是,甚至於我們的環境,我們的心動念所有的一切,何嘗濁因緣所作呢?
佛法雖然是求出世的慧解,卻對人生也有極智慧的看法,不知的人常常產生一些疑惑,就如同故事裡的老女人一樣。佛教對人究竟有什麼基本的看法呢?我想,佛教對人生的看法說起來並不復雜,第一、人生是因緣合成的;第二、人生是容易墮落的;第三、人生是無常的;第四、人生是苦的;第五、人生是煩惱的;第六、人生是有限的。
因為佛教對因果、業報、輪回的看法,常被誤以為佛教是定命論或宿命論,是消極的宗教。
其實不然,佛教闡明因果、業報、;化回的必然性,但它是站在一個因緣的基礎。
因緣是什麼呢?
佛教講緣起、講十二因緣,十二因緣就是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人生三世(包括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就是十二因緣的循環。
我現在用一個簡單的圖表來說明:
無明(過去世的煩惱) 過去所受的因
行(過去世的善惡行為)
識(依過去世的因入胎之一念)
名色(在胎中生諸要形)
六入(胎中所成的六根) 現人所受的果
觸(出胎時的觸境)
受(領受現前坐境)
愛(貪愛)
取(取著) 現在所依的因
有(順因愛取感生的後有之業)
生(依現在業報而受生) 未來當受的果
老死(未來身必老死)
人的生生死死不是如此,因為過去的煩惱與業報而投胎到應生的地方,出生以後一方面領受以前的因所生的果,一方面造新的因埋下未來的果,因果循環,無窮無已。
這裡面,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是前定的,無法更改了,就像我們幸而生為人,幸而六根具足,然後出生什麼家庭環境決定的我們的前半生,都是我們自己沒有能力做主的。
但是,從愛、取、有、到生、老死,則是我們可以依心念做改變泊,一念不貪愛、一念取著,就改變了我們的來生,或者改變了今生未受的果報。舉例而言,例如谷種(無明、行的業種),如果不遇到雨露(愛、取、有的因緣)的滋潤,也無法發芽成長(生、老死的感果)。
這才是人生因緣的實相,一切法雖由因緣的和合而生,因是本來就有的,如果缺緣,果就永遠不能顯現,宿命論者只看到了因果之必然,而忽略了因緣的偶然,就像只見到蘋果的種子可以長蘋果樹,而不知道蘋果若種在非洲則必然調零一樣。
我們的過去已經歷歷,我們的未來似乎也有一定的軌跡,在這樣的因緣裡要如何改變呢?最好的方法是多給人生一些清明的雨露,滋潤那逐漸在改壞的種子。
從墮落裡超拔
中譯的第一部佛經《四十二章經》裡,在第四部十一章,佛陀說:"夫與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譯成白話是:"修學佛道的人,就像一雙負載重物的牛,走在很深的污泥裡,雖然疲倦到了極點,也不敢左顧右盼,要一直走出污泥,才敢松一口氣休息。出家人觀照情欲,比污泥還要厲害,唯有一直心念於道,才可以免受陷溺的痛苦。"
我是生長在鄉下的孩子,第一次讀到這段經,就浮現出小時候趕水牛過泥河的情景,只有步步留神才不至於失足落入河裡,人生也是這樣,人是那麼容易在世間情欲中墮落,那是由於人的本身與環境都埋藏了許多令人墮落的因素。
佛經裡講過許多人墮落的原因,也說要使自己不墮落是非常困難的,佛陀就說過:"一個人戰勝一千個人一千次,還不如戰勝自己一次來得可貴。"
什麼容易使人墮落呢?
《雜阿含經》中舉了五十幾項使人墮落的事件,稱墮負門",是相對於"勝處門"的,墮負門也就是使人墮落和失敗的門,因為原文很長,我只選擇現代人容易墮落的十項列在下面:
愛樂惡知識,不愛善知識;
欲惡不欲善,斗稱以欺人。
博弈耽耆酒,游輕著女色;
常樂著睡眠,怠墮好瞋恨。
多財結朋友,酒食奢不節;
求珠當璎珞,革屣履傘蓋。
受他豐美食,自吝惜其財;
若父母年老,不及時奉養。
於父母兄弟,槌打而罵辱;
有財而不施,無有尊卑序。
看起來,世間令人墮落的事物實在不少, 我們可能無法改造拯救這個世界,唯一的方法是使我們自己不墮落,從墮落中超拔出來。《四十二章經》裡有個故事:有一個人因為不能停止自己的YIN亂沖動,想要砍斷自己的陰部,使自己不再墮落於YIN亂,佛陀聽到了就開示他說:"若斷其陰,不如斷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從者都息。邪心不止,斷陰何益?"
讓心靈清淨不墮落,才能從墮落的人與環境中得到安寧與解脫。
在這無常的人間
《四十二章經》第三十八章:
佛問沙門:"人命在幾間?"
對曰:"數日間。"
佛言:"子未知道。"
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
對曰:"飯食間。"
佛言:"子未知道。"
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
對曰:"呼吸間。"
佛曰:"善哉!善哉!子知道矣?
佛陀認為人生的短暫與變化是快速的,一如呼吸一樣,一口氣呼出去,吸不進來,就是下輩子了。這是人命的無常,也是人命的實情。此外,佛教裡認為世間一切法一切相都是無常,並無一個永恆不變的存在,所以佛陀說:"觀天地,念非常;觀世界,念非常;觀靈覺,即菩提;如是知識,得道疾矣!"
無常人人都必須面對的事實,無常不是貧者才能感受,也不是富者所專有,權勢再高的人,自認為可以控制一切的人,最後也要在無常中俯首。在這個世界,每一生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分鐘每一秒,乃至每一萬分之一秒,都是無常。
看清楚人生的無常,是一個人能否生智慧的開端。--觀照天地是無常的,世界是無常的,辦有觀照自己的心性,在無常中覺悟,才能迅速地證得聖道,就是這個道理。
說明無常的快速,和無常的普遍,佛陀在《坐禅三昧經》裡有一段非常生動的比喻:
如鹿渴赴泉,已飲方向水;
獨師無慈惠,不聽飲竟殺。
癡人亦如是,勤修諸事務;
死至不待時,誰當為汝護。
人心期富貴,五欲情未滿;
諸大國王輩,無得免此患。
仙人持咒箭,亦不免死生;
無常大象蹈,蟻蛭與地同。
無常的快速就像一只口渴的鹿跑到泉水邊,才向著水想喝的時候,就被無情的獵人射殺了,竟不讓它喝完最後一口水。
因五欲而想追求富貴的渴望,連大國王都不能免;天上的仙人雖會念咒,同樣不能免除生死;可是當無常的大象走的時候,國王、仙人、蟻蛭,都和土地沒有什麼差別呀!
無常也是佛教見到的人生實相,面對無常,唯一的方法是警覺到這無常的可怕,讓恆常的真我--佛性--從長睡中醒來。
沖出痛苦的重圍
因為無常,人生裡就少有長久的快樂,在短暫的人生快樂中,背景正是長期的人生之苦。
人生為什麼是苦的呢?
早在佛陀還是王子的時候,他從南門走出,看到許多容貌憔悴的老人,步履蹒跚,非常痛苦;他走出東門,看到許多生病的人在路邊呻吟、輾轉反則,非常痛苦;他從西門走出,看到有人死了其家人哀哭悲痛,神色淒惶,非常痛苦。這些,使他警醒到人生是苦,出離修行,希望能找到一條脫離苦的道路,後來他先找到老、病、死的原因,就是出生。
佛陀在證道以後,把生、老、病、死當成人生身體上基本的苦,再加上愛別離(和所愛的有生離死別)、怨憎會(與所恨的人偏偏相聚)、求不得(想要的東西求不到)、煩惱熾盛(被煩惱之所燃燒)四種精神的苦,稱為"人生八苦"。
這八種苦,只要是投生為人就不能避免的了。
也許有的人比較遲鈍或比較有福報,感受到比較少的苦,但苦的本質是一樣的,人生裡當然也有一些樂的成分,卻因無常使得快樂不能長駐,快樂的消失也是一種苦。
所以在苦的層次上又分成三種,一是苦苦(就是任何人都感受到的苦,像前面的八苦);二是樂苦(就是快樂敗壞的痛苦);三是行苦(警覺到人生是苦的修行生活也是苦)。把這三個層次放在人生的層面,則沒有人能有真正、永遠的快樂。
人生是苦也是無可如何的真實,這種觀點並不表示佛教是悲觀的,而表示佛教能徹見人生的實相。
面對人生的苦痛,佛陀提出解決的唯一道路是苦(人生的本質上苦)、集(愛欲相應是苦的聚集)、滅(要離苦就要滅掉愛欲的染著)、道(這是解脫人生之苦唯一的道路),這稱為"四聖谛",也可以說是修行者的四個真理。
煩惱中生出的菩提
接著,人生的實相是煩惱。
佛經裡常說:"人生有八萬四千種煩惱",也就是八萬四千種尖勞,我們看到這個數目一守會心生驚嚇,原來人生竟有這麼多的煩惱,但這是指煩惱的種類。如果說到一個人一生所遇到的煩惱,那麼,八萬四千也只是個極小的數目了。
佛教因為這種種煩惱,也生出了八萬四千種法門,每一個法門都是來對治煩惱的。
八萬四千的數目是怎麼來的呢?
原來,佛陀一代教化共有三百五十法門,每一法門各有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智慧),就共有二千一百法門。這二千一百是各分為治食欲、 恚、愚癡、等分(含 癡平均的煩惱)這四種,合為八千四百,乘以十,就是八萬四千了。
八萬四千其實也可以說是一個概數,是表示煩惱之多無量無極。但煩惱也可以大別為兩種:一種是根本煩惱,就是能擾惱有情身心,使其顛倒的煩惱。一種是隨煩惱,就是從根本煩惱的作用,產生反應的煩惱。
在"唯識"裡,根本煩惱共分十種:貪、瞋、癡、慢、疑(以上五種是生活帶來的煩惱)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這五種是知識帶來的煩惱)。
隨煩惱共分二十種:忿、恨、惱、诳、謅、驕、害、嫉、悭、無慚、無愧、不信、懈怠、放逸、昏沉、掉舉、失念、不正知、散亂。
這裡面值得注意的是五種知識帶來的煩惱,也是現代人多於古代人的煩惱,"身見"是對於自己四大五蘊假合的身心以為實有,產生我執的煩惱;"邊見"就是偏見,有的人執著自己的身體不滅的常見,有的人執著死去後一切都幻滅的斷見,偏見曾給人帶來煩惱;"邪見"就是認為沒有因果,以及違背正道的見解;"見取見"是執持自己的身見、邊見、邪見而與人斗爭的迷執;"戒禁取見"則是隨著諸種邪見而產生的戒律之煩惱。
這麼多的煩惱,使我們的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煩惱,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悲辛,都是不能避免的。佛陀告訴我們,人生裡的煩惱既是不能避免,唯一的方法就是"化煩惱為菩提",不但不被煩惱所障礙,反而轉煩惱為菩提,使自己在煩惱中覺悟。
在煩惱裡到覺醒,才是人生裡煩惱的真義!
開限的開展
關於人生是有限的,我想,到了中睥的人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因為到了中年的人,至少都經驗了人生的失敗與人的死亡,人的死亡使我們知道了時間的有限,使我們"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人的失敗使我們知道了環境與空間、機會的有限,使我們"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人生的有限,我們若從放大的觀點來看,是無常的一種,是滄海一粟,而整個地球何嘗不是有成、住、壤、空的過程呢?在《光明童子因緣經》之中說:"星月可處地,山石可飛空,大海右令枯,佛語無妄。"星月、山石、大海是可變而有限的,何況是人呢?
當人體會到人生有限,往往有兩種非常不同的反應,一是貢高我慢,認為自己能掌握人生,更進一步掌握別人的人生;一是自暴自棄,對人生感到無望,以致辭放棄了人生。
這兩種都是錯誤的人生態度,對傲慢的人,《法句譬喻經》裡說:"若多少有聞,自大以驕人;是如盲執燭,照彼不自明。"在《華嚴經》裡形容,這就像一只老鼠,它手裡拿滿了東西,就向別人表示自己能拿很多東西,這不是很可笑的事嗎?
對於自暴自棄的人,《百喻經》裡有一個很好的故事,是說有一個養牛的人共有二百五十頭牛,有一天被老虎吃到了一頭,那個養牛的人很傷心地說:"我已經失去一條牛,已經不是全數,還要這些牛做什麼?然後把牛全部趕到懸崖,推到坑谷裡,全部殺掉了。這不是很愚笨的行為嗎?
因此,面對人生的有限,我們的態度應是不卑不亢,不憂不喜,坦然自在,佛教的目標是在教我們解脫人生的有限,從自我的佛性做無限的開展,唯有我們體證到壯大無畏的佛性,我們才能坦然面對有限的人生。
一般人要過佛教徒的修行生活自是非常困難,不過如果我們從人的立場來看,一個人若能常想:今天有沒有比昨天有智慧?比昨天更慈悲?比昨天更自在?比昨天更好的道德?比昨天更接近於心性的完美?這也就非常的不易了。
唯一的道路
人生,我們的人生,竟是這樣在因緣中輪轉!是這樣容易墮落!是這樣無常!是這樣苦、這樣煩惱、這樣有限!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因此,我們對人生的改造,如果從外在、欲望、名利、世俗的成功開始,是非常靠不住的,唯有從心靈的改造,從尋找真我、覺醒佛性來改造,才是可靠的。
我們常說中國民族是"上下五千年,胸懷千萬裡",胸懷千萬裡確是人生唯一的道路,當我們心胸完全開展、自性完全開悟,則因緣、墮落、無常、苦痛、煩惱、有限也都在我們的包容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