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片中的一休形象
動畫片《聰明的一休》於上世紀70年代起風靡日本,80年代引入中國後深受國人喜愛,成為一部經久不衰的童年經典。影片中聰明善良、天真活潑的一休伴隨著一代代青少年走過了許多美好的童年歲月、留下了數不清的溫存記憶。
然而歷史上真實的一休禅師,卻是一位善寫情詩、喜歡喝酒、愛妓女的狂僧。據史料記載,一休宗純禅師生於日本明德年間(1394年),與道鏡法師、空海法師並稱“日本三大奇僧”。一休禅師六歲出家京都安國寺,時人目為神童。成年後的一休禅師以狂放不羁聞名於世,他視諸多清規戒律於無物,一生醉酒狂歌、狎妓作樂,在當時的僧侶界受到頗多爭議。
原來動畫片中的美好描述絕大多數都來自日本作家的後期創作,並不是一休禅師的真實故事。這不禁讓人想起了被譽為“中華民族脊梁”的玄奘大師在中國遭遇的截然相反的命運。
歷史上真實的玄奘大師
玄奘大師是中國著名高僧,被譽為“中華民族的脊梁”。他曾西行五萬裡赴天竺求法,其為法忘軀的偉大精神已經深刻融入了中華民族的血脈。在印度求法的過程中,玄奘大師於曲女城法會辯論中大獲全勝,維護了大乘正見,被大乘佛子尊為“大乘天”、被小乘佛子稱頌為“解脫天”。
然而,這樣一位震古爍今的聖賢形象,在近現代國人的文藝作品中卻遭遇著無情的戲谑和解構。明代小說《西游記》將玄奘大師矮化成了膽小怯懦、多疑生事的平庸之輩。現代的文藝、影視作品更將“唐僧”的形象不斷庸俗和丑化:在電影《大話西游》中他是啰嗦到讓人自殺的“話痨”,在《西游降魔篇》中他是一往情深的“情種”,在士力架廣告中他是弱爆了的“餓貨”,在惠州交警拍攝的《西游記外傳》中他是不辨是非的好色之徒……
同樣都是中日兩國歷史上的著名法師,一休宗純禅師與玄奘大師身後的際遇可謂懸隔霄壤。當時備受爭議的一休禅師在後人的塑造下形象幾近完美,而歷史上光照人天的玄奘大師則早已被現代娛樂作品中跳梁小丑般的“唐僧”所取代。
為什麼日本人能將一休禅師寫成那樣,而中國人卻將玄奘大師寫成這樣?
究竟差在哪兒?
日本這個小小鄰國,總是牽動著國人心靈深處最敏感的記憶。它曾一手造就了中國最近的一場大規模戰爭,另一手造就了戰後世界最大的經濟奇跡。昔日南京城頭的太陽旗與現代年輕人手中的索尼產品共同刺激著人們的神經。對於日本,人們一方面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安全距離,另一方面又難掩一探究竟的好奇——兩個一衣帶水的鄰邦,為何在許多方面有著如此巨大的反差?
這不得不涉及到中國和日本的民族性在文化層面的考量。美國著名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在其研究日本的名作《菊與刀》中指出,一個民族生活中人們對日常瑣事和具體細節的反應值得高度重視,因為“當這些最不引人注目的東西被投射在全民族的屏幕上時,它們對一個民族未來的影響遠比外交家們簽署的條約的影響要大得多”,“在特定情形下,人們將如何行動、怎樣感受”,這些才是問題的關鍵。
因此,討論一休禅師和玄奘大師的身後形象問題,其意義可能不僅在於為“中華民族脊梁”玄奘大師正名。更重要的是,玄奘大師形象在當代的每況愈下,折射出了當前傳統文化在中國的普遍命運。整個社會在文化取向上的日益低俗和傳統文化正在遭遇的漠視甚至踐踏,或許更加迫切地需要國人反思。
為什麼日本能把愛寫情詩、愛喝酒、愛妓女的一休禅師描寫得那樣聰明、智慧、善良?這是因為整個日本民族都普遍存在著敬畏心理,每個日本人心中也都始終保有信仰元素。
明治維新前,佛教在日本有著廣泛的信仰基礎。明治維新後,本土的神道教得到長足發展,崇拜神道教甚至成為了日本國民的義務。戰後,日本於1951年頒布了《宗教法人法》,佛教又獲得極大發展。據日本內閣下屬的文化廳統計,截至2000年底,日本佛教信徒共有9419萬人,比中國大陸的佛教徒還要多,神道教信徒則高達1.05億人,合計各類宗教信徒2億多人,是總人口的近2倍。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日本人可以同時信仰兩種乃至多種宗教,這幾乎成了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信仰奇觀。
不僅如此,日本國民對天皇自始至終都有著超越宗教的敬畏與崇拜,即便日本的戰敗也未能改變本國國民對於天皇的景仰。在全社會普遍存在的敬畏與“各安其分”的思想影響下,日本人對於前輩師長、英雄聖賢始終保持著小心翼翼的謹慎態度,他們認為,“要求兒子對父母提意見,就如同要求和尚蓄發一樣,絕對不可能做到”。
正因如此,所以日本人往往傾向於“為尊者諱”,使往聖先賢的形象更加光輝圓滿、令人接受。而類似丑化聖賢、戲谑祖師的事件,對他們來說則是“絕對不可能做到”。也正是因為對本民族文化具有充分的尊重和敬畏,所以近代以來的日本雖然重視對西方文化、教育的引進,卻絕不會在引進外來先進文化的同時打壓本民族的優秀文化。
倒洗澡水,但是別倒孩子
但具體到中國文化的繼承問題上,幾代文化工作者卻都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倒洗澡水的同時,把孩子也倒了;在引進外來先進文化的同時,徹底拋棄了本民族的優秀文化。
有明以來,中國文化逐漸衰落,失去了文化自信與自覺。晚清民族危亡的局勢使康梁變法提出了“一切制度,悉從泰西”的主張。為了反對封建禮教,近代新文化運動又提出了“反對封建衛道士”、“打倒假道學”、“砸爛孔家店”的口號,將全盤西化的提法從政治領域擴展到文化領域、徹底否定中國傳統文化。胡適曾說,“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百事不如人,應死心塌地去學習人家”,當時甚至有人提出了以西方字母文字徹底取代漢字的提議。
建國後,文革鼓吹“造反有理”,又使瀕臨滅絕的信仰環境遭到嚴重破壞,上千年求真求善的文化傳統被進一步摧毀。年前習近平總書記在曲阜考察的座談會上,也談及了文化大革命對傳統文化的戕害。
這一系列拋棄本國優秀文化造成的流毒,一方面使國人對傳統文化日益缺乏了解和敬畏,本民族文化的傳承出現斷裂和難以為繼的局面;另一方面,一味盲從西方文明,似乎只要是舶來的,無論科學技術還是鴉片煙膏,都一定代表著更為先進、更加高級的文化方向。這種喪失了根基的“拿來”、放棄了“中體”的“西用”,勢必會在引進西方精華的同時引入文化垃圾,在棄置傳統糟粕的同時丟掉優良傳統,當前文化領域呈現正見不立、標准不清、立不住腳的亂象,正是由此而來。
在這種情況下,也就無怪乎演繹故事中那個膽小懦弱的“唐僧”幾乎人盡皆知,但卻很少有人知道光照人天的玄奘大師;人們都在唱著“不懂愛”的法海,卻不知道苦行得道的法海禅師了。電視機前的人們指著演技浮誇、情節荒誕、形象猥瑣的“唐僧”哈哈大笑,跟著歌手扭動腰肢一起唱“法海你不懂愛”,並認為這就是“時尚”與“幽默”,多麼可悲!
不加揀擇的盲目“拿來”與沒有“嫁接”的“移植”,使得俗文化泛濫、雅文化缺失,並難以進行提升和改變,這是當今中國社會出現心靈雞湯、偽勵志、偽學者跨界、偽商人偷盜等種種問題的總根源。
看日本,除了侵略,還要看什麼?
看起來,一個關鍵性問題已經無可回避地擺在了我們面前:一個國家和民族想要復興崛起,在外來先進技術文化和本國內在先進思想傳承之間,到底應該選擇哪一個作為社會發展的原則性平台?
在這一點上,日本社會的建設經驗或許多少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經驗:
公元7-8世紀,日本天皇和宮廷決定通過學習中國的高度文明充實日本,並加以修正以適應自身的等級制文化。此前日本沒有文字,通過對漢字的學習開始使用會意文字表達語言。此前日本沒有巨大的永久性建築,後來仿照中國的京城修建了新的奈良城。他們從中國大規模地引入佛教作為“保護國家至善”的宗教。天皇采用了使節們從中國學來的官階和律令,一個自主的民族就這樣成功地、有計劃地汲取了外國文明,而自身的根本結構卻並未受到影響,這在世界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
在種種學習和借鑒中,古代日本從中國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雅文化的尊重和保護。日本繼承了中國古代“敬天法祖”、對一切崇高事物保有敬畏之心的優良傳統,並將本國的國粹作為立國的大綱加以規范和保護。正因為日本國民始終注重和珍視本土文化的保存、民眾也對本民族文化深以為傲,所以我們至今還能從日本的傳統文化中感受到漢唐時代的遺風。
日本在堅守本民族文化前提下的文明引進是如此成功,引進之後對於已被吸納為本民族文化的內容保存又是如此完好,以致於許多如今中國本土失傳的寶貴遺產唯有在這片島國的土地上或可略窺一二。冷兵器史上已失傳的中國唐刀冶煉技術,被日本學習繼承後發展出了頗負盛名的日本刀。肇始於春秋、其後幾近失傳的中國香道通過鑒真東渡傳到日本後得到了繼承和發揚……這些現象背後是日本在對其他民族文化的海納傳播並融合入本民族文化後,始終進行全力以赴地悉心保護和傳承、避免產生缺失的結果。
二戰後的日本更加堅定不移地保持著自己根本的文化元素,如茶道、香道、和服、花道、行為禮節、民族歌舞、宗教信仰、民間宗教……雖然這其中的許多元素都是早年從中國借鑒來的,但它們一旦在日本本土文化中融合扎根,日本人便會不遺余力地對這些已經成為本民族傳統的內容加以保護和弘揚。這些內容在日本人的生活中缺一不可,並被作為真正的國體確立了起來。
他們認為,只要民族文化的符號還在,國家就還在,而其它外來文化無論多麼先進,也只能作為國家和民族發展的助緣之一。他們還認為,不會堅守本民族文化傳統的人,也不會成功地“拿來”,放棄本民族傳統的盲目“拿來”不但會丟了自己的、也終究無法學會別人的。
正是因此,日本在不到20年的時間裡,便使整個國家的國體得到了恢復,一股經濟騰飛的風暴席卷了整個日本列島。在此之前,如果西方人從水晶球中看到了日本的未來,他們是不會相信的,因為幾乎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樣一個遭受嚴厲制裁的戰敗國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恢復元氣、更不用說與西方國家並駕齊驅。然而,這一切還是發生了,日本迅速走上了一條復興的道路,並且堅持了下來。
這些現象或許能為今天的中國提供一些經驗,正是對待傳統文化的不同態度,才使中國與日本在發展道路的諸多方面呈現出不同的走向。也正是出於這一原因,所以日本人能把愛喝酒、愛寫情詩、愛妓女的一休禅師寫成《聰明的一休》,用無比敬畏的方式和手段彰顯禅師的善德;相反我們卻使用庸俗的敘事把偉大傑出的民族精英玄奘大師丑化成了膽小、怯懦、多疑生事的“唐僧”,並對其進行了一敗塗地的野蠻描述。
文化自覺:中國文化自身價值亟需彰顯
當國產動畫大動干戈、斥資巨萬試圖展示傳統文化,卻總是如同隔靴搔癢時,日本動畫片不僅游刃有余地向青少年展示著《山海經》等浪漫瑰麗的中國遠古傳說,還傳播著大和民族的文化傳統與民族精神。不少網友曾發問,為什麼中國的喜羊羊、藍貓播不到國外去?或許喪失了本民族傳統文化滋養的有形無神、甚至形神俱失才是總根源。
或許日本的成功經驗值得我們認真反思,堅守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底色究竟有多麼重要。錢穆先生說,“摒棄自己舊文化,一意追隨其他民族的一套異文化,求有成功,事大不易。而況西方文化,目前亦正在轉變中,不僅端倪已見,抑且跡象甚著。西方既已非有一番轉變不可,而我們永追隨在他們後面跟著跑,決不是一好辦法”。
堅守本民族文化的內涵、實現傳統文化的回歸與復興,在當今中國顯得尤為重要。在中國不能搞“去中國化”,就如同在宗教不能搞“去宗教化”,當前的中國急需要建立起本民族文化、信仰、尊嚴的文化自覺,急需要積極推動認同自己祖先的文化價值。
如果屬於本民族的文化內涵被挖空了,那麼中華民族的靈魂也將被挖空。如果民族脊梁玄奘大師被遺忘甚至丑化,那麼留給我們的將只有低俗不堪的惡搞版“唐僧”。這樣的精神麻痺與毒害,只會把人們變成肉體軀殼中塞滿舶來品和文化垃圾的可憐蟲。
從日本人與中國人對待一休禅師和玄奘大師的態度上,筆者進行了以上反思。意圖通過這樣的方式發現當代社會存在的問題、盡可能扭轉這些已被施加了錯誤影響的偏激價值觀,呼吁中國社會盡快建立起必要的文化信仰自覺,呼吁每一位中國人和佛弟子享受傳統文化精髓、重拾信仰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