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78年,前秦王苻堅派苻丕攻打襄陽。在此講經傳道十五年的道安法師想轉移他處,但被守將朱序所拘,只得將徒弟們派往各地。總不能全部陷入牢籠,再說,修行這麼多年,徒眾中不乏出類拔萃者,他們完全能夠獨立支撐、傳法一方了。講堂內,氣氛出奇的嚴肅,道安一一對即將上路的人進行囑托,眾人紛紛領命,分別時刻,無須千言萬語,一切盡在不言中。忽然,人群中一位走上前來,撲通跪地:
“法師!諸長德都得贈言,獨獨不給弟子訓誡,恐怕不合於例。”
“起來起來。像你這樣的人,還用擔憂嗎?”道安以手相攙。
四目相視,平靜而澄徹的目光,無限的了解與信任。
這位弟子便是慧遠法師。道安法師最終未對他提任何要求,但他始終忘不掉師父最後的目光。他率領幾十名弟子走了。他們輾轉各地,尋求安居之所,走走停停,一轉眼三年過去了。這一天,他們又出發,仍向南走。在默默的行進中,以前種種,不禁一幕幕浮上心頭。
慧遠法師生在雁門樓煩(山西寧武)。他記得他小時候如何不顧寒暑,在書卷之中品玩人生,多少人都稱他將來必定有所作為,他只是微微一笑。十三歲,他便隨舅父令狐氏游學於許昌、洛陽一帶,那時候他也想有一天出黎民於水火之中,他沉醉於儒家六經所闡發的濟國安邦之道,後來他又深入老莊之學,他仿佛進入了與天地齊一的自然妙境,對他的學識,無人不歎服。但漸漸他也發現,許多年了,禍亂橫生,每一次以平息禍亂為由的舉動最終又成為新的禍亂,以殺止殺,以暴抗暴,……或許慘遭荼毒是蒼生不可避免的命運?無論怎樣,既然他胸懷大志而無路可走,既然他不想加入本已熱狂的殺人游戲,現實中便沒有他的位置,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超乎混亂之上。二十一歲時,他決定到江東去,與范宣子共同隱居。然而石虎恰恰在此時死去,石氏兄弟自相殘殺,後趙國一片混亂,南去的路不能暢通,他只能等待。
那時候道安法師正在太行恆山立寺傳道,在混亂中無所適從的人們竟相皈依,他聽說後,便前去投奔。師徒乍一相見,便如同故舊。他心中暗自慶幸:遇此良師實在不易。他靜心聽道安講佛法,漸漸如同在茫茫海中見到涯岸,等聽到《般若經》時,他豁然開悟,頓覺眼前一片光明,不禁歎道:“哎,儒道九流之術,與佛法相比,簡直是米糠谷粃!”一旦知道今是而昨非,他便無所猶夷,削發入道,夜以繼日地諷誦研讀。但佛門中仍要食人間煙火,他卻常因太專著於經典而衣食不保,有個昙翼便經常接濟,他感激不已,昙翼卻說:“不必如此客氣,你以大法為己任,我理當相助。”道安法師聞知此事,對昙翼大加稱賞。他的見解日漸深入,常與道安法師一起細研經義,闡發要旨,道安法師曾不此一次對人說:“要使大道流傳東土,大概就靠他了。”就這樣,三年後,他便上座說法。有一次聽眾中有人以實相诘難,他橫說堅說,聽者都不能明白。此時,他想起曾讀過的《莊子》,便加以引用,連類比附,聽者豁然開朗。這種以俗書解經的做法被稱為“格義”,往往使人將比附者與被比附者混為一談,不能使人精確理解佛法大義,最為道安法師所反對。但經過這一次,道安法師特地允許他不廢俗書。
以後的日子充滿了動蕩顛簸,他隨師父一次又一次地遷居避難,深嘗流離之苦。北方實在沒法住下去了,他們投奔襄陽。
這是少有的一段安閒時光,他們在講經傳道之中度過了十五年,現在終於不得不重尋一片淨土,然而血污遍地,今後立身何處呢?前路茫茫……
“嘎--嘎--”一群烏鴉暢快地叫著,慧遠法師下意識地望一望天上,太陽落下去,西方一片死紅色,他讓眾人歇息。這一夜他們商定前往羅浮山(在廣東),那裡尚無刀兵。有了目標的行路者歇息得特別從容。
再往前便是廬山了,慧遠法師想。一路行來,腳都磨出了泡。他們過了江。廬山靜靜地立在他們面前。慧遠法師心中一動:何必繼續南去呢?此處不是很好嗎?深沉的山峰,千百年來一直聳立,足以讓執著於名利場的人平息爭競之心,讓虔心修道的人心閒意適。他決定就在這裡停留。
他們開始住在龍泉精捨,但此處離水太遠,給從人帶來諸多不便。幾天之後,慧遠法師來到精捨外,用錫杖扣地:“若此處能容我們棲身,當使石縫出冒出泉水。”剛說完水流便湧出來,形成小溪。不久浔陽一帶經月不雨,草木為之干枯。慧遠法師來到水池邊,閉目誦讀《海龍王經》,忽然一條巨蛇騰空而起,接著便降下大雨,合境官民無不感激。
廬山上有慧遠法師的舊日同學慧永法師,住在西林寺,見慧遠法師徒眾很多,便邀他們來寺居住。很快,他又去拜訪刺史桓尹,說道:“遠公來此,要廣泛弘揚大法,現在徒眾已很不少,而慕名而來者源源不斷,貧道雖借地方與他,但西林寺原本不大,您看怎麼辦好呢?”桓尹想當聖上正崇信佛法,在宮苑中也構置精捨,自己如何能落在後面?再者他素聞慧遠法師的名聲,而慧遠法師一來便求得大雨,潤澤蒼生,確非一般人物,便下令為慧遠法師另造新寺,即東林寺。寺院造得相當講究,背靠香爐峰,傍邊是飛流直下的瀑布,蒼松翠柏錯落有致,泉水繞階而流,飄忽不定的白雲時常飛滿室內,令人神清氣爽。慧遠又在寺內另置禅室,每天訓化徒眾之余,靜心參悟
很快,慧遠又請到了阿育王像。這像本是浔陽人陶侃出鎮廣州時發現的,有個漁人在海中發現神光,報告陶侃,陶親自去看,原來是阿育王像,他命人接回,護送到武昌寒溪寺中。寺主僧珍一次出游,半夜夢見寒溪寺遭火災,只有安置阿育王像的屋子有龍神圍繞,火不能犯。僧珍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星夜趕回,發現夢已成真,一群僧人正愁眉不展。陶侃後來調任,因像有威靈,總是念念不忘,便令人前去搬運,結果幾十個人抬著剛放到船上,船便沉了,使者害怕,又送回去。陶侃自幼舞槍弄棒,素來不信怪異,所以民間流傳一歌謠諷刺他:“陶惟劍雄,像以神標,雲翔泥宿,邈何遙遙。”東林寺建成,慧遠法師便虔心祈請,神像飄然而到。自此,慧遠法師的聲名不胫而走,許許多多絕望於世事的人,心懷清淨的人,都來廬山與他結交。
就這樣,以慧遠法師為首,由彭城劉遺民、預章雷次宗、雁門周續之、新蔡畢穎之、南陽宗炳、張萊、張季碩等一百二十三人參與,成立了白蓮社。他們在阿彌陀像前發誓:他們已知人生無常,既不願再受地獄之苦,也不想享受天堂之樂,而是要潛心修習,往生西方淨土。他們規定,因眾人根器不同,先得超生者要幫助後進者,以達到共往阿彌陀佛所居的西方淨土的目的。此後,中國的佛教中,便有了淨土宗,慧遠法師即被認作淨土宗的初祖。
慧遠法師修煉多年,面貌也在超凡脫俗。他神韻嚴肅,容止方正,不怒自威,想一睹他尊容的人,無不心驚膽顫。有個外地僧人,手持竹如意,前來奉獻,心中要說的話已想了一遍又一遍。但過了整整一天,都不敢當面交過去,後來只得偷偷將如意留在席角,默默走了。有位慧義法師,一次遇到慧遠法師的弟子慧寶法師,頗為自負地說:“ 諸君都是庸才,隨風倒,現在讓你見識見識我怎麼樣。”慧寶法師笑而不語。來到山上,慧遠法師正講《法華經》,慧義法師一次又一次想發難,但還未開口,便覺得心悸汗流,最終不敢說一句話。退下來再見慧寶法師時,不由的說:“此人非同一般,學識定力均非我所能及。”慧寶法師仍是笑而不語。
慧遠法師需要做的事還很多。當初經典傳至江東,很是不完備,禅法無聞,律藏殘缺,他深感遺憾,便令弟子法淨法師、法領法師等人遠出求經,又請罽賓僧人僧伽提婆重譯很不完善的《阿毗昙心》、《三法度論》,他親自寫序,為之張揚。對於每位西域僧人,都詳問經典中的疑難。401年,鸠摩羅什入關後,慧遠法師致書通好,並請教經義,兩人雖遠隔山岳,但息息相通。
也有許多風雲人物與他交游。殷仲堪來荊州,進山拜望,兩人在北澗時而散步,時而倚石而坐,共探《周易》的玄妙,直到太陽落山,都沒有察覺。殷仲堪後來歎道:“法師的見解真是精深,無法與之相比。”司徒王谧、護軍王默等人,對他都以師禮相待。王谧給他寫信,其中有一句讓人傷感的話:“年紀剛到四十,但衰老的如同六十耳順之年。”慧遠法師回信道:“古人不愛尺壁而重寸陰,觀其意圖,似乎不在於長壽。施主任情適性,游心於佛理,以此推論,又何必羨慕長生呢?”盧循率起義軍橫沖直撞,來到江州,進山拜見慧遠法師。慧遠法師與其父曾是少年故交,因此一見盧循,很是欣喜,兩人談起往事,感慨萬千。有位弟子勸道:“盧循乃國家大盜,與他交游如此深厚,是否會引起外人的猜疑呢?”慧遠毫不在意:“佛法中對眾生一視同仁,情無取捨,難道沒人知道這點嗎?不用怕。”後來,宋武帝追討盧循,在桑尾剛一設下軍帳,便有人匯報道:“遠公與盧循交游甚厚。”武帝說:“遠公世外之人,對世間是非必無彼此。”接著便送信表示敬意,又贈送錢物米谷。眾人無不歎服其遠見卓識。詩人謝靈運恃才傲物,極少有人受他推崇,一見慧遠法師,頓時心服。桓玄西征殷仲堪,經過廬山,要他下山相見,他稱病不前,桓玄只得入山來見。左右對他說:“殷仲堪曾與他交游,公最好不要理他。”桓玄大怒:“豈有此理!殷仲堪與死人無異,提他干什麼?”桓玄一代枭雄,久聞慧遠法師之名,早想見識見識。他一見慧遠法師,便望著他的光頭說:“不敢毀傷,何以剪削?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你為何不遵古訓,將頭發剃掉呢?”桓玄果然出語刻薄。慧遠法師不以為意,立刻答道:“立身行道。”桓玄稱善,心下暗自吃驚,早已准備好的問難,也不敢出口了。後來桓玄竊據朝中大權,鑒於天下僧尼無視戒律,寺院污穢不堪,便大行削減,而只對廬山聽之任之。
慧遠法師在山中三十年,從來未出過虎溪一步,即使晉安帝邀請,他也稱病不去。義熙十二年(公元416年)八月開始病重,到六日不能進食,眾人請他飲豉酒,他守戒不答應,又請他飲米汁,又沒有飲,又請他喝蜜與水,他讓律師查閱經文,看能否飲用,還未查出,便去逝了。臨死前,他考慮到諸僧凡夫之情難以割捨,答應徒眾為他行七日喪禮。他又讓徒眾將屍體暴露在松林中,然而弟子畢竟不忍,終於將他按常法安葬。自此,這位影不出山的高僧便永遠融合在廬山的草木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