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則徐同一個時期的人,我可以舉幾個那時候發財的人的例子:就是廣東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鴉片裡發大財至數百千萬銀兩的。書畫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內有名的古字畫碑帖,多數都蓋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圖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經在三家收藏過,可見得他們的豪富。但是幾十年後,這些珍貴的物品,又已經流到別家了。他們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別家作妝飾、木器了。他們的後人,一個聞達的也沒有。這三家的主人,總算是精明能干,會發這樣的大財;當時的林文忠父,有財卻不肯發,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職辦罪,總算太笨了吧!然而至數十年以後,看看他們的子孫,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卻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闊老很多,我所認識的,也可以舉幾個例子:一個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揚州鄙岳蕭家,就認識這位富翁。(當時的這兩家同是鹽商領袖。)有一天,周翁到蕭家,怒氣勃勃的,原來是因為接到湘潭分號經理的來信,說是湖南發生了災荒,官府向他們勸募捐款,他就代老板周翁認捐了銀子五百兩,而周翁嫌他擅作主張,捐得太多,所以才發怒。那時他已有數百萬銀兩的財富,出個五百兩救濟,還不捨得。後來住在上海,有一天,譚組安先生與他同席,問他,如何發到如此的大富?他說,沒有別的法子,止是積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歲才死,遺產有三千萬元,子孫十房分了家,不過十幾年,就已經空了。其中有一房子孫,略能作些好事,這一房就比較好,但也是遭遇種種的意外衰耗,所余的錢也不多了。若是以常理來說,無論如何,每房子孫都有三百萬,不會一齊敗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若是問他如何敗法?讀者可嘗試著閉目一想,上海闊少爺用錢的道路,便能夠明白,不用多說了。這位老翁,也是正當營業,並未取非分之財;不過心裡悭貪,眼見饑荒,而不肯出錢救濟;以為積錢不用,是聰明。卻不知道此種心念完全與仁慈平等的善法相違反,我若是存了一家獨富之心,而不顧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極處。除了本人自己受到業報外,還要受到余報的支配,也就是《易經》所謂的余慶、余殃的支配;使獨富的家敗得格外的快,使大眾親眼見到果報的昭彰,能夠醒悟。(而本人所受的果報,若不是現世報,則旁人是不能見到的。)
再說一家,是上海十幾年前的地皮大王陳某,家中的財產有四千萬銀元,兄弟兩房,各分兩千萬。一九二五年,我到他家吃飯過一次,他住的房屋十分的華貴,門前有一對石獅子,是上海所少見的。他的客房,四面的牆壁全部都裝了玻璃架,陳列的銅鼎,都是三千年的古物。有一位客人,指著告訴我說:‘這一間房子裡的銅器,要值銀元一百五十萬;中國的有名古銅器,有一半在此。’這幾句話,正是主人最高興聽的。原來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誇耀,我有的東西,都勝過一切的人。而惟有道德名譽是錢辦不到的,這些富人無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寶、房屋、器具上,爭豪斗勝,博得一般希望得到好處的客人,來恭惟奉承。(驕奢兩字是相連的,驕就是擺架子,奢就是鬧闊。上海常看見的是大出喪,一日之間,花費一、二十萬的銀元,以為是榮耀;但是若要請他們出幾千元幫助赈災,就不大容易了。這是普通人多有的卑劣自私的心理,並非是單說某一家。這一位主人,當然也未能免俗。)在我看見他之後,不過才七年的時間,上海地價忽然慘落,加以投機的損失,以致於破產。陳家的古銅珍寶,房屋地產,一切的一切,都被銀行沒收變賣,主人也搬到內地家鄉去了。
再說一個實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園的主人,近日報紙上常有譏諷的評論:說他們生平,對於慈善事業,不肯多多幫助,並說他有遺產八萬萬銀元。試一設想,財產八萬萬的收入,就照二厘的利息來計算,每年也應該有一千六百萬,如果他們肯將這尾數的六百萬元,用作救濟貧民之用,那麼全上海的難民,就可以得救了。在三年前,上海的難民所中,有十萬人,每人的糧食,以每個月兩元計算,全年不過才兩百余萬元。到去年米貴的時候,難民所中的難民才不過一萬幾千人,每人的月費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萬元,也還不過是他們收入年息的三分之一罷了。再說上海死在馬路上的窮人,去年將近有兩萬多人,前年不過一萬多人,再前年不過是幾千人,就單說去年米貴,死人最多的時候,如果辦幾個庇寒所和施粥廠,養活這兩、三萬人,也不過一年花個五、六百萬元就夠了。這在他們來說,不過是九牛的一毛,然而這一毛,卻是捨不得拔。如果能化幾百萬元,救幾萬個窮民;它自己家用,若是沒有特別的揮霍,就是無論如何的闊綽,還是可以將一年所余的利息若干萬來用作儲蓄的。這樣一來,一方面得到了美名譽,一方面作了救人的大功德,再一方面又仍然每年增加了若干萬的積蓄。這樣的算盤,實在是通極了。然而他們卻沒有這樣智慧的眼光,一心只想這一千六百萬元,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銀行帳上,歸為己有,任意的揮霍。竟然沒有想到這肉身是會死的,自己既無子女,結果財產全歸了他人。幾萬萬的財產,一旦變為空花,只是徒然的帶了一身的罪業,往見閻王,而且又遺下了一片不美的口碑,留在這個社會。
他們也掛信佛的招牌,但是全不知道《藥師經》上開宗明義,就詳細的說明了悭貪不捨的罪過。經上說:‘有諸眾生,不識善惡,惟懷貪吝,不知布施、及施果報;愚癡無智,缺於信根,多聚財寶,勤加守護。見乞者來,其心不喜;設不得已而行施時,如割身肉,心生痛惜。如此之人,由此命終,生餓鬼界,或畜生道。’因為大富之人,錢財有余,自己也沒有用處,明知道多數人將會餓死,卻不肯施財救濟。若是從道德上責備起來,這簡直是間接的殺人。積錢最多,力量最大,而不肯布施的,他所負的殺人罪就更重了。譬如見到一個極小的孩子,站在井邊,快要落井了;有一個人在旁站著,全不開口,也不拉開這個小孩,而讓他落井死了。我們一定會說,這個孩子算是被他殺死了一樣。而富人見災不救,正是一樣。何況是大富如此,連利息的一小部分都不肯捨,那麼馬路上死的幾千幾萬的饑民,豈不是要算他殺死的一樣嗎!殺死幾千幾萬人的罪過,難道是用驕慢心,以信佛作為幌子,勉強化點揮霍不盡的小錢,作點專賣面子的善事,就以為自己已經是作了功德,便可以免除一切的罪過麼?我想恐怕天地鬼神,決不會如此含糊的寬恕他。所以我說這一段事實,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分別真偽,打破心裡的悭貪,切不可蹈積財不施的覆轍!
俄國的大文豪托爾斯泰曾說過:‘現在社會的人,左手進了一百萬元,右手布施了一、二元,就稱為是大慈善家。’由此可知這種行為,是世界的通病。
保富的方法,必須要有智慧的眼光,也就是要有遼遠的見識、與宏大的心量;以上所說范文正公等幾位,就是屬於此類。而其余不善於保富的人,普天之下滔滔皆是啊!他們不能使子孫長保富厚,止因為是自己的智慧不夠;能見到一點,卻遺漏了萬端;止看見表面,而看不到內涵;簡單點說,他們看歷本,止看見初一,還不知道明天有初二,更不會曉得年底有除夕,但是像這等愚癡的人,雖然很多,而社會有慧根的人也不少,一經人點拔,即可覺悟,智慧的眼光忽然就會開朗了。
再講到如何是智慧的作法,請細細玩味老子《道德經》上的兩句話如下:‘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本篇文所敘述的范文正諸公的幾個例子,就是這兩句話的注腳。須知老子是世界最高哲學中的一個,(《道德經》與道士的道教全無干涉,不可誤認老子即是道教。)他的政治、經濟、軍事學也都極為高明,他的人生哲學,是不能為時代所搖動的。老子學說的精義,有一句是:‘反者,道之動。’大意是要反轉過來,就是翻然覺悟的動機;他的書,全部多半是說明這個道理。再引兩句如下:‘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雄者,譬如是有錢有勢,可以驕傲,乃人人所貪圖的;惟有智慧的人,反過來,卻是要避免這樣炫赫的氣焰,極力的向平淡卑下的方面作去,免招他人的嫉恨。‘為天下溪’這句話是眾人反而歸服他的意思。‘白’者的意思,譬如作大官,享大名,體面榮華,別人羨慕,這也是人人所求之不得的。但是有智慧的人,反過來,卻要避免體面榮華,極力的韬光養晦退讓謙虛,《中庸》說:‘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譬如穿著錦繡的衣服,卻要加上罩衫,不願意使錦衣露到外面。這是表明了君子實修善義,不務虛名,以避免產生負面的影響,此種人更為社會所敬重。這些見解,都是與世俗之見相反的。換句話說,違背了情感欲望,以求合乎理智,這種話,多數人是不入耳的,或者以為這是講天文學,不能懂。然而社會上也有不少具有慧眼的人,當然是會贊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