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高校生化教師的出家之路:明明白白我的心
記得有一年冬天時,吉祥戒拋開在大學任教的一切糾纏,風塵僕僕地來到學院聞思佛法,結果沒過多久,他的妻子就淚流滿面地追了過來。也難為她了,只身奔赴這海拔近四千米的藏地高原。為了把丈夫拉回世俗之海。我曾當面目睹過他們二人的爭執,印象最深的就是吉祥戒不顧妻子的一再哭泣與挽留,斬釘截鐵說出的一句話:“即生當中我一定要求解脫,一定要出家,絕不反悔!絕不回頭!”
最後他的妻子只能帶著哀怨回去了,而吉祥戒也最終在學院滿了他的出家願。我總覺得人世間要想十全十美甚至兩全其美,都是不可能的一種奢望,在這種情況下,就看你要什麼、選擇什麼了。
當年的弘一大師出家後,他的太太也曾經找過他,但弘一大師連見面都盡量回避,他的太太也只得抱憾而歸。所以我總在想,我們當然應該爭取別人對自己出家的支持、理解,但當溝通尚顯不可能時,我們只能,而且必須走自己選擇好的究竟解脫之道。因為一旦抓不住現在、今世,那等待我們的就只有輪回了!
我的俗名叫劉玉鵬,法名吉祥戒。出家前原是煙台大學化學生物理工學院的講師,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我所在的科研課題組曾多次榮獲國家、省、市、校等各級各類的獎勵,本人亦曾在《生命的化學》、《中國糧油學報》、《煙台大學學報》等刊物上發表過多篇科研論文。正當即將被學校晉升為副教授之時,我經過再三權衡,還是選擇了出家學佛的道路。
回顧我所走過的人生軌跡,幾多辛酸、幾多欣慰、幾多坎坷、幾多風雨。當靜下心來想要打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時,才發現恍惚間我已走過近四十年的人生路了。
我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對人的身體、人的生命,以及人的來龍去脈有著異乎尋常的濃厚興趣。那時的我總是在面對自己瞬息萬變的內心變化、奇妙詭谲的夢中風景、天天生長發育的稚嫩身軀時,不由自主地就驚歎不已,同時又大惑不解:為什麼我的眼光只能看到眼前的物體,但心卻可以縱橫上下幾萬裡?為什麼過去的人與物都不能以同樣的面目再現眼底,但心卻可以任意推拉許多年的歲月,以至於很多年前的往事就像剛剛發生過一樣,歷歷在目?為什麼白天的感覺實實在在,夢中的情景在正做夢的人看來,也同樣實實在在,但你一覺醒來卻發覺那只不過是一場夢幻而已。那麼白天與夢的界限到底又在哪裡?前年我比門前的小樹高,今年我已超過它半頭。它長大了要被人們采伐掉做成木材,我長大了會不會也像它一樣,被人攔腰砍取?為什麼它只能被我們利用,卻不能反過來利用我們?那我將來又能不能自己做主呢?是誰在控制著我們的一切行為與思想?是大腦還是心?這個心是心髒嗎?如果是心髒的話,那為什麼肝髒控制不了我們的行動與思維,既然同樣是生理器官?為什麼好多事情我都控制不了,包括控制自己的身體都做不到?思想既然可以一會兒就跑到外太空去,這麼大的能力為何在對付一個小小的軀體時,往往表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到底是誰?我從哪裡飄來,又最終流向哪裡?是像爺爺奶奶那樣,死後就被埋在土裡嗎?……
與生俱來的敏感與好奇,讓我一方面比同齡的孩子多了幾許成熟與思考,同時也讓我喪失掉了很多少年兒童應該有的無憂無慮與天真爛漫。因為那時的我畢竟還不知道思想與思考的魅力,我只是覺得這些很明顯的問題擺在那裡,不思考豈不太愚癡了,但我又實在得不到問題的答案!
這種困惑讓我最終選擇了北京師范大學的生物系,那年我十七歲,帶著不解的疑團,還有對未來最美好的設想,從偏僻的山東農村來到了令人眼花缭亂的大都市——北京。
第一次在高倍顯微鏡下看到細胞的結構時,感覺詫異極了:難道我們人體就是由這千千萬萬個微小生命組成的嗎?詳細觀察,一個細胞很像一個小社會,那裡有指揮部、有加工廠、有通訊組織、有交通運輸部門,它們相互間的聯系以及分工的精密程度,簡直讓人目瞪口呆。然而讓我不解的卻是:細胞的神奇有些像電腦的特征,即它們都是物質的結構與運作,畢竟沒有靈性。我們都知道,計算機是由人設計制造的,比人腦還精確的計算及處理數據、信息的能力,都要靠由人腦創造出來的各種零部件來承擔。那麼人體細胞那種微細而精密的結構,又是靠誰來設計、安裝、指揮運行的呢?那個能設計制造的具有靈性的“我”又在哪裡呢?
從小而來的對生命本質的思考與苦惱,此時並未因邁進神聖的大學殿堂而得到緩解。我開始以更大的困惑、長時間地思考這個問題。有一段時間,我非常興奮地接受了生物進化論的觀點,自以為對生命的思索從此就可以劃上休止符了。進化論告訴我:在宇宙形成之初,原始的、沒有生命的分子海洋中,由小分子相互間的作用,逐漸形成氨基酸、核苷酸等分子,這些分子進一步的衍生,便形成了一些較大的分子,如:蛋白質、核酸、糖等,再由這些較大的分子開始形成原始細胞。而有了細胞,便意味著最初的生命就此誕生。生物體長時間的生活經驗信息貯存在染色體上進行遺傳,最後由類人猿就進化到人。這種自然演變的進化學說可謂已達到了相當精確的地步,以至於有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我都自認為那個有關靈性“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就是自然演化的結果。但時隔不久,我就發現自己被自己的思維欺騙了,自然進化產生生命,就如同計算機可以不經人類設計與調適,自動就會產生並運行一樣,都是那麼的滑稽可笑。
隨著大學生活的結束,我帶著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一種欣喜,也帶著那份長時間的迷茫,進入了社會這個更為廣闊的課堂。如果說在學校裡主要是靠大腦,並借助顯微鏡來推理並驗證關於生命的種種假說的話,工作和生活又從另一個側面讓我愈加混淆了我的身份與職責。原先我是不明白我的生理與心理屬性,現在我連我的社會屬性也搞不清了。我先是被分配到青島醫學院工作,由於在工作及個人生活中產生了一些煩惱,故而現實逼迫著我反復思維人生,反復思維我是誰?在父母面前,我是兒子;在領導面前,我是下屬;在學生面前,我是老師;在師長面前,我又是學生;在妻子面前,我是丈夫……
仔細想想,一個人竟然可以同時擁有如此眾多的身份與定位,難怪人被稱為最復雜的社會動物。那麼作為人,他最基本的屬性又是什麼呢?再比如一個人的名字,小時我叫玉爽,上小學後更名為玉蓬,最後才定名為玉鵬,取“大鵬展翅九萬裡”之喻。顯然,名字與一個人的本性是沒有任何必然關聯的,你可以叫張三,當改名叫李四後,別人也就隨著叫起了李四。在背後,人家還會給你起上各種別名以及外號。以此類推,如果名字不是你,那麼骨頭、血液、器官等等就是你了嗎?
在一個以追求真理為己任之人的眼中,假如你連真理的邊都摸不著,那麼這樣的生活,即就是以錦衣美食來包裹,與一個躲在貴婦人懷中的哈巴狗又有何異?在艱難的求索中,終於有一天我抬腳邁進了一座寺廟,也許是因緣所致,也許是偶爾機遇的促使,也可能是當時久已疲憊的心,總算想到了要到這紅牆碧瓦之內的殿堂裡歇上一歇,反正在一種難以說清的情緒之中,我走進了青島的湛山寺。
一個老和尚見到我後,很和藹地送給了我幾本佛學小冊子。他當時說的話,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小伙子,只要能用一生的時間去窺探到佛法對我們本性揭示的一點點光亮,就足以讓你對佛陀的悲與智感激涕零了。好好努力吧,莫辜負他老人家呀!你自己體會體會,看釋迦牟尼佛是不是在騙你。”老師父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發現他那飽經滄桑的臉上居然有熱淚滾落下來。我真的是很感動,感動於一個老人對一個素不相識之人那種掏心掏肺的赤誠。當時我就在想,恐怕只有佛門中人才會如此以向眾人傳授真理為天然職責吧!不管這種真理是他們自以為是的真理,還是真正的真理,我都必須認真拜讀一下這幾本小冊子,因為我不想違背一個老人的善良心願。
在那本書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人是從光音天而來”的說法,這讓我既震驚又好奇。書中說,光音天的人看到地球上藍色的海洋、綠色的大地後,便飛到這裡玩耍嬉戲。結果終因貪戀我們這個星球的甘泉與地肥,而失去了飛行的神通,只能居留在地球上,並逐漸將由光組成的身體變成為有質礙的肉身了。這種理論給了我一個最直接的啟發,那就是:光音天人到地球上來是一種生命的輪回現象;同時它又引起了我更深的思考:光音天人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對佛學的認知打開了我認知世界的另一扇窗口,從此,我開始留心起生命的輪回理論,而且連我都感到大惑不解的是,我漸漸認同了佛法對生命解釋。
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兒時同一個村子的同時上學的伙伴,在同樣的教育環境、同樣的老師培養下,學習成績卻相差極其懸殊,而且每人的性格、愛好、特長,乃至長大後進入社會的不同境遇,絕不能簡單地以隨機理論來解釋,因為很多時候,人們的境遇相同,但命運卻截然相反。所以我相信,人應該是有前世的,每個人前世的行為、習慣、積累、好惡都不盡相同,這就是所謂的“天賦”。我認為這是我了解到的最合理的一種解釋。
而那個一直萦繞腦際的有關“靈性”的問題,也在佛法的觀照下渙然冰釋。我相信存在一個自性的覺悟,此自性覺無始無終、無來無去。正像我們人體,因為心髒不斷跳動,呼吸瞬間也不能停止,乃至睡眠時也不能讓心髒、呼吸等器官處於“休眠狀態”,這才能維持生命的延續。同樣,有一個無生無滅的覺性,我們才有了各種眼能看、鼻能嗅、耳能聽、舌能嘗、身能觸、意能思的種種能力。否則,缺乏這麼一個背後的主宰者,那些所謂的器官都只不過是一些無生命的零部件而已。正是覺性在背後主控著這一切,而人們最大的愚癡與悲哀之處則在於:他們只認識到沖在前頭的各種零件,恰恰忽略了背後的這一“將軍”。況且這覺性也絕非來自父母的遺傳,他們自己都迷迷糊糊的,又如何能把這靈動活潑的、能現起大機大用的覺性傳給子女呢?所以自性本覺是無有生滅的,當它們因緣和合、與某個具體顯現的張三、李四結合後,便因張三李四的俱生無明而被遮蔽了起來,張三李四便無從得知自己的本有狀態。但這個覺性卻依然在起作用。明白了這個道理,我高興得差點兒在大街上就翻起筋斗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人可以永遠不死,只要他真正體認到了這不生不滅的覺性。
九三年的春天,單位派我到中國科學院上海生化所進行單克隆抗體的研究。這期間,我的大學恩師,著名生化學家吳國利教授死於癌症的消息讓我沉默了好長時間。我在悲痛之余不禁感慨萬千:吳先生畢生致力於研究抗癌瘤的生化機理,但在抗癌機制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自己卻不幸死於癌症。這僅僅是他個人的不幸嗎?不,這是許多知識分子乃至一般民眾的共同不幸。人們在忙忙碌碌中,無暇顧及生命的本質問題,於不知不覺中就將生命消磨殆盡。但一生所從事的事業,卻在最終如夢幻泡影般消失得無有蹤影。我們生命的價值究竟在什麼地方體現?
我越來越覺得人生在世需要一種最究竟、最崇高的信仰,否則無明煩惱何以消除?個人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無力感又如何得到排遣?而且隨著學佛的深入,我越發感到現實世界的虛幻,以及追求永恆覺性的必要。就拿我們的身體來說吧,從出生到衰老,我們的軀體經歷了一系列的變化,不僅外在面貌、形狀於不同時期各不相同,內在的生理、生化改變也是一刻都未停止過。一般來說,組成人體細胞的組織蛋白的半衰期為一百二十天。也就是說,每過四個月,我們體內的蛋白質就要更換一半。既然組成身體的基本物質在不斷更新,那麼恆久不變的身體又在哪裡?但人們卻往往為了這根本不實的身體,造作下如山的罪業。明白了身體不是我,我就更想追求那是我真正本體的覺性了。
況且,因果律是宇宙萬有的根本規律,就整個人類社會而言,既然現在存在,那麼在久遠的過去也必然存在一個人類社會以為遠因。否則,沒有遠因何來後果?且過去無始、未來無終、現在不住,因此在這遷流不息的表象背後,是人類乃至宇宙同一本性的無有始終的存在。但由於無明暗覆,我們卻對自己的過去世難以回憶,也難以認清當下、未來的生存實際。但我相信,從今乃至於未來無有窮盡的時間裡,如果我能將之用於探索宇宙人生的真理,那我一定可以成為洞徹宇宙實相的智者。於是我發願要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探索真理之中,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那麼真理又在哪裡?真理就在佛法中!
曾經有一位科學家找一位禅師辯論,禅師不與他辯,科學家對此很不理解。禅師就問:“科學是否已發展到究竟盡頭?”科學家答曰:“沒有。”禅師就說:“待科學發展到究竟處,你再來與我辯論。”聽到這個公案後,我認真閱讀了很多遍《楞嚴經》,最終確認禅師的話一點兒也沒錯。你相信嗎?如果不相信的話,就請你也打開《楞嚴經》去親自驗證一回吧。
在上海的日子裡,我皈依了前來傳法的清定上師,從此正式進入了佛門。同時我又發了一個大願:願我能盡快出家求道。因為從那時起,我就漸漸對世間工作喪失了所有曾經有過的熱情與幻想。
但是這個願望的實現卻整整花去了我近七年的時間!二○○○年秋天,我才來到四川色達喇榮佛學院正式出家為僧,這其中的原委實在是一言難盡。我只想說,所有真心求道的朋友們,如果你們想盡早趨入菩提正道的話,那就千萬別過早地背上家庭、情感的包袱。有些嘗試完全可以推遲或徹底放棄,因現世的生命只有一回,抓住最要緊的吧!
明明白白我的心,做人方才可以踏實而又安穩。問問蒼茫大地,有多少人能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心呢?既然如此,我們匆匆忙忙地到這個世界走一遭,又是為了什麼呢???
通過吉祥戒的敘述,我已了知了他的整個觀點與內心世界。因而我特別想對當代、後代的人們說幾句心理話:去研究、了解、掌握、超越生命吧,特別是如果你想學佛的話。而要想了解前後世的存在,確認生命的延續性狀態,你也只能通過學佛才能把握。因此,佛學實在是關於生命的最究竟科學。如我這般的一個區區人物,一生都在用佛法的觀點及修證策略去體悟生命,因為我總在考慮一個問題,如果抓不住生命本質,不能讓它達於最圓滿的覺悟狀態,那這樣的生命就只能與惡業、愚癡相伴了。
吉祥戒依靠佛法已了知了生命的來龍去脈,當他走在實證生命的大圓滿狀態這條正道上時,沉迷於肉體生命與物欲生命中的人們,不知還要在黑夜中昏睡多少時日呢……
摘自 索達吉堪布 智海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