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心地法門和身見
佛教盡管講四大皆空,那是對於小乘不了義教而言;在了義教來講,是心物一元的。我們整個的色身四大,是由一念的業力所構成。首先,修證之所以達不到功效,是因為轉不了業力所構成的色身,因此做不到無妄念。縱然有一點點清淨,不過是第六意識偶然的,暫時的一種固執所造成的現象,不是究竟。
大家做功夫修持不能得定,第一個障礙就是身見;第二個障礙是見地不清楚。四大色身也就是一念,色身不能轉化,自然不能成就,這就是討論的問題。
楞嚴生命以後,就分陰陽,就是心與身。現在要“滅”,要回轉來成道,要得寂滅之果,先要除掉四大色身的障礙,才能談得經最後有一句話:“生因識有,滅從色除”,生命最初的來源,是一念無明,一有上。
要如何除色呢?先認識色的成長,從嬰兒在胎中的成長說起。物理世界整個都是地大,人的細胞、筋骨等是地大的作用;津液、口水、荷爾蒙等是水大。比如我們靠血液的循環而維持生命,這就是水大。平衡就沒病,不平衡就有病。由火界故,由於火力、熱力維系著、長養著我們的生命功能,成熟堅鞭,講胎兒堅固起來,構成了形體。
生命中最重要的是風大,我們能否得定,第一要件是先得輕安,輕安的相反就是粗重。我們做功夫感覺氣脈在流動,就是在粗重中,真正氣脈通了,就達到全體輕安,也自然忘身了。雖然有四大身體存在,卻一點障礙感都沒有。關鍵就在風大,風大最重要。
我們修持之所以不能得定,是因為身心沒有調整好,尤其是身體的障礙太多,身見是最難去掉的。我們一打坐修定,身見——身體的障礙就有了。因此,不能去掉身見,想進入定境,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受”,就是感覺,這個感覺多半是生理的反映,比如冷、熱、呼、吸、飽、餓等,除生理反應外,還有情緒上的感覺,這個情緒上的受,就屬於中國文化性情的情,色法反倒是屬於性情的性。為什麼色法反屬於性?這個是大問題,不是那麼簡單。
好了,我們學密宗、學淨土,不管學什麼都一樣,大家打起坐來,搞了半天都在那裡玩弄感覺。每個人問老師的問題,都是這裡痛,那裡痛的,一百個人有五十雙,都是問這些無聊的問題,問得連當老師的都不想活了,一天到晚跟一群瘋子在一起,不瘋也半死了。實際上,我們佛經都沒有搞清楚,都在玩弄感覺。你把心經多念一念——受即是空,空即是受。你覺得腿麻,感覺來了,你怎麼空不掉呢?你既然空不掉,你還空個什麼啊?有本事你把這“受”空了。
所以要注意,你們轉這個,轉那個,老實講,你那個第六意識妄念,已經困在那裡轉圈子了。你想一個人轉河車、轉氣脈、三脈七輪等,越轉得好,那個輪回越嚴重。
不要說輪回,你打坐坐在那裡,你的思想、感情統統困在那裡轉,什麼事也不去做,看看外面的人多忙碌,你卻一天到晚在那裡打坐偷閒,玩弄精神轉河車,所以,百無一用是修道者。
受即是空,為什麼不在這個地方求解脫呢?學佛為求解脫,結果我們就是解脫不了,都在感受的境界上搞。
許多人做功夫,老實說,不管學道家、學密宗、學顯教的,多半在受陰境界裡頭打轉,所有的人都被這個所困。所以,執著在做功夫方面的人,越來越驕慢。因為功夫是累積來的,有一點功夫的確感受就不同,功夫越來越特別,驕慢心自然越大。功夫不是偶然到的,而是時間的累積所形成,因此是“有所得”,並不是無所得。佛法的究竟是無為法,大家變成以有所得之心,求無所得之果,結果當然都是背道而馳。
由此可以了解,一般人學佛學道有功夫有見地,那個見地也是在受陰裡頭打轉。尤其搞有為法的功夫,什麼氣脈,什麼境界,自己因為見地不夠,般若沒有成就,都執著於這個范圍在搞。換句話說,所謂打坐做功夫,都是跟著身體的感覺在跑。覺得:唔!氣到了背上了,夾脊通不過啦!什麼脈輪通不過啦!這些學道的書越看得多,道理越懂得多,功夫越困得厲害,都在受陰境界中,從來不曉得在般若方面著力,受即是空,空即是受,受不異空,空不異受。因此,身上有點氣動了,心跟著動,因為般若不通,感覺境界越來越嚴重,永遠不得解脫,即使死了以後,這口氣不來時,中陰身還是困在另一個感受的境界中。
氣脈的道理有沒有?絕對有,那是自然的,沒啥了不起,你越感受它,障礙越大,所以一旦不做功夫,就受不了了。比如現在一般人打坐,都搞成一個通病,一打坐,都想清淨一點。這種清淨的感覺慢慢就成習慣了。其實,自己的意識狀態感覺清淨,那個清淨只是意識狀態的心理感受而已,再配合生理上悶悶的感覺,所以一打坐當然覺得舒服得多了,因為打坐也是休息嘛!舒服以後,慢慢又悶起來了,悶起來就覺得“功夫在找我”,趕緊閉眼悶在那裡,實際上那個悶都是昏擾擾相,還達不到內守幽閒。以為這個是功夫,以為這個是道,其實這些都是在受陰區宇,感覺的狀態裡。在這裡頭搞久了的人,腦子呆板,雖比無記、無念好一點點,但是永遠在昏沉中,昏頭昏腦,一點般若都沒有。
假定在這個狀況下,透過般若智慧的解脫,曉得受即是空,空即是受,受不異空,空不異受,把這個感覺狀態一丟,才可以談解脫,談超越。可是一般人在現有的境界裡,無法超越。感受的狀態困人,有如此之深。
漸修是禅的基本,也是修一切佛法的基本。講到漸修,就想到大乘經典上說,佛與佛見面,就是佛際外交,彼此請安問好,怎麼說呢?“某某如來,少病少惱否?氣力安否?眾生易度否?”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兩點:第一點,我們的身體肉身是報身,有善報,有惡報,有不善不惡之報,一身都是業。肉身還在,就有生、老、病、死,就有病。隨時都在病中。你看,佛與佛見面,還問少病少惱否,氣力安否;第二個問題,眾生易度否?可見眾生都很難度。我們看孔子教孝,教仁,為什麼呢?社會上不孝不仁的人太多了。聖賢的一切教化,都是對病而施藥。那麼我們修行最難的,就是少病少惱,氣力安否;譬如,諸位在打坐的時候,感到腿酸腿麻,這也是病。感覺那裡氣動,都是病。
我們學佛的人,先要把“我見”忘掉。真正忘掉“我見”,已經快要成佛了。“我見”先不要管它。“身見”最難忘。所謂見,就是觀念。我們修行最難的,就是去掉身體的感受,去掉四大所發生的感受。如果真能夠去掉的話,四大空掉了,“身見”忘掉了,那“我見”去掉了一半,好辦了。我們現在最大的痛苦是身見。
現在,先想辦法調整大家的“身見”。“我見”暫時擺在一邊。“身見”不但是難忘,眾生對身見看得很牢唷!你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不管他是長得丑。長得美,或是長得矮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夠可愛,愛自己的身體。中國的禅師們叫身體為色殼子,每個人都很喜歡自己的色殼子。天大,地大,我大。月亮底下看影子,越看自己越偉大。誰能把肉身看開?太不容易了。有些人在理論上,觀念上可以看開。事實上,他身體上處處的感受很難辦。
而且,我們可以看佛學、佛經的反面,你就更透徹了解了。大家都曉得有名的《金剛經》,《金剛經》就是要我們去掉“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壽者相,誰都希望維持自己色殼子的壽命。例如,有許多學道家、學密宗的人跟我談:“哎呀!道、佛法是好,太渺茫了。我們搞了半天,只要身體健康就很好了。”你說這話怎麼不對?很對。修了半天,身體到處是病,這是大問題。而眾生都有壽者相。我們以修行來講,先不要管悟道。我看還是修行要緊。我發現滿堂的男女老幼,在家出家,都在病中。除了身體的關系以外,就是自己的業力不能清淨。
以我個人的經驗,執著身相的人非常多;過份著相的人,在醫學上叫作宗教心理病,沒有辦法治療。不僅是佛教方面這類人多,所有的宗教,都有些信徒並不追求教理,只是盲目的信仰,變成宗教心理病。佛法裡一句話,就是太著相。所以金剛經翻譯成“能斷金剛般若波羅密多”,就是說是智慧的成就,不著相,不能以身相見如來就是這個意思。
很多人學禅,做各種功夫,常問:這個境界好不好?這種現象怎麼樣?千萬注意一個要點,“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今天修行打坐這個境界很好,但是你要曉得,你不用功不打坐,那個境界就不好了,可見這不是道。假如盤腿道就來了,不盤腿它就變去了,這叫做修腿,不叫做修道;盤腿就有叫做得腿,那不叫得道。所以借用中庸一句話,“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也就是心經告訴我們,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道理,並不因為你去修就多一點;也並不因為你不去修就少了一點。如果是修它就多,不修就少,那就是有增有減了,不是道體的道理。道體是不可以身相見的,所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既然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說假使前面看到一個佛好不好呢?根據金剛經的道理,你們可以想一想,如果你真看見一個佛站在前面,勸你趕快去檢查眼睛,一定有毛病了。也有些人或者聽到什麼聲音,或者心裡有一個特殊的靈感,一般人就去玩這個靈感了。你千萬注意!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無上菩提是非常平實的;古德告訴我們,道在平常日用間。真正的道,真正的真理,決對是平常的,最高明的東西就是最平凡的,真正的平凡,才是最高明的。做人也是這樣,最高明的人,也最平凡,平凡到極點的人就是最高明的人。老子也說過:「大智若愚」,智慧到了極點時是非常平實的。
人常常自命不凡,但是那是自命啊!自己認為自己不凡而已。要真正到達最平凡處,你才會體會到最高的。我常常說笑話,世界上有兩個蘋果成了人類的文化;拿西方的文化來講,一個蘋果被亞當和夏娃吃掉了,所以造出人類的歷史來,另有一個蘋果被牛頓看見了,於是把世界的文明變了一下。
其實我們北方的蘋果,我覺得比美國、日本的蘋果都好吃,我們世世代代吃蘋果,也沒有發現地心有吸力,忽然被牛頓看到了蘋果落地,而發現了地心引力。蘋果很平凡,年年落地,有一個人卻在平常的道理裡頭,找出了一個不平常。譬如水蒸氣很平常,燒開水,煮飯,都有蒸氣,但是瓦特卻發明了蒸氣機。一切的事物,同一理由,在最平凡之中,就有不平凡了。
所以我們學佛學道,千萬要丟掉那些神奇,不平凡的觀念。能到達人生最平凡之處,你可以學佛了,也知道佛了。換句話說,你可以知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但佛不可以得,人世間一切相也不著了。隨時不著相,就可以見到如來,見到自己自性的法身。
【須菩提。若菩薩通達無我法者。如來說名真是菩薩。】
這是學佛的第一步,也就是學佛的結論。先通達無我,怎麼樣無我呢?先要把身見丟掉,一般人學佛打坐,不能得定,就是因為身見的問題。有身體的感覺,有身體的觀念,再加上身體裡玩弄氣脈,任督二脈,前轉後轉,丹田等……那都是玩自己的鬼名堂,都是身見。所以白居易學佛有兩句詩:“飽暖饑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虛空”。
這個身體活著,痛快不痛快,是飽是餓,不值得一談;反正這個身體不論活久活短,最後都變成灰塵,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學佛的第一步,學到身見忘掉了,身見忘掉不是無我啊,只是無身見,要真正內在身心皆亡,達到無我才對,才可以得定。
光是得定了無我,還不算佛法的究竟,我見沒有了,只達到人無我的境界,人無我是小乘的果位。但是有了一個人無我,還有一個法在喔!最後要法無我,就是佛說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到了法無我,叫做人法二無我,到達了就成佛。最後連空也空,空也不存在。
人生修道,證道,為什麼不能成佛?因為首先身見去不掉,總覺得有我,有這個身體,把身體看得很牢。去身見,去世間之見,把物質世界,空間的觀念,身體,佛土觀念,統統去掉。連西方極樂阿彌陀佛國土,東方藥師如來國土,以及世間法構成的世間國土觀念,統統去掉。換句話說,把所有時空的觀念,身心的觀念,統統放下,要這樣來修持才行。
擺脫了我們肉體的身見,身見就是八十八結使第一個解脫不了的疙瘩,把身見空掉了以後,就可以證得不生不死的法身。不生不死的法身,也是一句抽象的話,佛法只有實證,你證到了以後才知道,是法不可說,不可說,凡是說的都不對,這個就是法身。所以禅宗講的悟道,第一步就是要證得這個空性的法身,身見才能夠脫掉,才可以說學禅。
【身見羅剎於中執取,將其永入愛欲稠林,於所貪愛深生染著。】
把自己身體看得非常重要。身見是我見最明顯的現象,如果對一個學者說他有“我見”,他一定辯稱他大公無私,絕無“我見”。你既然無我,我要你身上一小塊肉、一滴血,好不好?他不甩你耳光才怪,此即身見。別人多坐了你的位子一下,你就起瞋心,公共汽車、火車上經常可見,自身非常嚴重。
能夠捨身見那還得了,全體應該頂禮膜拜,此人差不多了!雖然不是什麼羅漢果,至少也是個小蘋果啦!那已經證得果了!身見是很難捨的。他說我們的身見同羅剎鬼一樣,被惡魔抓住。
諸位在此打坐修道學佛,為什麼不能得定呢?就是“身見羅剎”這個玩意被你抓住了,結果你兩腿一盤坐在這裡搞什麼?跟身見羅剎玩。身見忘不掉,修什麼道?而且,因身見再配合顛倒錯誤的心理作用,“其永入愛欲稠林”,心理與生理兩者配合,兩伙計把我們拖入愛欲的森林中轉不出來,我們的生命對於貪與愛,深深地生出了染著,捨不掉。
《宗境錄略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