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桦
昨夜十一點了,女兒正睡得香,先生率領公司員工在土耳其某地游逛,我在書房讀寂天菩薩《入菩薩行論》,樓下傳來一陣陣慘烈的嚎叫聲,不用沖下去看我也知道,這是母親在拉著來看她的小弟看趙老師《現世因果報應》的DVD盤。
我們一家四口,兩個虔誠的佛教徒,先生做護法,提供佛教徒們所需的一切,保證她們衣食無憂、心情歡暢,小家伙喜歡跟著打哈哈,抄寫幾句《心經》,把自己的美麗折紙供佛,保護一下小區裡的小動物之類。
兩個佛教徒分為兩派:我的知識分子佛教和母親的民間佛教。
當初我從寺廟裡請了一個蒲團一堆書回來時,母親簡直崩潰了,怎麼,她的學歷高高在上,在舞台、電台風光一時的女兒從此就閉上眼睛在這個蒲團上了卻此生了嗎?
後來她磕磕巴巴地讀了一遍《地藏經》,很喜歡,磕磕巴巴又讀了一遍,更喜歡了,讀了一陣子,等到臘月初八釋迦牟尼佛的成道日,也是母親的生日,她就到寺廟裡皈依,正式成了一名佛教徒。
那時我在讀了百八十遍的《地藏經》後轉讀《無量壽經》,母親則把她的《地藏經》由讀完一次需要七、八個小時熟練到了兩小時內了得。等我把《無量壽經》讀到許多段可以背誦,至少你說上句我就接下句的程度,母親開始戰戰兢兢嘗試《無量壽經》。
某老法師一直倡導“一門深入”,一生只讀淨土諸經,只念彌陀聖號,母親是好學生,奉行不怠。她的一位好友,每天持誦三遍《無量壽經》從無間斷,早就倒背如流。母親一段時間也學她,每天三遍,讀得铿锵有力,充滿河北河間滋味,一點日久生倦的意思都沒有。
我不行,我帶著知識分子的心猿意馬和好高骛遠很快背叛了我的啟蒙老師,逐步開始涉獵別的經典。“自從一讀楞嚴後,天下盡是糟糠書”,《楞嚴經》怎麼能不讀?可令我入如來室,著如來衣,坐如來座的《法華經》又怎麼捨得閒置?中國古代哪個文人學士不知不識《維摩诘經》,我又怎甘落人之後?《金光明經》護人護國,我的祖國天災人禍不斷,捨《金光明經》怎麼得了?
就這麼著一路深入經藏,骨子裡還是讀書人多多益善,只求博學多聞的習氣。骨子裡也因此更傲慢,看凡俗人等,各個皆不入眼,需要我借著佛法言教一番,碰到那死不改悔的,比如王總,心裡還暗生惱恨。
倒是母親,越來越紅光滿面、鶴發童顏、喜笑顏開,越發寬厚,越發包容,越發忍耐,我的腎病,大兒子的瘋病,這幾年就靠著這個也一點點熬過來了。
前幾年,母親同許多所謂佛教徒一樣,熱衷於去寺廟做義工,幫著插花、賣香、推銷各種所謂開光的吉祥物,辛辛苦苦站一天回來,腰酸背痛的,話裡話外,不知不覺地對廟裡還有些埋怨,那些鮮花供過了就扔掉,多浪費多讓人心疼啊,那些居士們也並不那麼慈悲,經常一點小忙都不肯幫,還斤斤計較。
這種事我這種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就斷然不做。我眼睛向上一瞟,嘴角一撇,對母親說:“家裡供佛不叫佛嗎,非大老遠跑到廟裡去?家裡這麼多經書都誦不過來,哪有那個時間交給廟裡?你幫廟裡賺了錢,怎麼知道它是不是去買了寶馬車,買了名貴手機?現在的寺廟,現在的出家人,幾個是可信的?你跟著瞎摻和個什麼呢?不是讓你老實念佛嗎?又沒讓你老實去做義工!”
母親無言,後來看趙老師,知道寺廟諸多的不如法,居士們在裡面幫忙不過是跟著造業,也就再也不提去寺廟做義工的事了。
那天先生拿來一套朋友送給他的趙老師《現世因果教育》DVD盤,一共二百七十多張,為此還專門給母親買了可以隨身攜帶播放的讀碟機,母親樂得歡天喜地,每天必看幾張,還拿著筆記本邊看邊記筆記,有時候邊看邊哭。
我跟著看了一點,說的不錯,世間一切都逃不出因果二字,成佛還不是無量無邊善行的一個果嗎?但裡面的內容卻不是我這種知識分子的菜,尤其那些現場說法。
昨夜我聽到的陣陣慘嚎聲便來自現場的現身說法,各種無形的眾生附在有形眾生的身體上講述自己的所為和遭受的果報,講到激動處,泣不成聲者有、呼天搶地者有,滿地打滾者有,鬼哭狼嚎者有。
這就是我最不可忍受的地方。知識分子的理性與清高決定了我們永遠不在人前做太強烈的情感宣洩,有淚躲起來流,有痛咬掉牙和著血吞下肚去,忏悔也是在自家佛堂裡,去觀想十方眾生,而不與人真實面對。
母親是那種一旦認定了某種東西好便立志向全世界推廣的人。她曾不辭勞苦向全世界人民推廣的有安利產品、321運動法,現在則是佛法。從廟裡拿來幾大兜子小冊子寄送回家鄉之余,還利用一切機會分發給周圍的所有人。與人聚在一起,話題一定轉向佛法,說《地藏經》、《無量壽經》、彌陀聖號的好,雖然連四谛、十二因緣、五陰、六入、八苦這些基本的佛教概念都搞不清。
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用手機發短信比我還多,還利落,讀到的法語一定一一敲打在手機上群發,似乎門下已有了幾個弟子的模樣。
因此就埋怨我:“你就是太傲慢,來了人從來不見你主動跟人家說說佛法,這麼好的東西,不讓人家知道多可惜啊。”
我有我的理由:“這世界上最寶貴的莫過於佛法,哪有最寶貴的東西輕易送人的道理!除非人家心裡真的有了問題來問,我才肯答。不請自說,讓人家輕賤了我倒沒什麼,輕賤了佛法怎麼得了?”
那一次家裡來一對老夫婦,萌生了學佛的強烈心願,想找我們聊聊。人家鄭重其事,母親有點膽氣不足,跟我商量:“你知道的多,你多說說吧。”
我就正襟危坐著開講,什麼空性、佛性、皈依的意義不在儀式等等講了半天,眼瞅著老夫婦的表情越來越黯淡了,心道:“壞了,別講的不對人家根性,再斷了人法身慧命。我還是撤吧。”
母親接著講,我從窗戶往裡看著,見人家臉色越來越開朗,笑容也出來了。
送走他們,母親說:“人家告訴我,你講得比你女兒好。”
母親只有小學文化,和她的讀了博士的女兒一同學佛,自然難以走到一條道上去。
知識分子佛教和民間佛教說到底恐怕也沒有孰對孰錯孰高孰低之分吧。
但願最後我與母親殊途可得同歸,歸於光明、清淨、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