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鐘南剃度
話說丹桂兄弟倆針鋒相對地爭執,驚動了大殿裡做晚課的僧值師,這個慈眉善目的老比丘聞聲而來,對著兄弟倆施禮說:“阿彌陀佛!兩位居士,佛門清修,欲了生死大事,還得先了世間大事。——國家法,父母恩,都是世間大事,請居士三思而後行,萬萬不可率性而為!”
丹桂幡然省悟,自己這麼輕率出家,是萬萬不妥的,只好拜謝老比丘,跟著哥哥離開雁塔寺。一路上,折桂斥責弟弟出家就是背棄父母的養育之恩,百般勸導道,往後再不要糊塗,兄弟倆遠赴長安五年寒窗發奮,就為的回去趕考,以博取功名報答父母。
丹桂卻不以為然地說:“哥,你說的話我都明白,我過去也正是這樣想的,可我現在還想到了更多更深,以致於才改變了當初的想法,覺今是而昨非。再說就算考上了秀才舉人,又能怎樣?大不了當官而已。你再想想,當官的哪有好下場?你若當清官,必然沒有錢孝敬父母;你若是當貪官,就會違犯國法,到頭來大禍臨頭更加後悔莫及。我想清楚了:不如及早抽身遠離官場禍海,才能保全清白自在之身。”
“荒謬絕倫!真是荒謬絕倫!”折桂哭笑不得,也不跟他爭論,趕緊打點行裝趕赴同州而去。他還多了一個心眼,擔心弟弟走火入魔一時難以省悟,索性雇了一輛馬車日夜兼程。到了同州,直到驗看了報考證書進入考場,折桂心裡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發榜的日子尚遠,折桂便帶著丹桂回到東赤村拜見闊別多日的父母。看到兩個兒子終於長大成人,也許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會捷報頻傳,自己就會成為四方鄉鄰人人敬慕的老爺,趙秉綱滿心的喜悅,驕傲得跟人說話的嗓門也響亮了一倍。張氏卻跟男人不同,關心得更多的是兒子的身體。她精細地察覺出來:折桂面色紅潤身體健壯,而丹桂卻臉色蠟黃顴骨高凸臉腮下陷,仿佛錐子也扎不出兩滴血挑不起幾絲肉,實在叫她心裡隱隱作痛。背著人,她禁不住數落折桂:“大娃子,不是做娘的想要說你,當初出門的時候,我就交代你說:‘書讀多讀少不要緊,還是身子最要緊’。如今回來,我看丹桂的身體卻是大不如從前,准是讀書太用功了,你怎麼不替娘多操心呢?”
折桂只得老實說:丹桂到了長安後一直生病,只是怕爹娘擔心沒敢寫信告訴,就在藥鋪先生那裡治療,不讓他過分用功——;就是丹桂自己,也明白身體要緊,反倒是在外面游玩的時間多,讀書的時間其實很少。好在他天資禀賦高,寫的文章連書院教谕都誇獎呢。說到這份上,索性把丹桂臨考之前在雁塔寺鬧著要出家的事情告訴娘,請娘多多責罰。
張氏脫口驚呼說:“阿彌陀佛!這孩子在家裡挺孝順的,怎麼到了長安就鬧著要出家了呢?你快快把他叫來,讓娘當面說說看!”
還沒等折桂去叫,丹桂早已來到了娘的房裡,雙膝跪下來:“娘!請娘原諒孩兒不孝,我想了好幾年,自己命中帶來的苦難,不是醫藥能解決的,俗話說,‘藥能治病卻治不了命’,我不如及早出家修行苟全性命,以免繼續拖累爹娘。好在家裡有大哥二哥盡孝,請娘恩准!”
“這孩子!看看你這孩子!”張氏手忙腳亂,一把將他攙起來,眼淚汪汪地不住歎氣。折桂以為娘會尋死覓活,沒想到只不過傷心流淚,不住喃喃地說:“丹桂,你教娘怎麼說你呢?從哪裡來,就得到哪裡去,這都是命哪!”
原來,張氏心底藏著一個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秘密。鹹豐十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清早,她覺得肚子疼痛得十分厲害,卻渾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力氣,很快就昏迷過去,看到一群青面獠牙的惡鬼死死抓住自己……正在萬分危機的時候,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那些青面獠牙的惡鬼頓時四散逃走,一個金光四射的菩薩降臨在她面前!她霎時驚醒,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啼哭,接生婆欣喜地說:“恭喜秉哥,你家又添了一位公子!”從那時候起,她就相信這孩子是那位菩薩投胎來了。菩薩投胎托生,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她當然不敢說出來,對男人也不敢說,生怕說出來會亵渎神靈招來災禍。後來到寺院去進香,特意注意寺院裡的菩薩,認出了自己夢見的菩薩叫做大勢至菩薩。丹桂總是病歪歪的,她擔心菩薩不肯久留,這孩子只怕養不大,現在好容易長大了,好好的卻鬧著要出家,這不是前世注定菩薩要回到西方極樂世界去麼?
娘的話,折桂是無論如何也聽不懂的,以為娘這是叫弟弟給氣糊塗了,大聲說:“丹桂,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爹娘想想,千萬不能糊塗!”
丹桂沉著地說:“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我心裡明白,大哥不要替我操心!”
說的是轉眼到了光緒7年(公元1881)的正月。合陽的正月還是嚴冬,山川大地冰封雪飄,這樣的天氣,正是相互拜年走親戚的好日子,村裡閒不住的年輕人還四處耍獅子舞龍燈。
丹桂主意已定,趁著爹娘哥哥都不在家,便收拾了兩身衣服打成一個包袱離家出門而去。路上行人稀疏,踏在積雪上,只聽得到“咯吱咯吱”的聲音,不時有呼嘯的寒風裹著碎雪撲在臉上生出刀割一般的疼痛,然而,想到從此之後便要脫離塵世的苦難,他似乎感覺不到徹骨的寒冷,低著頭一直向前走。偶爾碰到一兩個熟人,詫異地問他這樣冷的天氣到哪裡去,他也只淡淡一笑隨口說:“去拜訪遠方的老師。”
去長安的道路並不陌生,四百二十裡的路程也似乎並不遙遠,八天時間就到了雁塔寺,拜見了當初那位贈送《竹窗隨筆》的法師,請求皈依佛門。那位法師深受感動,卻還清楚記得他大哥來到寺院斥責他的情景,便委婉而堅定地拒絕了他的要求:“阿彌陀佛!雁塔寺乃是佛門規矩嚴格的所在,居士塵緣未了,家兄堅辭不允,居士還是回去伺奉雙親盡人子之道,切莫讓敝寺為難吧!我此處有一言相贈,請居士謹記——心中有佛,便處處有佛。”
丹桂悟性奇高,立刻領悟出法師的深意:天下寺院千萬,處處都可出家,不必給雁塔寺增添麻煩,於是,躬身施禮道:“謝法師指點!”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出雁塔寺。他在街道上步履蹒跚,腦子裡旋風一般回憶起許多往事,想起孔夫子的明訓:“父母在,不遠游”——可哪裡又才是自己適合的去處呢?茫然四顧,白雪皚皚的終南山映入眼簾,蓦然想到以前聽人說自己還在襁褓之時,終南山的和尚曾經上門接善緣賜給藥物,自己才得以見到光明學得知識——冥冥中莫非那就是上蒼暗示我的這一輩子的歸宿?
想到這裡,他心裡豁然開朗,果斷地朝著終南山走去。終南山,是秦嶺山脈的一段,西起陝西鹹陽武功縣,東至陝西藍田,千峰疊翠,景色幽美,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稱。主峰位於周至縣境內,高八千余尺。山上地形險阻、道路崎岖,大谷有十,小谷過百,連綿數百裡。
終南山為道教發祥地之一。據傳楚康王時,天文星象學家尹喜為函谷關關令,於終南山中結草為廬,每日登草樓觀星望氣。一日忽見紫氣東來,吉星西行,他預感必有聖人經過此關,於是守候關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雲衣,騎青牛而至,原來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請到樓觀,執弟子禮,請其講經著書。老子在樓南的高崗上為尹喜講授《道德經》五千言,然後飄然而去。道教產生後,尊老子為道祖,尹喜為文始真人。
卻說自尹喜草創樓觀後,歷朝於終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樓觀之南築廟祀老子,漢武帝則於說經台北建老子祠。魏晉南北朝時期,北方名道雲集樓觀,增修殿宇,開創了樓觀道派。
至唐代,因唐宗室認道教始祖老子為聖祖,大力尊崇道教,特別是因樓觀道士岐晖曾贊助李淵起義,故李淵當了皇帝後,對樓觀道特予青睐。武德(618-626年)初,赦資修建了規模宏大的宗聖宮。當時主要建築有文始、三清、玄門等列祖殿,還有紫雲衍慶樓和景陽樓等,成為古樓觀的中心。以後歷代雖時有修葺,但屢遭兵燹,至清末,宗聖宮僅存殘垣斷壁,一片廢墟。
閒話少敘,且說長安到終南山有六十多裡,丹桂沿途打聽山上有多少寺院,結果讓他大吃一驚:“終南無山不寺,無寺不奇,那可數不清!”次日中午,他來到了終南山腳下,已經精疲力盡了。有了在雁塔寺的教訓,他不敢投靠著名寺院以防大哥循跡而至,便走向偏僻的蓮花洞寺。
在終南山眾多的寺院裡,蓮花洞寺座落在南五台荒涼的山溝之中,四周人煙稀少,沒有高大的僧院,也就幾處相互毗連的簡單茅蓬,住著十幾個苦行僧,實在是香火冷落藉藉無名。丹桂決心遠離紅塵虔心向佛,反倒格外喜歡這樣苦行修煉的所在,跪在佛像前報名之後,便懇求當家和尚道純給自己剃度。
道純和尚看上去五十多歲了,聽他說完家庭情況和出家原因之後,並沒急於答應他的請求,而是誠摯地說:“照你的意思,是看透自己命犯華蓋打破名缰利鎖,情願出家修行哪?出家人不打诳語,我事先申明,敝寺香火功德稀少是個窮寺,只能提供一身袈裟,便是粗茶淡飯也得自己種菜,連我這當家和尚也不例外。我佛慈悲,念你遠來不易,先在這裡住上三五十來天,看看能不能受得了這份清苦,日後再說那剃度不剃度的話吧!”
丹桂感謝道純師父美意,便主動給寺院燒火做飯,再跟著僧人學習早晚課誦的入門功夫。轉瞬十天過去,道純和尚細心觀察,發覺丹桂到底是農家出身的孩子,很能吃苦耐勞,尤其難得的是那份虔誠專注,就是兩個入寺一年多的沙彌也不及他,數月後便答應了給他剃度。
剃度是關系到一個出家人一輩子的大事,道純和尚特地選擇了二月十九觀音菩薩誕辰那天,這天地吩咐寺僧安排香案,將丹桂叫到佛祖像前跪下。但見他口裡念念有詞,慢慢揮動剃刀,剎時縷縷青絲紛紛墜地,丹桂的腦袋成了光頭,末了,和尚贈給他四句偈語:
“剃去塵世六根,虔誠皈依佛門。道藏長駐心中,他年果證金身。”
聽到師父的偈語,旁邊那個端著盤子收拾剃度青絲的小沙彌低聲嘀咕:“師父好偏心!給我們剃度的時候,只不過說‘謹持佛門戒律,長留一片虔心’,今天倒許給了‘他年果證金身’——好大的前程!”
道純聽了微微一笑,將丹桂剃下的青絲安放在佛座下面,然後鄭重地說:“當年先祖教誨眾弟子:‘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入室弟子慧根各異禀賦不同,為師的偈語只不過寄托一片希望罷了,並無高低厚薄之分;至於前程大小,就看各自的機緣造化哪。丹桂啊,從今天起,你就是佛門弟子了,我再賜給你法號就叫‘聖量’,字‘印光’!”
“阿彌陀佛,弟子印光,依教奉行!深謝師父賜名,謹記師父教誨!”印光如法給剃度師父磕了三個頭,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
冰天雪地不能出去砍柴種菜,他就在蓮花洞寺早晚跟隨師父晨昏課讀:早晨,他恭恭敬敬跪讀《怡山發願文》;晚上虔心跪讀《小淨土文》。道純和尚很喜歡他勤勞聰穎,除了指教課讀,還抽空給他講解佛教自從隋唐以來,分成禅宗和淨土等八著名的不同門派——修煉不同卻殊途同歸。當知道他眼睛有毛病,便時常給他煎熬一些平時采集的草藥喝下,同時還教他如何排除雜念收攝心神的方法。
不知不覺兩個多月過去,終南山皚皚的冰雪逐漸融化,枯黃的樹枝上綻出嫩芽長出綠葉——盼望已久的春天來臨!印光的身體居然也奇跡般好轉,蒼白的臉上添上了幾分紅潤,視力也增進了不少。他欣喜異常,認定自己真的因為修行而得到了新的生命,漸漸忘記了功名,甚至還忘記了自己的俗家姓名,仿佛自己生來就叫“印光”。
春暖花開,蟄伏了一冬的長安人爭先恐後走出家門,成群結隊來到終南山……文人雅士們講究的是踏青游覽,善男信女追求的是到寺院裡燒香拜佛祈求平安。蓮花洞寺地處偏僻,自然也要接待前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道純和尚看中印光是讀書人且平素頗知禮節,便安排他負責接待虔誠香客,也希圖招徕香客,讓他們高興了多布施一些錢財,能夠改善一下寺院清苦的條件。
這是四月初的一個上午,一個青年匆匆來到寺院裡。印光以為是香客前來拜佛的,趕緊走出來上前敬茶。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大哥折桂,不覺雙手顫抖,茶杯“啪”地一聲摔得粉碎,“……大……哥……”
這一聲顫抖的“大哥”,折桂才認出眼前眉清目秀的沙彌居然就是自己苦苦尋覓的弟弟,眼前蓦地閃出一幕幕辛酸的往事:三歲教他跟著自己讀《三字經》,五歲就捉著手教他一筆一劃寫字,十歲教他一字一句作文,十五歲帶他遠赴長安求學,沒想到他二十歲了鬼迷心竅不願金榜題名卻想出家,這之前還苦口婆心將他從雁塔寺帶回同州趕考,自己滿腔心血全都傾注在這個弟弟身上,實在比父母付出的還要多!正當合陽縣學給兄弟倆雙雙送來了秀才喜報的大喜時刻,弟弟居然離家出走,他便估計准是出家去了。於是他頂風冒雪找遍長安大小寺院不見影蹤,又心急如焚遍訪終南山所有寺院,而眼前,弟弟果真剃了光頭成了出家人!想到這些,折桂不由得渾身發抖,噴出一口鮮血來:“你不當秀才當和尚,爹娘都快叫你氣死啦!”
見此情景,印光也不由得心如刀絞,抱著大哥淚流滿面道:“大……哥!我決心……捨身佛門,你就替我盡孝啊……原諒我吧!”
大哥也抹著眼淚百般懇求:“你鐵心出家,大哥也不能阻攔,好歹回去見上母親最後一面,再來出家不遲!”
印光吃了一驚,望著大哥道:“你說什麼?娘她怎麼了?”
折桂別過臉道:“自你走後,她因思你心切就病了……”
印光當即流下了淚水……折桂見他還是沒有跟他回去的意思,就找到道純和尚。道純和尚得知後即勸印光:“佛門清修,不能背棄父母養育的天高地厚之恩,你還是快快跟隨大哥回家吧!”
印光只得含淚拜別了師父和寺中各位師兄弟,跟隨大哥離開蓮花洞寺。出了山門不遠,折桂叫他脫下僧服,從包袱裡拿出一身俗家衣服要給他換上,印光忙推辭說:“哥,我已經出家,穿袈裟正是我的本色行當,跟你回去看望母親之後就要回來修行的,怎可再穿俗家衣服?”
折桂臉色鐵青,厲聲說:“丹桂你給我聽清了!我這次不辭勞苦來到終南山,為的是尋找離家出走的弟弟回家盡孝,可不是請和尚給爹娘做法事!你若心有爹娘、有我這個大哥,就老老實實脫下僧衣換上衣服,不然的話,我就死在這裡,你給我撿骨頭回去!”
大哥將衣服重重地摔在他面前,說罷跨上幾步,走到深不見底的陡峭懸崖邊上,狠狠瞪著他,聲稱他如果不立即換上衣服,就立刻縱身跳下去!印光嚇得魂不附體,慌忙哀求說:“大哥!你別這樣沖動,我這就換,立馬就換!”
大哥看著他索索抖抖換上從家裡帶來的衣服,戴上一頂狗皮帽遮住光葫蘆腦袋,打這才轉過身來,讓他走在前面,仿佛押送犯人一般下山去。一路上,大哥聲淚俱下責備他不該拋棄雙親出家,讓自己多年來的心血全部付之東流,還要惹得鄉鄰親友笑話,實在傷透了全家的心。印光想起大哥這些年來付出的心血,此次又跋山涉水尋找自己,也覺得十分慚愧,請求大哥原諒,急切地詢問娘到底病得怎樣了,有沒有請先生醫治。
大哥見他一個勁認錯,口氣才變得溫和,痛心地說:“丹桂呀,父母耗盡心血撫育我們,你我身為人子,沒能報答半點,卻偷偷離家出走,怎能不傷透了二老的心?先生的藥沒用,心病還得心藥治,你能回去,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好。聽哥的話,往後再不要糊塗了!”
印光記掛母親的病情,一路馬不停蹄跟著哥哥風塵僕僕回到家裡。還沒進門,就一眼看到母親正在堂屋裡嗡嗡嗡紡棉花,他心裡的一塊石頭霎時落了地,明白了娘根本沒有病,而是大哥堅決不許自己出家……原來折桂知道弟弟從小倔強,認准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如今投身寺院,自己萬萬難將他拉回去,但弟弟是個孝子,便心生一計謊稱母親因為丹桂離家出走一病不起,如今在床上奄奄一息,無論如何也要見上丹桂一面才肯閉眼睛……
畢竟幾個月沒看到娘了,他似乎發現娘蒼老了不少,頓時心裡一酸淌出眼淚,撲通一聲跪在娘面前:“娘,不孝之子丹桂回來了!”
“丹桂回來了?”娘聽了一愣,趕緊回過身來,嗔怪地說:“你這孩子,吭也不吭一聲,就跑出去幾個月,害得你哥四處尋找。起來,往後可不許這樣啦!”
折桂聽到娘這麼輕描淡寫,心裡暗暗埋怨娘不該對他這麼寬容,唯恐別人知道了取笑,只得壓著嗓子,把他跑到終南山蓮花洞寺出家的事情告訴了娘。還怕娘不肯相信,又摘下丹桂頭上的狗皮帽露出光腦袋,再把僧衣拿出來讓娘看……娘見了又是一愣,咕哝說:“就算要出家,也該先告訴娘一聲,省得全家不放心,害得你哥四處尋找嘛!”
折桂做夢也沒想到,娘對弟弟出家的事情看得這麼平淡,氣得連連跺腳急白了臉。他也知道,爹爹在弟弟離家出走之後意志消沉,不時念叨“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給兒孫作馬牛”——想來爹多半也會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看來管教這個任性弟弟的責任,還會一如既往落在自己這個長兄身上。為了弟弟一輩子的前程,為了這個家,既然爹娘心慈手軟唱紅臉,那就只有自己一如既往唱黑臉唱到底了……想到這裡,折桂板著臉咬咬牙:“誰叫你擅自出家的?從今天起,你快快將出家的念頭收起來!自古長兄若父,就算爹娘能容,我也容你不得!你若膽敢再生出家念頭,必定重責不饒!”
印光知道大哥一向對自己寄予厚望,其實比爹娘還要嚴厲,也不敢頂撞,只得諾諾連聲答應。大哥知道他任性固執,索性生出個斬草除根的念頭來,拿出剪刀狠狠地說:“干脆,我把你這袈裟給剪了,絕了你的想頭!”
印光大吃一驚,連忙說這是蓮花洞寺院裡的,如果寺院僧人找上門來必須原物奉還,倘若知道剪了他們的袈裟,必定引起糾紛。母親張氏向來敬重佛祖,沉著臉說:剪袈裟就是毀僧滅佛的罪業,菩薩必定降罪,快快給我收起來!折桂不敢違抗,只得將袈裟鎖進自己房裡,然後吩咐全家晝夜提防丹桂再度出走。要求他白天跟著讀書勞作,便是晚上睡覺,也要與他同處一室。
過了幾天,恰好是私塾先生七十大壽,折桂是入室弟子必然前去祝賀。他不放心弟弟,就要他跟著自己一同前去。酒席上,客人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折桂多了一個心眼,暗中注視弟弟的舉動。不一會,廚師端出了一盆熱氣騰騰的砣子肉來,他看到弟弟滿面笑容,跟同席的人招呼禮讓之後,便毫不猶豫挾起一塊肥嘟嘟的肉塞進口裡叭哒叭哒大嚼起來,頓時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回家的路上,他故意問:“丹桂,今天的酒席如何?”
印光自然明白大哥的心思,笑嘻嘻地說:“大哥,我好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飯菜了——想想在蓮花洞寺那些日子,每天清湯寡水的粗茶淡飯,菜鍋上看不到一點油星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現在想來,自己的身體本來需要魚肉滋補調養,我當初怎麼就那樣鬼迷心竅,要跟著和尚去自討苦吃呢?——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可不會再那麼傻哪!”
“你能明白就好!”折桂聽了眉開眼笑,他知道僧人的戒律首先是不殺生,如今弟弟能面對魚肉酣暢淋漓大吃大喝,肯定是回心轉意哪!
回到家裡,折桂把弟弟在酒席上的表現告訴了爹娘以及二弟,他們聽了也很高興,對他的防范逐漸放松了,白天不再形影不離跟著,夜裡不再要求他與自己同處一室;丹桂呢,似乎對這些不以為然,晚上跟著大哥讀書討論八股時文,白天跟著二哥到地裡干活,一番回頭是岸脫胎換骨的模樣。
金秋八月,正收收獲的季節,丹桂與家人一起將地裡的谷子收割回來。這一天,爹娘不在家,大哥出門打聽科場秋試的事情去了,二哥在場上曬谷,院子裡靜悄悄的。他信步走到學堂,請先生給卜了一卦,卦文是“高明占祿位,籠鳥得逃生”。先生沉思說,照這卦文的上半句看,此去應考必定能取得官職,後半句卻難以理喻。他欣喜異常謝過先生回家,悄悄走到大哥房裡,打開大哥的箱子一看,袈裟折得整整齊齊的還在,頓時心裡一陣狂喜,於是七手八腳打了一個包袱,將袈裟裹在裡面……正要出門,忽然想起路上沒有盤纏得餓肚子,轉身從箱子裡拿了二百文銅錢,這才蹑手蹑腳走出去。
院子裡還是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二哥在曬谷場上順風揚場埋頭忙碌。他想起被大哥诓騙回家,倏忽間又是半年過去,自己的修行還沒有入門呢,好容易才捱到了這個離家出走的機會,雖然割捨不下,但如果優柔寡斷,又如何能成就出家修行的大事呢?他回頭細細觀看,似乎要將家裡的一切深深印在腦海裡,果斷地大踏步走出家門。
他知道大路難免碰到熟人,便揀了一條曲折的偏僻小道,徑直跑向終南山。
再說終南山這邊,正是暮色蒼茫的時候,蓮花洞寺院裡,出家人剛剛吃了晚飯,晚課的時間還沒到,禁不住閒聊開了。有個叫印禮的小沙彌認定印光跟著大哥回去便不會再回來了,忍不住對師父說:“師父,虧您還說印光‘道藏長駐心中,他年果證金身’呢,照徒弟看來,他可是‘鳌魚脫得金釣去,搖頭擺尾不再回’哪!”
道純心裡也為失去一個秀才功底的徒弟暗暗惋惜,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小沙彌,只得喟然一歎:“萬般由緣定,半點不由人。心中有佛,便處處有佛,焉知印光就不會回來了呢?”
師徒正在閒聊,忽然外面踉踉跄跄走進一個人來,口裡叫著“師父”,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印光。道純一見大喜,連忙吩咐典座安排三人燒火做飯。
晚飯之後,印光將自己如何取得大哥的信任,趁著全家疏於防范的時候悄悄離開,一五一十講給師父和師兄弟們聽。大家一個個感歎不已,連那個小沙彌也改口誇獎說:“印光師,怪不得師父當初給你剃度的時候說了那麼好的偈語!現在,我總算相信你沒有辜負師父的偈語,看來真的‘道藏長駐心中,他年果證金身’哪!”
偏偏有一個刁鑽的出家人禁不住調侃:“印禮師,你剛才不是還說,印光師弟准是‘鳌魚脫得金釣去,搖頭擺尾不再回’了嗎?”印禮頓時張口結舌,半晌也說不出話來,別的出家人聽了紛紛哈哈大笑,寺院裡充滿了快活的笑聲。
道純和尚畢竟不愧“道純”二字,深深地為印光虔誠堅定的信念所感動,喃喃地說:“難得呀難得!你能如此執著,便是西天佛祖也會歡喜,看來為師沒有錯看你,確實夠得上我贈給你的偈語!”歡喜過了,一邊卻不住地長吁短歎。
那些和尚覺得很是奇怪,便是印光自己也有幾分納悶,輕聲問師父:師父如此歎氣,莫非是弟子在家裡的時候,為了取得大哥的信任故意吃肉犯了規矩,不能重新皈依佛門嗎?道純連連搖頭含笑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裡留’,你是為了離家出走被逼無奈,誠心可嘉,佛祖也不會怪罪的!為師歎息,皆因你等忘了樂極生悲哪!”
印光道:“師父,弟子明白您的意思,望能指點迷津!”
道純反問道“老衲所言並無他意,指點迷津又何從談起?”
欲知印光如何回答,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