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http://manyuer.bokee.com 作者: 王翔
三、當淚水滾落(下)
寫到這裡,大家會奇怪我為什麼用這樣的題目,我雖然談了很多做學術的態度,但是人的另一面是直面自己的黑暗的情緒和難解的心結。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我確實是無法克制悲傷,人生的悲痛的經歷很多的時候也是催人奮進的惡之花。民國時期的李叔同、歐陽竟無不正是因為如此而說出“悲憤而後有學”這樣的話吧(賀麟論佛學大師歐陽竟無“其所述作,均切於身心,激於悲憤,故皆宏毅瓌偉,精力彌滿,感人至深”)。2001年的時候,我寫給小霞的信中也表達了這種“有學”之前的無處傾訴的“悲憤”,現全部抄錄如下,以為借鑒:
人是很復雜的,白天的我有很多的事要做,活動異常豐富,也充滿了朝氣和活力。但是晚上睡下以後,每當懷想起傷心的往事,常常夜不能寐,幾乎泫然而泣下。
在唐傳奇“李娃傳”中,鄭生盡管落魄街頭,身世飄零,但李娃還是記著他,始終情義彌笃。而鄭生“每聽其哀歌,自歎不及逝者,辄嗚咽流涕,不能自止。”久而久之,他也成了唱挽歌的高手,不為其他,只因為他的心已經魂消影絕,這才能“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
這些天我也一直喜歡讀慷慨激昂,一唱三歎的斷腸之音,常常為它們而擊節贊歎,正所謂“詩可以怨”,我的心中也一直積郁著幽怨不平之氣,我交孫康宜的作業之所以選的是漢魏南北朝的樂府,盡選那些悲涼的調子,也是因為從這些悲歌中才能得到一絲的安慰。
你的心裡想必充滿了歡樂,至少不至於時時彷徨。我們很久都沒有談這些了,我在夜裡才會跟你談這些,仿佛真正的自己又浮現在異鄉,過去和你散步,和你在未名湖邊坐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又回來了,但是一切都不會從來的。正是“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
我也常自歎氣,沒有人生來就很堅強,誰要能在這時讓我恢復往日心中的光芒,使我得到心靈的安慰和足以正信的真理,我就會馬上追隨他而去。以前讀到“無邊煩惱誓願斷”,心裡是何等的豪情,可這時我也了解了“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的含義。這些天我常聽一曲沉郁蒼涼的調子,極為動聽,出自於坂本龍一的手筆,最能代表我的心聲,希望你能是我的知音。
學習佛教之後的半年是相對解脫和平靜的日子,但是漸漸地悲憤雖沒有完全的消退,卻演變成一種對生命和死亡的藐視,我承認這並不是對待無常的積極的態度。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似乎我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不再愛惜身體。自己的外在和行事越來越像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的歐陽鋒,而內心裡頗有一些金庸筆下的真正的東邪的味道,自己也希望喝到醉生夢死的酒。這時候學業的轉型期尚沒有完成,要獨自的承受包括學業和寂寞在內的壓力,3 年以來,有時候在深夜裡的黑暗中的一瞬間我會落淚,每每也是因為想到身世之後的無處訴說歎息,這些都考驗著我的毅力和對黑暗內心的承受能力。此時的我也更能理解胡笳十八拍中的那種“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憤怨兮無人知”的感受。
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與悲痛枕席於黑暗的日子,在外界無法求得幫助也就轉而求助於內心,我個人求學的方向也因之而極大地改變。(參看《本源的追尋:我選擇佛學的前因後果》)我在歷史的閱讀中,因為共鳴而得到安慰,因為向往光明和解脫而得到激勵,在退了三步的時候能夠邁進一步,無論怎樣困頓和悲慘的結局,自己都要勇敢地承受住,生活本就這樣殘酷,如果自己不能夠頂住,個人很容易會陷入無邊的難以逾越的黑色的心情之中。我們深深的迷惘和憂傷是難以擺脫的習性,人生的快樂瞬間並不能掩飾我們將會遭受的無常和孤獨。那種“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的時刻;那種“從此蕭郎是路人”的心如刀割的別離;那種北野武在"Kids Return"中所表現出來的無可挽回的變遷;都會加深我們的無助和悲觀的氣質。所以我知道,培養慈悲與愛心,奮力去找到一條精神的自由之路才是治本的方式。“長歌當哭”,“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密藏”,在《地藏十輪經》中,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句話,因為學習佛學,自己也開始收斂乖張的氣焰而趨於平靜。自己在閱讀中也常常感染這超越了紛爭和心結的寧靜和安詳,以及那些宗教實踐者的芬芳悱恻之懷、光明磊落之心。
洪鐘初叩,寶偈高吟。上徹天堂,下通地府。
三界四生之內,各免輪回。九幽十類之中,悉離苦海。
五風十雨,免遭饑馑之年。南畝東郊,俱瞻堯舜之日。
干戈永息,甲馬休征,陣敗傷亡,俱生淨土。
飛禽走獸,羅網不逢,浪子孤商,早還鄉井。
無邊世界,地久天長,遠近檀那,增延福壽。
三門鎮靖,佛法常興,土地龍神,安僧護法。
父母師長,六親眷屬,歷代先亡,同登彼岸。
文科的學者需要堅韌不拔的毅力,自己多次的落寞得坐在這裡,也因為想到總有一天會站在北大學子的面前傳道授業。一流的文科的訓練其實就是超越了世俗而不再局限於一時一地,而嘗試著去了解更多的文化和空間,所以我們對於家鄉的認同感就不如常人,我們的唯一的故土的觀念就越來越淡化,我們在精神上長久地漂泊在旁人看來的“異鄉”,成了真正的國際公民。我漸漸感到如果過多地涉入世俗生活,這一生都將埋葬在裡面,永遠和超越性富有神聖意蘊的存在形同陌路。這並不說我們要和平常的生活割裂,實際上我們的所學應該有利於人民和社會,我們不僅要自己致力於擺脫痛苦,培養安詳和慈愛的心態,更要盡己所能幫助他人從孤獨無助、非正義,以及難忍的悲傷中解脫出來。在學術上如果要為這種選擇給出答案,我會說:因為包括佛教在內的遠東的宗教和哲學是全世界的文化遺產,作為研究者或者修行者不僅要深入這個多姿多彩的神奇領域,而且也許會成為這種遺產的繼承者和代言人,在更為廣闊的層面上,我們通過自己的努力也許終將面對整個世界來發言,所以我們以後的講壇不再是小小的家庭,而是全球的廣闊舞台,包括大學,知識分子和求道者的群體,廟宇與神殿,研究中心和普通的有興趣的民眾。盡管學術的虛偽一面也許背離了我們的夢想,我們也要和那些古往今來的求道者們心心相印,體會他們勇猛精進,為痛苦的人世尋找答案的悲心。然而精神之路就是戰士之路,我在7年的文科的學習之後,遇到了難以突破的困境,雖然有了接近3年的轉向,但是仍然需要意志在幾乎無人支持的情況下獨自發展。作為佛教的研究者,在這個層次上許多的道理還不能講得太超越,面對歷史長河中的宗教,還有太多沒有探索的角落和未曾顯現的真理。
在來往交錯的閱讀中,我漸漸地能夠理解為什麼我們需要宗教,為什麼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在孤獨無援的時光中,你能找到慰藉,在失去信念的日子裡,在重要的因緣轉折裡,也教會了我們要能懂得割捨,不執著於短暫的擁有,而幸福和滿足是來自於內心的自由程度,就像《獄中書簡》裡的禱詞:
在我心裡,只有黑暗,與你同在,就有光明。
我孤孤單單,但你不會離我而去。我內心軟弱,但你不會離我而去。
我坐臥不安,但與你同在,就有安寧。
我心中悲苦,但與你同在,就有了耐心。條條道路,都超出我的理解,但你知道適合我的路。
香港的一年讓我喘了一口氣,有了比較輕松的學習環境。但是這一年絕不是可有可無,事實上,佛學中心的學習讓我在這個專業領域大大地邁進了一步。教授們雖然年輕,但是都頗有水准,姚老師是北大的碩士,同時還有神學碩士和波士頓大學的宗教學博士的學位。淨因法師和廣興法師前後求學長達19年,都是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佛學博士。SOAS是享譽全球的亞非研究中心,背靠大英博物館和極為豐富的藏書,和他們的一番談話也讓我頗為受益。這一年的課程全部都轉向了佛教學,在指導的老師中還包括了印度學家王邦維教授,藏學家王堯,以及上座部佛教的專家Anuruda等人。香港也是個很有水准的國際化的大都市,銅鑼灣的市場,西貢的峽灣,大澳的寧靜的天空,淺水灣迷人的海灘,九龍,旺角和金鐘的商業中心和電影院,大嶼山的傳法大典和幽靜的修行的處所,都讓我回憶連連。有些日子,我還和幾位同學早起去爬山,在半山腰遙望維多利亞灣,回來一起在莊月明餐廳吃飯,這些日子很快也就過去了。港大的圖書館雖然總量不能和世界一流相比,但是也有其不可替代的特色,比如馮平山圖書館,也曾經是東亞研究書籍的重鎮,其中台灣和香港的書籍比起大陸和美國的圖書館更勝一籌,由於有充足的資金和靠近大陸的優勢,買的中文書籍非常全面。和耶魯的圖書館比起來,港大圖書館也有其優勢,這裡的音樂圖書館可以出借CD,DVD,主圖書館的音像部可以出借LD,DVD,CD,VCD,CD-ROM,這裡的屬於藝術史部分的圖書也對所有的讀者開放,可以借出去兩個月,而在耶魯,藝術圖書館的書只能借出去一天,而音樂圖書館的CD不能外借。港大的管理也同樣做到了和國際接軌,各處事項都有條不紊,有章可循,充分考慮到人性化的過程。現在回首這三年的生活,也許悲憤已經化為獨自前行的動力,理性的學術道路碰壁多年之後也終於雲開霧散,但是似乎內心中也失去了相當的最直接的感性力量,這一部分的生活在詩歌、音樂以及其他藝術中不斷地復活著。也許在將來7年的學習中我能夠找到把感性的人文力量用在理性而又宏闊的學術世界中。在探索的道路上,“四海之水味皆同,均是解脫之味”,盲信和狹隘是佛教的大敵,對於宗教研究的求道者來說,從謬見、貪婪、焦慮、肉欲中解脫自在是奮斗的第一步,有了這樣的力量才能幫助他人。一行禅師在“愛的言教”(Teachings on Love)之中也說沒有意願去愛別人的人,他的那種孤獨就像是地獄。我們通過愛與關懷和他人建立起紐帶,成為一個整體,我們渺小而局限的個體才能熔於不死的解脫之海。這些年來我的體驗是所學如果只是為自己,那麼終於不能跨越個體孤獨的痛苦之流。
榮譽召喚的時刻終於來臨,斯坦福的學習還有3個星期就要展開,我已經放下包袱開始熱身,我就像即將涉足於深度星空的遠航者,為這種探索而感到興奮。我也不知道自己命在何方,何時會揮手作別這個世界,我只能在這個邊聲四起的時代盡力去譜寫屬於自己的歌謠,願自己能守住這點點的光明,做遠方忠誠的兒子,讓這火焰不斷地壯大,在將來能播及四海, 照耀黑暗中的朋友。
2004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