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世界觀都應由自己去建立,盲目或被迫接受他人的觀點都是對生命的不尊重,但是封閉內心、固守成見同樣是對生命的不尊重。我想,對輪回半信半疑的人們,不妨采取“科學”的態度,承認自己不知道輪回是否存在,同時不排斥了解更多關於輪回的知識。畢竟從古至今還沒有哪位聖哲否認過輪回的存在,你也沒有必要急於下一個石破天驚的結論。
與其它民族相比,藏族人是更加注重精神修持的,這源於我們對無常的深刻認知和對因果的堅信不疑。皈依佛、法、僧三寶對我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果不是佛陀通過他累世的修行探索,最終覺悟了生命的真相,並且慈悲地把他所獲得的知識和他的經驗與我們分享,恐怕我們到現在還在盲目地摸索,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又要往哪裡去。就像有人說的那樣:“我活著是因為我生出來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盡管活著沒意思,也無可奈何。”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心裡便充滿了對三寶的感激。如果佛陀沒有講法,他的追隨者們沒有把珍貴的教法傳承下來,使我在二千五百年後得以聽聞、實踐,那麼說這種話的人就是我,如此迷惘、無奈的人就是我!
佛陀在覺悟之後發現所有眾生都是本自圓滿具足的,都有覺悟的可能。這是一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否則,看看我們五毒俱全的現狀,我們真不知道自己就算好又能好成什麼樣子。佛陀不僅指出所有眾生都可以覺悟,而且耐心地教導我們如何消除迷惑。他告訴我們道理,又教我們如何去印證、檢驗那些道理。他針對人們不同的習氣、偏好、特點,以不同的方式開示真理、激發靈感、鼓舞信心。我們在輪回裡漂泊有多久,我們的迷惑就有多深。佛陀說在他無數次的轉世中,僅轉生為白狗,死後留下的白骨,堆起來就比須彌山還要高。而我們在輪回中沉溺的程度只會比這更嚴重。現在,我們想改變這一切,就必須依賴有效、有力的方法。追求覺悟的過程,就像在一個無邊無際的迷宮裡突圍,沒有佛法的指引,我們永遠都將被困在裡面,原地打轉。
有一些人,是佛陀的追隨者,據說也是佛陀的化身,他們會出現在我們身邊,訓練我們突圍的技巧,與我們並肩作戰。讓我們即使在最困惑、艱難的時候,也不喪失覺悟的信心,因為透過他們,我們看到覺悟的確是可以實現的。
佛陀時代的印度是一個精神修持者的國度。社會各個階層中都有大批人致力於探求精神解脫之道。他們嘗試各種方法,一些人達到很高的覺知程度,但最終只有佛陀證悟了圓滿無漏的智慧,洞見了諸法實相。許多人向他請教後,認識到自己在修行上的問題,於是決定改正或放棄以往的修行方法,而誠心接受佛陀的指導。他們懷著敬意向佛陀表達這種決心,後來成千上萬的人在佛陀面前或者通過佛陀的追隨者表達了這種決心。這種心與心的傳遞便是教法的傳承。當你決心敞開心胸,毫無成見地向佛陀學習解脫之法後,需要在一位具有教法傳承的修行者面前通過身體和語言的行為把自己的決心莊重表達出來。這不是形式主義。修行的過程涵蓋身、語、意三個方面,所以在修行的起點,身、語、意皈依具足才是圓滿的緣起。之所以要在有教法傳承的人面前皈依,是因為這樣做,你的決心將融入無數前輩、同輩及未來學佛者的決心之海中,它將不再是你一個人的決心,而是無數人共同的決心,並與佛陀的圓滿智慧一脈相承。想象一下,這是多麼巨大的心的力量。身、語、意具足,內心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修學者便得到了皈依的戒體。身、語、意之中,最重要的是意皈依,即對佛陀的教誨真心認同,相信佛法一定能幫助自己了悟本心,相信僧寶的護持和引導。
我成長的年代幾乎看不見佛像、經書和僧侶,人們對三寶的信仰卻沒有動搖,包括我在內,很多孩子也知道向三寶祈禱。後來我接觸的人多了,發現並不是人人都知道如何祈禱。許多人都沒有足夠的勇氣承認自己需要幫助,並且謙遜地學習別人的成功經驗。我喜歡念心咒,而念珠在當時根本無處可尋。記得我們一群孩子常跑到山上去采柏樹籽做念珠。柏樹籽非常堅硬,穿針引線把它們串成念珠是很費功夫的,而我卻樂此不疲。那時候,我常常找個樹叢一窩,靠在裡面先把自己的破衣服補好,然後就開始串念珠,這樣度過快樂的一天。我還喜歡跟村裡的老人學念經文。那是真正的口耳相傳。他們不識字,我也不識字,他們把自己聽來的經文一句一句背給我聽,我則一句一句記到心裡去。現在回頭看,當時學會的《度母經》和《極樂願文》,念錯的地方實在太多,可因為記憶太深刻,後來雖然努力改正,有幾處還是常念錯。
從小到大,心向佛法都給我帶來莫大的安樂。
然而,皈依三寶並不意味著生活從此安全無憂,腳下從此不會踩空,也不意味著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會有人出來替我們搞定麻煩。我常想:心向佛法的確需要膽識。佛法不向你承諾安全感或確定性,事實上,它恰恰要打破你對安全的幻想。皈依三寶,說明你決心無懼地面對生命中的一切,不再尋求慰藉、寄托、照顧,除了切實地經驗當下,不再企圖另尋出路。藏文中佛教徒一詞的意思是“內道者”,即向內觀照、從本心而非本心之外找真理的人。
在我們這個炫耀攀緣、全力追求散亂的年代裡,靜默、洞察力、內省這樣的詞讓人感到陌生、毫無吸引力,而佛法一切修行的基礎恰是正念,即貼近自己的身、語、意,時刻保持清醒的覺察。
剛接觸一件新鮮事物,人們總會感覺振奮,學佛也是這樣,尤其當你獲得一些心靈啟示之後,你心裡會充滿期望。學習靜坐、念誦經咒,飲食有節、起居規律,你相信生活從此有條不紊、目標明確,修行將不斷進步,連覺悟都似乎指日可待。不過很快你就開始失望,生活的不確定性沒有減少,你也沒有越變越好,相反,你發現自己在修行中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念的訓練讓你與自己面面相觑,無所適從。難道這就是修行?
修行不是一場魔術表演,從頭到尾讓你興奮、驚奇、目不暇接。它也不是逃避日常瑣事的盾牌,因為它可能比你企圖逃避的日常生活更加瑣碎平常。修行的目的不是完善目前的生活或者美化自己,如果是這樣,佛陀當年大可不必捨棄王位出家。他從小生活在父王為他砌築的高牆之內,錦衣玉食,不知痛苦為何物,然而,當他偷偷跑出宮外看見生、老、病、死的生命事實後,就決心不再自欺了。修行沒有什麼宏大的目標,只是不再自欺而已。
一旦開始修行就會發現我們對自己的所做作為是多麼無知。無始以來養成的習慣讓我們很不喜歡單純地與自己相處。保持清醒與覺察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因為它意味著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評判、不希冀、不回避。這簡直讓你感覺走投無路。可是,覺察還不止於此,你還要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是怎樣試圖尋找退路、出路卻無果而終的。說實話,對於剛剛踏上修行之路的人來說,這種感覺並不美妙。以前當你不痛快或遇到問題時,你可以焦慮、尖刻、遷怒、自責,可以叫鬧著把周圍的空間填滿,可以不理會真相而只沉浸在情緒的發洩中。然而,保持覺察讓你認識到這一切都無從做起。
自古以來,追求精神修養的人都需要具備一種品質,那就是忍辱。“忍辱”在現代人的詞典裡似乎與怪僻、自虐之類的鏈接在一起,所以大多數人都不屑於有這種品質。但是,從修行的角度看,忍辱指遇到情況不急於做出反應,不急於逃避不安、尋找安慰,而是放慢整個事情的節奏,給自己留一點空間去觀察和感受,讓自己可以看清事情的原貌,而不是被沖動牽著鼻子走。這有時也被稱為寡欲或甘於寂寞。
持續的覺察訓練會讓我們逐漸習慣這種不迎不拒的做法。期望和恐懼其實是同一個東西的兩面,有期望就會有恐懼,而回避則會加強恐懼。不迎不拒使我們放松下來,這時,我們才更有可能瞥見一切思想行為、一切歡喜哀愁背後的那個東西。
人們愛把生活弄得擁擠而熱鬧,忙得團團轉,以免和自己獨處。心向佛法的人卻是決心要和自己親密相處。修行的過程毫無疑問會充滿挫折,每一個修行人都會一再失敗,一再跌回舊的習氣中。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一輩子都在精進修行,不放棄也不逃避。
感謝三寶持續給我們以啟發和勇氣,否則,我們無法堅持。
皈依,不是修行的起點。它是整個修行。
(希阿榮博堪布口述,弟子於公歷11月1日(藏歷九月初三)完成文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