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定的身心效應
陳 兵
作為一種主動調攝自心而達到特殊心理狀態之禅定,具有優化身心的諸多效應,這些效應為許多禅定修習者的經驗所證實,具有普遍性、可重復性,可用心理學、超心理學和人體科學等方法予以觀察研究,解釋其機理,國內外科學工作者在這方面已經作出了一些成績。若修習不當,禅定也可能發生有害於身心的效應。
一、禅定的生理效應
通過禅定和與之同類的瑜伽、氣功修習,能夠健身治病乃至延齡卻老,優化、變革生理,是古印度婆羅門教早就宣揚的,《白騾奧義書》即以“身輕得康健”為修習瑜伽的初步效益。道教尤以行氣、守一等為祛疾健身、延命長生的要道。佛教顯教重在破除世人對肉體的普遍執著貪愛,不大講禅定的生理效應,但說修習禅定中隨心意的寂靜,會相應地發生身輕安及呼吸、脈搏、整個機體的新陳代謝減慢乃至停息等生理變化,祛疾健身,是隨這些生理變化而來的附帶效應。《摩诃止觀》卷八雲:
若善修四三昧,調和得所,以道力故,必無眾病。設小違返,冥力護持,自當銷愈。……但一心修三昧,眾病消矣【《大正藏》卷四六,110a。】。
說如果善於如法修習天台宗提倡的四種大乘禅定--常行(般舟)三昧、常坐(一行)三昧、半行半坐(方等、法華)三昧、非行非坐(覺意)三昧,因禅定的作用,必然沒有諸病,一心修定必有自然治愈諸病的效用。
禅籍中說,修習禅定者若證入初禅未到地以上的正奢摩他,因內氣之充盈流溢,能令“身粗重性皆得除滅,能對治彼身輕安性即得生起”。身粗重性,指使身體感到粗重不適的一切障礙,包括疾病、亞健康狀態等,隨其消除,自然使人感到身體輕快、安泰、舒適,達到健康狀態。若進入初禅以上正定,能改變欲界離不開飲食、睡眠、性生活的生理需求模式,有減少睡眠、飲食,乃至多日不吃喝、不睡覺也仍然身體強健、精神飽滿。如《憨山大師年譜》載,憨山三十歲時在五台山參禅修定,食物僅有三斗米和麥麸,和野菜食之,半年尚有余。定中發悟後,變得精力超常,在募造轉經輪期間,他主持操辦,“經營九十晝夜,目不交睫”,而精力充沛,沒有睡意。起初主持做水陸佛事七晝夜,他於“七日之內,粒米不餐,但飲水而已,然應事不缺”,大大超越了常人的生理極限。
關於在定心中能減少乃至完全不需要飲食睡眠和性生活的機理,有的研究者指出在深定中,人能直接從宇宙中吸收肉體所需的物理能量,不必經過消化吸收飲食精華而將生化能轉化為生物能、物理能。佛教禅籍中說,進入初禅以上,超出欲界,可離唯欲界眾生所需的吃物質實體飲食的“段食”;進入二禅以上,可離以吃感覺為實質的“觸食”;進入四禅以上,可離以吃意願為實質的“意思食”,唯需“識食”(阿陀那識的執受,生的意志)。
佛學還認為,禅定功夫深達一定程度或修某些禅定,有卻老延年之效。《阿含經》中佛言:比丘、比丘尼若修禅定,於第四禅基礎上修習成就欲、定、精進、觀“四神足”,可以隨意住壽一劫或一劫有余;《華嚴經·十地品》說初地菩薩便可住壽百劫,初地以上菩薩壽命地地倍增,長得不可思議。藏密說依無上瑜伽修氣、脈、明點的禅定,當修到氣入中脈後,可以有身健、力大、容顏鮮澤、足捷、年輕乃至不老、長壽之生理效應,《恆河大手印》稱修欲樂定證得樂明無念,可以“長命黑發相飽如滿月,光彩煥發力大如獅子”。據有關史料,長期修習禅定的僧尼,其平均壽命要比一般人高出好多,其中有些人如馬鳴、龍樹、慧昭、純陀等都是典型的例子,大大超過了現在科學家所說人類的自然壽命。
當代有些科學工作者利用腦電、心電等儀器,通過對照組觀測法,對氣功、瑜伽、禅定作了多種研究,其結果表明,當通過鍛煉入定時,人體新陳代謝、呼吸、血液循環、微循環、免疫功能、體溫、消化系統等都發生良性變化。機體新陳代謝的減緩和消耗量的降低,則可發生“節能效應”,使人延年益壽。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看,在修習禅定過程中尤其是深入正定以後,隨著意念和情緒活動的放松、停息,可以令人精神上的緊張和壓力得到緩解,使被緊張和壓力導致惡化的生理機能得以自行調整,從而產生健身之效,一些以精神緊張和心理壓力為主因的疾病可能會逐漸自行痊愈。若修定者持有治病健身的動機,則可能加上自我暗示作用,使禅定祛疾健身的效用更為明顯。
修習禅定進程中,也可能產生有損健康的負面生理變化,引發生理性的“禅病”。因心意漸趨寂定,身體自行調整,可能使身中潛在的疾病外化,或引發宿疾,如《釋禅波羅蜜次第法門》卷六所言:“或本四大有病,因今用心,心息鼓擊,發動成病。”【《大正藏》卷四六,505b。】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禅修的初級階段,未必是壞事,多會隨禅定功夫的加深,不藥而愈,也可以醫藥治愈,用禅定方法對治。修習中不善調攝身心息,也可導致種種禅病,如坐姿不正確會導致脊柱和背部、腰腿等疼痛,調息不當可導致筋脈痙攣或枯瘠瘦弱,系緣、觀想、用意不當會導致身中四大不調,表現為上火、身體沉重、頭疼、胸悶、浮腫等疾病,此類病用醫藥治療往往療效不佳,最好用相應的禅定方法對治,《摩诃止觀》、《禅門口訣》、《大乘要道密集》等禅籍中列舉有多種自我調整治療禅病的方法。修定過程中若受到外界的聲響、噪音等驚動,或受人事方面的迫害、毀謗、辱罵等刺激,或生活中心理負擔過重,因而惱怒、驚恐、憂慮,也可能引發氣滿、腹脹、便血、肺脹、便秘、嘔吐、消化不良等心身性的禅病,此類病也宜於用禅定調和身心息的方法治療。對各種禅病,應善知病因,及時對治,“如此等病,初得即治,甚易得差。若經久則病成,身羸病結,治之難愈”【《修習止觀坐禅法要》卷一,《大正藏》卷四六,471c。】。一心修定,尤其是以正見修觀,是治療各種禅病的靈藥。《天台智者大師禅門口訣》卷一雲:“但系心在境(修定所緣境),不令他緣,病自差耳。”【《大正藏》卷四六,581c。】《釋禅波羅蜜多次第法門》卷四雲:“般若一觀,能治五病。”【同上書,504c。】
二、“禅悅”
令修習者享受到常人無法享受到的“禅悅”或“三昧樂”,是佛教所說定心的一大功用。《增一阿含經》以“禅悅食”(禅食)為五種出世間食之一,《維摩經》卷一雲:“禅悅以為食。”意謂由禅定所得的喜樂能提供滋養人的食糧,使人身心健康幸福,是一種高級精神營養品。《雜阿含經》中佛將初獲禅悅名為“現法樂住”【《雜阿含經》卷十七,《大正藏》卷二,117b。】、“現法喜樂”【《雜阿含經》卷四,《大正藏》卷二,23c。】--現前享受到幸福安樂。禅籍中所說初得奢摩他時得身心輕安,即有心情安樂輕快之意。隨著禅定功夫的深入,禅悅會愈益深細。
初禅、二禅皆以“喜”、“樂”為主要的兩種功德。《雜阿含經》中說,有眾生進入初禅,“離生喜樂,處處潤澤,處處敷悅,舉身充滿,無不滿處。”從禅定起,遍告大眾:“極寂靜者,離生喜樂,極樂者,離生喜樂。”【《雜阿含經》卷十七,《大正藏》卷二,123c。】《清淨道論》說進入初禅時的喜以“身心喜樂為味,或充滿喜樂為味,雀躍為現起” ,其喜分小喜、剎那喜、繼起喜、踴躍喜、遍滿喜五種。小喜,謂喜樂令人身上的毫毛豎立。剎那喜,喜樂倏然而生,有如電光突閃。繼起喜,喜樂如海岸的波浪一度到來,又一度消退。踴躍喜,喜樂之大令人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甚而躍上空中。遍滿喜,喜樂充滿全身,有如吹漲了的氣泡,如山窟充滿了流水。同論說,五種喜成熟之時,身心輕安皆悉成就,身心輕安成熟時,會成就身、心二種樂。所謂樂,謂“善能吞沒或掘除內心的苦惱”,“以愉悅為相”。喜與樂的區別,是樂屬受蘊,是內心的一種享受或情緒,喜則屬行蘊,是因為獲得未曾有過的愉悅而生的激動,喻如在沙漠跋涉中渴乏不堪之人,聽說、看見前面有樹林泉水時所起的激動為喜,走進樹林中盡情飲用泉水時為樂。二禅之樂,更勝初禅,三禅之樂,更勝二禅,為世間喜樂之極致,《雜阿含經》佛稱三禅離喜之樂“是名樂第一”【《雜阿含經》卷十七,《大正藏》卷二,123c。】。
《雜阿含經》中佛陀開示說,世間由五欲的滿足而生的諸喜樂,必須借助於一定的條件,為某種匮乏的滿足,如人饑餓時得到飲食,飽餐痛飲而樂,故名“有食樂”;修定者進入第二禅時,無覺無觀,定生喜樂,此樂不憑借任何條件,唯從內心自然生起,故名“無食樂”;當進入第四禅時,離喜樂的擾動而住於安樂的捨心正念中,這種平靜的安樂名“無食無食樂”,即連“樂”也不需要憑借的樂【同上書,123b。】。《釋禅波羅蜜次第法門》卷七說,眾生常被欲火所燒,熱惱不安,當由修習禅定而進入初禅時,如同跳進清涼的泉水中,驚悟到從來沒有嘗受過的、遠遠超過五欲之樂的清涼喜樂,“深心慶悅,踴躍無量,故名喜支”【《釋禅波羅蜜次第法門》卷七,511c。】。嘗受到禅樂後,其心恬然,安隱快樂,即名為樂。喜為粗,樂為細。喜時心中踴躍(激動),樂時心中恬靜。二禅的喜樂更超過初禅。進入二禅時,“其心豁然明淨,皎潔定心,與喜俱發,亦如人從暗室中出,見外日月光明,其心豁然明亮”,“行者受於喜中之樂,恬淡悅怡,綿綿美快”【同上書,513b~c。】。初禅之喜樂由超離欲界五欲等而生,稱“離生喜樂”;二禅喜樂由定心而生,名“定生喜樂”。初禅喜樂依禅觸、覺觀而生,心分別身體上的觸覺,難免有擾動,較粗;二禅喜樂則不從外來,只從自心生起,唯屬意識,較細。第三禅離二禅喜的擾動,唯有獨特的樂,其樂與定心同時生起:
從內心而發,心樂美妙,不可為喻。
樂遍身時,身諸毛孔,悉皆欣悅。爾時五情雖無外塵發識,而樂法內出,充滿諸根,五根之中,皆悉悅樂。
譬如石中之泉,從內湧出,盈流於外,遍滿溝渠,三禅之樂,亦復如是【同上書,514b~c。】。
三禅之樂,被稱為“世間第一,樂中之上”【同上書,514c。】。然而,有樂,終究是一種擾動。四禅以上,超越了喜樂的擾動,不苦不樂,心如明鏡止水,實際上心靈處於一種極深的寂靜、放松狀態,是一種超越喜樂的快樂。因為進入正定者能享受到遠遠超過世間依賴物質條件等刺激而得的粗劣的五欲之樂,才能使他們自然不追求世間的五欲,不被聲色貨利所惑,暫時制伏欲界的貪嗔等煩惱而不起現行。但享受禅悅,又可能產生對禅定喜樂的貪著,謂之“味禅”、“醉三昧酒”,屬色界、無色界煩惱。這種對禅悅的貪、沉醉,可能使人只管自己打坐享樂,對家事、世事和眾生、社會冷漠,失去責任心,不想利益、濟度眾生,不想追求真正堪以超出生死的智慧,成為生死之因。佛陀教導佛弟子:雖然修習禅定,但其目的是進一步獲得出世間的智慧,不可“味禅”,須在禅定的基礎上以正見修觀而證得正智。大乘更強調要以“無所得”的般若智為導修禅定,雖入正定而不住著於定,須利濟眾生,服務社會,在菩薩六度萬行的實踐中享受更為殊勝的無住涅槃之樂。
定心予人的喜樂,盡管只是修定者個人的主觀體驗,也不無實際的價值,任何幸福快樂,有哪一種終歸不是個人的體驗?何況禅定喜樂之體驗,有可驗證性、可重復性,任何人只要如法修習,都可在自己身心上驗證,都可獲益。從佛教禅學看來,初修禅定階段很淺的、片斷的三摩地,多在初禅以下,達不到四禅八定之正定,其所得到的喜樂相當粗淺微小,而已不乏健身治病和獲得氣功快感之效。若深入正定,其喜樂當更有益於身心。這僅就世間禅定而言,至於出世間的定,其所得的“法喜”和利益,更非世間禅定所能及。
三、禅定的益智開慧效應
禅定的價值,更在於其益智開慧、伏斷煩惱、優化心理結構等心理效應。禅定有提高智能、開發智慧之效。“因定生慧”,被佛教作為修習禅定的主要目的和禅定的首要功德。《法句經》:“無禅非智”。《大智度論》卷十七:“實智慧從一心禅定生。”【《大正藏》卷二五,180c。】該論比喻說,定心出生智慧,有如密室中不被風所吹動的燈焰,能放射出穩定的光明,經過禅定修行,排除內外干擾,精神高度集中,提供了成就世間、出世間一切事業的根本,提供了產生智慧的基礎,使人能集中精力返觀內照,直窺身心世界的秘奧。以高度集中的心力用於學習、工作、處理問題等世俗的事業,其效率必高。出世間的禅定,更能開發出妙觀察智、平等性智等無所不知的超常智慧。《小止觀》卷下說,在初修禅定尤其是修因緣觀時,便有可能發生“內善根發相”,使宿世智慧的種子成熟,對佛法生死因果、諸法無我之理獲得了悟,悟性、理解力大大提高。在四禅深定基礎上修觀,更能實證真如,獲得出世間的乃至通達世間法的超越性智慧。禅定功深的佛門高僧大德,多有智慧超人、對人類文化作出重大貢獻者,如馬鳴、龍樹、無著、世親、陳那、鸠摩羅什、道安、玄奘、空海、薩班、帕思巴、宗喀巴等,皆被目為國寶人瑞。由修禅定而開發了文才、辯才者,更是不可勝數。《憨山大師年譜》記載,憨山在五台山入定發悟後,智慧大增,文思敏捷,於三十三歲發願抄寫佛經,每落一筆,念佛一聲,一面寫經,一面還常接待來訪者,應答時手不停寫,與來人對談,也不妨礙手抄,且抄寫毫無錯誤。每日如此,“略無一毫動靜之相。”
當代有些科學工作者對瑜伽、禅定的研究表明:在超覺靜坐、禅定中,具有組織新功能態能力的額葉腦電波隨功夫的深入而趨向高度有序化,通常狀態下主要在大腦皮層枕區的阿爾法波轉向額區,通常狀態下的左腦優勢轉向右腦優勢,非對稱結構轉向鑲嵌交叉的對稱圖象,從丘腦下部到聽覺皮層的廣大腦區域均處於不同程度的抑制狀態,大腦功能從總體上看來與睡眠、清醒時皆不同,處於一種全腦共振狀態、特殊興奮狀態,給提高智能提供了生理基礎。
當代西方心理學家通過大量研究,發現就人的心理素質而言,情緒商數(情商,EQ)比智商更為重要,可能是一個人成功生活的最佳預言者,在更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的婚姻、工作和整個人際關系的處理,甚至影響著其事業的成功與否,甚至還決定了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和一個企業的命運。所謂情商,指一個人對自己情緒的理解及控制自己情緒、承受外界壓力、把握自己心理平衡、與他人建立良好關系的能力(社會智力)。因而從兒童期便注意培養情商,通過各種心理鍛煉方法提高情商,受到人們的重視。
這種“情商”的培育和提高,早就為佛教所重視,佛陀“自治其心”、“自淨其意”之道,其實便可看作一種情緒管理學,禅定便是其培養管理的重要方法之一。佛學說經過禅定鍛煉的心有很強的“堪能性”(自我控制、承擔事業的能力),《大智度論》比喻說,未經禅定鍛煉的散心如未加鞣制的生牛皮,堪能性很低,不堪制作衣物,定心則如經過鞣制的熟牛皮,可用來任意制作衣物。佛教諸乘經論中一致說,世間三昧(四禅八定)能伏(制服)欲界煩惱,止息貪嗔嫉慢的躁動,使低沉、憂傷、焦慮、緊張等有損健康的不良情緒自然不起,即便生起也容易制伏,從而令人心理安恬平靜,行為符合社會道德規范,具有很強的自我約束、自我平衡心理的能力。《小止觀》卷下說,初修禅定,可能發生內外善根發相,使宿世的善根種子成為現行,優化或改變心理素質,使私心淡薄,慈悲心、孝順心、恭敬三寶心、謙卑心、精進心、慚愧心等善心自然增長,樂於持戒布施、改過遷善,熱心助人,人格、氣質、行為模式都會發生良性變化。《瑜伽師地論》說,修習禅定,至得奢摩他發身心輕安,“能障樂斷諸煩惱品,心粗重性,皆得滅除,能對治彼,心調柔性、心輕安性,皆得生起”【《瑜伽師地論》卷三二,《大正藏》卷三十,464c。】。謂奢摩他定心若保持不失,能克服對治煩惱的心理障礙,使心易於調制,輕快柔和,大大增強制伏煩惱和排除不良情緒的能力。若進一步修習觀(毗婆捨那),得出世間三昧,自宰其心、淨化自心的力量更為強大,可以從根源上完全斷滅或轉化煩惱,將凡夫有漏的、不自在的心理結構改造為聖者清淨的、自在的超常心理結構。
四、禅定中的病態心理
修習禅定進程中,既可能產生益智開慧、優化心理結構的良好心理效應,也可能發生心理失衡、煩惱增盛、精神錯亂等有害的副作用,導致心理、精神上的種種弊病。《文殊問菩提經》雲:“禅定有三十六垢。”【轉引自《摩诃止觀》卷十七,《大正藏》卷四六,117b。】垢,指障礙、弊病,包括有害的副作用。禅定的負面效應,大多是因不善如法調攝自心、不理解禅定中的身心變化並對正確處理方法無知而造成的。對禅定中心理的種種不良變化、變化的機理和處理法則,佛教有詳悉的論述,列舉了多種治療精神性禅病的方法。
佛典中所說禅定中可能導致的病態心理,主要有以下幾種:
1.煩惱妄念增盛。禅定尤其是以佛法智慧為導的出世間止觀,具有伏斷煩惱的作用,伏斷煩惱,也是佛教教人修習禅定的主要目的所在。但在修習過程中,特別是初修者中,煩惱、妄念、邪見反而比不修禅定時增盛,乃至不堪制伏的情況,也非罕見,甚至有因此造作惡業、違法亂紀者。這種情況,在禅籍中不乏說明解釋。《小止觀》卷下將這種現象稱為“煩惱發相”,有性欲亢進、脾氣變大、嗔怒異常、吝啬小氣、嫉妒心強、堅執邪見、個人野心膨脹等表現,與所修的禅觀往往相關。此乃阿賴耶識中所藏宿世的煩惱種子在止念澄心的過程中,浮現於意識層面,或被修行逼現於意識層面,不自覺地、往往是無緣由地滋生種種煩惱,或稍起聯想即生煩惱,或妄念、雜念泉湧,難以遏止,嚴重干擾修定,甚至導致心理失衡,精神失常,釀成殺害、YIN亂、詐騙、偷盜等惡業,稱“惡業發相”。《大乘要道密集·道果延晖集》從氣脈的角度解釋密乘禅定修習中煩惱妄念增盛的現象,認為由於觀想心間咒字等,身中之氣集中於心髒部位,令人“無由自生種種煩惱”,修習至此,稱“自生煩惱定”。繼而,因氣進入並充滿左右二脈,精血增盛,提供了滋生妄念煩惱的生理基礎,從而不假於境,也會自然生起種種妄念,稱“自生妄念定”。這可謂修習禅定進程中最艱險的一段路程,正確處理,過此階段,則煩惱妄念自會被降伏。從現代心理學看,佛教禅修者大多出家禁欲,在尚未證得堪以轉化性能量的初禅以上正定時,只能以持戒壓抑凡人與生俱來的性欲等人欲,再加上隨修定聚氣而來的生命能量(精氣血)的增長,人欲自然會比不修定時或比不修定者更大,甚而會導致性心理變態及整體的心理失衡,心理承受力太弱者則可能導致精神病。在弗洛伊德看來,壓抑本能的性欲,害處極大,是許多精神病和犯罪的根源,這是有一定道理的。佛教禅定處理此類問題,主要用修不淨觀、慈悲觀等相應的禅觀和般若空觀予以對治,再加上守護根門、初夜後夜精勤坐禅經行、修氣脈明點等方法,若修習者具備正見、善知識、有閒等條件,自不難度過這一難關。若修習者不具足獲得正定所需的諸條件,則往往難過此關,可能長期被增盛的煩惱妄念所惱而不得安寧,甚至導致精神病。大概出於這種考慮,佛陀不教在家弟子持不YIN戒禁欲而僅戒邪YIN,也很少教在家弟子修不淨觀及四禅八定,《優婆塞戒經·禅波羅品》教導居家大乘佛教徒修習的,主要是在生活中隨時觀察、把握自心的禅定。
2.厭世及難以入世。觀察世間苦空無常,人身不淨,以期超出世間,是佛教禅定尤其是小乘禅的突出特質。就其超出生死輪回的宗教趨求而言,佛教禅可謂效果昭著。但修習佛教禅尤其小乘禅,若把握不當,也可能使人消極厭世,一味遁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與世俗社會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對現實看不慣,失去社會責任心,難以與社會合拍,難以與普通人和諧相處,喪失在社會中生存的能力,導致家庭關系、人際關系緊張,可能因此使自己心理失衡,性格乖僻,甚而以自殺了結。《雜阿含經》卷十三富樓那禀告佛:有佛弟子因厭患身體,“或以刀自殺,或服毒藥,或以繩自系,或投深坑”【《大正藏》卷二,89c。】。同經卷二九載:佛住金剛聚落跋求摩河側薩羅梨林中,諸比丘修不淨觀後,極厭患身體,以各種方法自殺,或請求別人殺死自己,有一外道鹿林梵志子受魔所惑,持刀殺死自願一死而得解脫的比丘六十人。佛從定出,知道此事,乃教眾比丘修沒有厭世自殺副作用的數息觀和十六特勝觀。又如南傳佛教禅法中的食厭想,修習不當可能傷胃厭食,損傷身體。當代美國人傑克·康菲爾德(Jack Kornfield)於1967年赴泰國巴蓬寺隨阿姜查(Ajahn Chah)學習南傳佛教傳統的內觀禅五年,對自己的定境和內觀能力感到某種程度的滿意,自己覺得能止息煩惱,但當他離開共修環境而回到美國後,卻發現自己對人際關系懷有莫大的恐懼心理,用學得的定慧雙修方法也未能得到改善。這種情況,在今日的不少佛教徒中大概都有不同程度的同感。佛教對此並不乏對治之道,如修十六特勝觀、佛身觀等,觀想悅意境物,就有對治修不淨觀引起之弊端的特效。修四無量心觀和大乘的菩提心、禅宗之禅、密乘的本尊法等,為對治厭世病的良藥。大乘世間、出世間不二,“佛法在世間”的思想,及在社會生活中力修六度四攝的積極精神,尤其是當今佛教界弘揚的人間佛教,提供了針治禅修者難以入世的良方。
3.情緒過激與心理變態。以淨化世俗的煩惱妄心為主旨的佛教禅定,在修習過程中會引起情緒、心境的種種變化,若把握不當,或有強因障礙,可能導致某種情緒過激乃至心理變態。如修習不淨觀,由厭惡異性,可能導致同性戀癖、戀物癖等性心理變態,佛教律藏中便載有多起僧尼性心理變態的事例;觀想死(死想)、觀無常可能導致對死亡的極度畏懼,憂慮不安;修習慈悲觀可能導致變態的慈悲,修習喜無量心、捨無量心可能導致過度激動歡喜和不理智的施捨心;修習無我觀可能陷入自我喪失的迷霧而惶惶不安;耽著於禅定的喜樂可能因喜樂失控而導致精神病。《楞嚴經》卷九說,修三摩地破了色陰而未破受陰者,心理可能發生十種不良的變態,或悲心過度,“見人則悲,常泣無限”,見到蚊蟲亦憐憫流淚;或狂妄自大,我慢增盛,自以為得定、開悟、證果成佛,見人自誇,成自大狂;或憂愁悲觀,極端厭世,只求早日解脫,欲遁跡深山或自殺了事;或喜不自禁,見人便笑,自歌自舞;或貪心膨脹,性欲亢奮,愛極發狂;或卒起精進,勇猛異常,自以為可一念成佛,而旋即退悔;或沉空守寂,唯樂寂靜,不求上進;或發邪見邪解,否認因果,宣揚殺盜YIN騙無罪,教唆破戒,恣意飲酒食肉,縱欲無度。《小止觀》卷下說,即便是禅定中的善根發相,也都有邪正之分,忽然無端歡喜躁動、憂愁悲傷、快樂興奮等,皆邪,若不能正確對待,也可能導致心理變態。佛經中講述了對治此類弊病的方法,要點在及時識破,以相應的方法自我調節,尤其是以人法二空的正見觀照,使心情歸於平靜。
4.“魔事”與境界光影的錯認。提起禅定修行,一般人大概都會聯想到“走火入魔”一事。這是修行人最害怕的、但也是修定者中習見不鮮的事。入魔之說,出於佛教所謂“魔事”,為修定的大障礙。經論中所講魔事的表現,主要是在修定時所見的種種境界:或看見佛菩薩現身說法,令人歡喜難禁,自以為證果,從而增長我慢,墮於邪見,乃至精神失常,嚴重者導致死亡;或看見可怕的魔鬼妖怪而被驚嚇致病;或看見可愛的男女而起貪著,乃至陷於相思病、精神病;或聽見某種聲音告以來事或他人隱私,教以某種修行方法,依之修習,往往出問題。這些現象,經論中一般認為是天魔鬼神的干擾、附體,而被外魔所撓所附,關鍵還在內魔,在於自己缺乏正見,貪著境界,或貪便宜,心懷快速得通成佛的非分希冀,及對名利財色的貪愛,因禅定打開了外魔侵入的渠道(密教謂打開了天魔脈),與所入定心同一層次的外魔得以乘內魔之隙干擾和附體。佛學所舉外魔擾害的表現,還有令人喜怒無常、多睡多病、得神通、發解悟、得少分禅定、執邪見、自然辟谷等,其結果終歸是使人貪著名利財色,背離佛法正道。
其實,在修習禅定中看見可愛及可怕的境界、聽見種種聲音,未必都是外魔的作用,而可能是自己心識的幻現。意識本來有獨自制造境相、聲音等的作用,如夢境即完全是夢中獨頭意識的產物。在修定進程中,由於有意停息意識的活動,當心稍趨寂靜、放松對所緣境的注意時,儲藏於阿賴耶識或腦中的各種信息,便得到了脫離意識監督而自動組合的機會,在半醒半睡似的心中現出種種形相、聲音、境界,其原理與做夢十分相似。如果在這時由所念生起聯想,或在意識深處有想看見某種境界、聽見某種聲音的主觀意欲,便會起自我誘導和自我暗示的作用,使人見所欲見,聞所欲聞,有如催眠術者的誘導和暗示,會使被催眠者有所見聞,甚至連人格都會發生變化。形象思維能力強的女性、體弱多病者,修禅定時往往容易出現意識制造的虛幻境界。若對意識的這種作用缺乏理解,執所見聞者為實,便會貪著或受驚,可能走火入魔,或演出笑劇,或導致心理變態、精神失常。
修定進程中,還可能出現相似神通和禅宗稱為“光影”的相似悟境,相似,謂似是而非,若誤認為真,容易入魔,對修行者來說是頗為危險的事。據《禅波羅蜜次第法門》等說,在進入初級的欲界定、初禅未到地定時,尤其是刻意追求神通時,可能有相似的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等神通出現,使修定者自覺能預知來事、言人前世、透視人體、發功治病,或自覺上天入地、游佛淨土等,至多偶爾靈驗,多數虛假不實,是意識制造的幻相,並非真正的神通。若執以為實,不僅障礙修定,還可能鬧出笑話,贻誤大事,被譏為騙子、神經病。真正的神通,須在第四禅極寂靜心的基礎上開發,即便是真的發通,也未必自在如意,事事皆靈,若有貪著,極易障道,故佛教戒律嚴禁僧尼顯現神通。修定和參禅過程中,未入正定而誤認為已入,未實開悟而誤認為開悟,如認紅日升空、月光明徹、大地平沉、地陷牆倒、金光閃爍等“光影”為開悟,會陷於邪見的深坑,所謂“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無異認賊為子,會自誤誤人,若自以為是而大言“我入正定”、“我已開悟”,便犯了大妄語罪,佛教說為必墮地獄。
修定中出現的種種魔事和相似境界,對具正見者而言,並不可怕。只要對其有如實的了解和理解,以佛法萬法唯心、心識本空的般若正見冷眼觀察,不怕、不執、不求、不拒,觀其如夢如幻,魔佛一如,只是心識的幻現,皆空無自性,則一切魔事魔境,皆不足為礙,而且會轉化為菩提資糧,增進道力。佛陀於降魔後成佛,便說明必須以智慧降伏內外諸魔,方能成就大覺。
〔陳兵,1945年生,甘肅武山人。1981年畢業於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宗教學系。現為四川大學宗教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河北禅學研究所副所長。發表有《佛教禅學與東方文明》、《二十世紀中國佛教》(合著)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