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荷蘭)林湄
一切生物為肚子而食。由於人類舌頭味蕾特別敏感,所以要求食物多樣而豐富。尤其中國人,飲食業舉世聞名,花費在吃方面的時間和費用毫不憐惜,請客吃飯、上館子、酒會,是結交朋友、經商活動不可缺少的場面;即使家常便飯,也很講究口福。食物更是千奇百怪,除國際烹饪常用的肉類品外,還有被西方人“歎為觀止”的狗肉、猴腦、豬血、蛇膽、老鼠,或即將孵出的小雞,等等。
肉食雖是餐食業色香味不可少的主料,但據《聖經》記載,上帝原先是不讓亞當吃肉的,只讓他吃結種子的菜蔬和有核的果子。走獸、飛鳥及爬在地上的動物是食青草的。然而從諾亞時代開始,人類除食地上的谷物果實外,開始了肉食。
動植物既供人類食用,難免隨時遭殺。一般人認為蔬果植物被割被摘沒有痛苦,可是人不是植物,豈能知了?動物則不同,它們有感官,被殺害時流露出的痛苦神情容易令人感觸或思想……E.B.懷特殺了自己養的一頭豬,當熏肉和火腿出現在桌上時,即想到“這是有預謀的一級屠殺”,人類視為天下最笨的豬,被殺前則不願進食,懷特見之一面富有同情心,一面任獸醫叫狗拿灌腸袋當道具,結束豬的生命。沒想到豬死後,懷特失眠了幾個晚上。
於·列那爾對豬一點都沒有好感,說它“一口也不放過”地貪吃。我想為豬說句公道話,它雖然長得丑陋,卻對人類作出了完全的奉獻,豬耳、豬腦、豬肚、豬蹄、豬筋、豬皮、豬骨、豬腸、豬血、豬腰等,無不成為人類的美食,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裡,豬頭還是珍貴的獻祭品。也許,豬的價值就是提供別類肉身的營養,自然時候一到,就得一命嗚呼,慘叫和哀哭難以引人共鳴。這方面,人比動物高貴,可為信念和道義去死,殊不見多少英雄雄赳糾氣昂昂地走向刑場,視死如歸。
只是,肉食引起的殺生行為,並非人人都能接受。佛家認為世間生物是互為“輪回”的,因怕“報應”而不主張相互捕殺和吞食。當然,也有一些人先天不喜歡葷食,曾遇一小孩見到肉就搖頭,父母怕他營養不足,強迫他吃,他就大喊大叫,最後連白飯都不吃了。
豐子恺在《食肉》文章裡也表明自己從不吃肉,硬吃即感到胃處異樣,終於嘔吐,連飯也吐光。我少時不愛肉食是因為看到身上沾著血絲和蛋液、破殼而出的雛雞,後來慢慢地長出毛茸茸的鵝黃毛,將小眼、小腳、身體藏在毛裡,唧唧地叫,細細地走,不知是哭泣還是在呼喚,一旦找到母親,立即鑽入它的懷抱,享受溫暖和幸福。眼看小雞一天天地長大,白天在屋前屋後找食,黃昏時自動跑到籠前唧唧待眠。我怕它們被蚊子咬,常常用一大紗布罩之。然而,有天見成人抓起它,二話不說,交扭其翅膀,提頸拔毛,橫刀切入,鮮血淋淋而出……
晚上,餐桌上雞肉香噴,我毫無食欲,更不想沾之。
現代人尤其城市居民,已看不到動物被宰殺前的悲慘景象,超級市場內處理好的肉食品,引不起人的思想。加上營養家說,肉食過多雖然容易引起心血管等疾病,但不食肉者白血球容易降低引起抗體衰弱,建議采取葷素配合,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我那時健康欠佳,經常生病,不得不吃些葷菜。然而,因生性使然,從小對生死現象特別敏感,所以每當肉食時,便給其生命的還原和靈魂的接觸——
聞到“母雞湯”的香味時,想起老捨先生原先十分討厭母雞的嘎嘎叫聲或如怨如訴的模樣,可是,當老捨看到它孵出一群小雛雞後,即覺得母雞具有負責、慈愛、勇敢、辛勤的偉大母性。
見到新鮮白嫩的魚肉,不由想到莊子在鳳陽時和惠施關於“魚樂”的爭辯,是啊,同樣的物象,前者視魚為審美的對象,後者喜歡作理性的研究。可想而知,人的直覺和感受與魚的直覺和感受是不同的,人看魚到處游動、尋找食物,便認為魚是逍遙自在、平等忘我、無喜無悲的,誰知它們是不是時刻害怕被吞食呢?
若面對煎、炒、烤的牛肉時,感觸就更復雜了。少時看到農夫鞭打耕牛犁田的圖景,恰似南宋李鋼筆下的《病牛》:“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我常常想,牛是最為不幸、最值得同情、最偉大的生物,它一生勞作、奉獻,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全身像豬一樣是寶外,尚具有豬所沒有的吃苦耐勞精神,在農耕時代,更是人類的“救星”,耕作、載物、供奶……它是那樣的善良溫訓,即使遭到獅虎豺狼的追趕,也不善於反擊對抗,憑其嵌咬撕裂,活生生讓對方聚眾飽食,甚至不發一聲淒涼悲痛的嚎叫。
牛並非沒有脾氣,志怪小說《牛傷投府》寫的就是牛發脾氣觸人而被定死罪,只是此牛好運,遇到講“恕道”的好官,免其一死,從此改變了性情,賣力耕田,比人類還懂得感激和報恩。
可見,被食的生物,“生”和“死”均是為了有意識的人。即使有毒的動植物,也可制作成對人類有用的藥品。而有意識的人,吃好食飽後做什麼呢?雖說人是萬物之靈,萬獸萬禽之王,但我看不出其高貴存在的意義——他們看到別人受害與己無關,便沒有痛苦和懼怕;反之,一旦自身受到威脅,復仇的本性就暴露無遺了。你看這世界,除了YIN,不就是搶奪和戰爭麼?
每想到此,對肉食越來越沒有興趣,自然又傾向素食了。
近年來,“瘋牛症”、“禽流感”、“口蹄疫”等世界新聞層出不窮,唉,不知道是人的因素影響其病,還是它們“報復”起人類來?然而,無論它們的命運如何,我賦予動物的情感和想象力是與日俱增的,每當我看到天上的飛鳥和翱翔的鴿子,河底悠然自得的魚兒,湖上安祥可愛的鴨子,布滿原野的健壯牛羊……便不由地想,人類為什麼無法和它們對話啊,也許,它們的靈魂不比人類低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