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誠羅珠堪布采訪唐科
采訪唐科父母
與吉美圖旦和唐科合影
冬摩措的中陰身徘徊漂泊的黃河——位於拉嘉寺附近
一道朦胧的晨曦從窗口透了進來,將李宗春從甜蜜的夢境中喚醒。一天的勞作又要開始了,他不得不離開那舒適溫暖的被窩。他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感到渾身一陣酸疼。“哎!人老啦!”他不由得歎息道。
他走出小屋,同伴們也都開始陸陸續續地走出了房間。這是一條不起眼的公路上的一個不起眼的道班,裡面有十二、三個工人。他們分別來自於四面八方,每年10月20日左右,道班就開始放假。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們又從各自的家鄉返回到一起,帶來家鄉的土特產以及各種逸聞趣事、小道消息。
李宗春的老家屬於西寧,家裡有五個女兒。他在這個道班已經呆了很多年頭了。每天的工作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對付各種土塊、石頭,即使偶爾抬頭極目眺望四周,也不過就是那些早已厭倦的土坡山巒。寒來暑往,在這條道上,他灑下了無以計數的辛勤汗水,度過了風華正茂的青春年華。可以引以自豪的是,最近,他靠自己的收入為家裡添置了一台手扶拖拉機,這讓周圍的鄰居羨慕不已,也使他這些年的辛勞沒有白費。
對這種枯燥、單調生活最現實的調劑,即是和周圍牧區牧民們的交往。這些年,他早已和他們混得滾瓜爛熟,只要有空,他就會到牧民家串門,特別是一位叫拉瑪的牧民,更是和他成了莫逆之交。有無數個夜晚,他們在一起談天論地,說古道今,共同迎來一次次黎明。日子一長,他已經把這裡當成了自己最好的去處。
畢竟在這一方土地已經生活了許多年,總有一種割捨不斷的情結、揮斬不去的眷戀,這裡的山水已經在他骨子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但讓他頭疼的是,他最近老是感到疲倦,一天工作下來,累得腰酸背疼,使他意識到道班的工作也不能再持續下去了。“看來我應該辦退休的事情了,今天去給拉瑪談談。”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往拉瑪家踱去。
拉瑪家住在離道班一華裡左右位於山溝的牧區,溝裡有七、八戶人家。幾句寒暄過後,他進入了正題:“我最近老是感到身體不適,修路的工作是要靠體力來完成的,現在我年紀大了,身體吃不消了,准備打退休報告。”聽了他的話,拉瑪也生出幾分不捨,道班裡的工人中,就數李宗春與他之間最為投緣,可以說是無話不談,但葉落終究是要歸根的,道班工作也不能干一輩子啊!所以,拉瑪也十分贊同他的打算。李宗春臨走的時候說道:“看來此事宜早不宜遲,我要加緊去辦退休報告的事。”
放假的時候快到了,大家都忙著收拾行裝上路回家。李宗春也將自己能記憶的債權債務一一結清了。
這天,李宗春將平時工作用的舊衣服鞋襪洗干淨,晾在了道班院子裡。這時,道班的司機小韓(現在在打武工作)正准備開車到縣城去拿煤炭和柴油,李宗春心裡正琢磨著退休報告的事,他想:何不趁機到縣上把這件事了結了?連忙說道:“我也坐你的車一起去。”說完,就穿上嶄新的中山裝,坐著小韓開的紅色柴油車趕往縣城。
很快大家都辦完了事,李宗春也准備回到道班去取行李,然後回西寧老家。在回來的路上,車經過黑土山的時候翻了車。當時駕駛室裡有一個駕駛員、兩個漢族女人以及一個漢族男人,一共4個人。車廂裡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李宗春,另一個是來自河南的工人,名叫石建平。駕駛室的四個人都平安無事,但坐在車廂裡的兩個人都同時慘遭不幸。在翻車的時候,一個柴油桶掉下來砸在李宗春頭上,他當場就死了。石建平被大家送到了醫院,因搶救無效,三、四天後也死了。
這件事一時成了人們茶余飯後最大的話題,很多人都去了翻車現場,滿地的血跡以及車輛的殘骸讓他們驚恐異常。過了很長時間,恐懼的人們才逐漸恢復平靜。最後,他們已經絕少想到那件曾使他們心悸的大事了。
大約一年過後,拉瑪的叔叔有寧(現在已經去世)家又添了一個小男孩。這個嬰兒剛生下來的時候,左邊頭顱跟一般人不一樣,像腫了一樣。過了一段時間,才逐漸消失,恢復正常。因為他是猴年(1992年)出生的,所以給他起名叫非羅(意即猴年)。
小孩子漸漸長大了,卻有著與其他小孩不一樣的飲食習慣。他喜歡吃菜,卻不怎麼喜歡吃藏地的其他食物。一天,家裡煮了羊蹄和羊頭給他吃,僅僅只有3歲,剛剛學會說話的非羅卻出人意料地說:“我是漢族,漢族是不吃羊蹄的。羊蹄是拿來丟掉的。”說完就把羊蹄扔了。父母感到異常詫異,問道:“你怎麼會是漢族呢?如果你是漢族的話?又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呢?”“你們家曾答應過要給我一坨酥油,我是來拿酥油的。還要到索朗那裡去取賣運動衣的錢。”“你究竟是誰?”“我是道班的工人李宗春。”
有寧夫婦恍然大悟,他們一下子想起了發生在黑土山的那次車禍。有寧的確曾告訴過李宗春:“我給你一坨酥油,你放假的時候過來拿。”至於賣運動衣,也是確有其事,村上沒有一家不知道,道班上曾經發過一套蘭色的運動服,李宗春穿起來太大了,就以四十幾塊的價錢賣給了老家在達日縣,後來過門到本地當女婿的索朗(現在已經去世)。大家都親眼看見索朗穿過那套運動服,也知道他沒有付錢。看來,兒子極有可能是李宗春的轉世。
很快,整個村裡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又因為非羅家靠近公路,有寧又是醫生,家裡經常人來人往,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問他各種各樣的細節,他也樂此不疲地回答。剛學會說話的非羅雖然能夠將意思表達清楚,但他的邏輯思維還不是很完整,只是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他時常頭頭是道地說道:“我家裡有五個女兒,還有一輛嶄新的手扶拖拉機。”“我的鞋和襪子洗完以後,曬在道班那裡,我要去拿回來。”這些毫無隔世之感的話語,使大家都忍俊不禁。此時,周圍人就會推波助瀾地應和,他就講得越發起勁。他還經常講到漢地的生活細節以及一些很好笑的話,即使大家不想再聽他的重復,但他還是不斷地唠唠叨叨。大家於是開始叫他“漢猴”。
“漢猴”經常趁父母不備,偷偷溜到拉瑪家,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父母趕到,嚴加痛罵,甚至施以棍棒,才戀戀不捨,一步一回頭地返回家中。大家都心知肚明,這都是他前世與拉瑪熟識的習氣造成的。在拉瑪家,他也說了很多眾所周知的情節,他還告訴拉瑪:“發生車禍時,一只柴油桶砸在我的頭上,我當時就睡著了。”原來,事到如今,在他的腦海裡,並沒有死亡的記憶。
一次,拉瑪好奇地問起叔叔關於酥油的事,有寧回答說:“是有這回事。好可憐啊!他只是因為貪著一坨酥油,就來到我們家。”拉瑪給叔叔開玩笑說:“那你把酥油給他,讓他走吧。”
非羅家住在公路邊,經常有各種車輛來來往往,他經常與其他小朋友一起爬到車上去。但是在看到道班的紅色柴油車時,就顯得非常害怕,就像看到殺害自己的凶手一樣。每當他調皮的時候,大人就會威脅他說:“你必須好好坐著,不然就把你放到道班的車裡!”這句話具有神奇的作用,無論任何時候,只要聽到這句話,他就只有老老實實地坐著,絕對不敢起來。
有一次,非羅家的親戚中有一個老喇嘛(現在已經去世)來他家作客,看著他邁著蹒跚的腳步回去的時候,非羅忍不住說道:“你今天走路很辛苦,如果我有一輛車,我就開車送你。”大家問他:“你會開車嗎?”“那當然!”他驕傲地說。這類的話他說得太多,大家早已不以為意。
非羅最小的叔叔洛桑朗吉在果洛州草籽廠工作。一次,他生了一場病,因為非羅的父親是醫生,所以洛桑朗吉就到非羅家住了一段時間。他剛到哥哥家,大嫂基洛就告訴他:“這孩子是一個漢人的轉世。”並將非羅的說法復述了一些,洛桑朗吉聽了之後,有意問非羅道:“你是哪裡的漢人?”“我是道班的工人,在去果洛州(與縣城位於同一地方)回來的路上,在黑土山上翻了車,一個油桶掉下來砸在我頭上,我就變得昏昏沉沉起來。”“那你為什麼到這兒來了呢?”“他們家曾經答應要給我一坨酥油,我就為這個事來的。”“你已經吃了很多酥油,早已超過答應給你的酥油數量,你現在就該回漢地了。”非羅聽後,顯得極其不滿,就不理他了。
又過了幾天,他忘了前一次的不愉快,又開始講述他最掛念的幾件事。“我家裡還有一輛新手扶拖拉機。”“那個女婿還欠我一套運動衣的錢。”
洛桑朗吉又問他:“你老家在哪裡呢?”“在西寧。”“西寧什麼地方呢?”每次問到這個問題,他都無法回答。大家常和他開玩笑說:“你好好想一下你家的地址,我們就可以去西寧把你的拖拉機開回來。你可能也有妻子,我們可以讓她看看她丈夫的轉世。你還有好幾個女兒,也都該長大工作了,我們應該去看看她們。”但是,非羅始終說不出老家的詳細地址。從會說話到上學之間,他一直都這樣跟大家一唱一和。人們還常逗非羅說:“你呆在藏地條件不好,要不回漢地去吧。”“你去漢地吃菜吧,我們這裡是吃牛肉的。”每當別人說出這些話時,他就會流露出厭倦的情緒。
非羅一天天長大了,等到七八歲的時候,他就不再承認自己是漢族,每當遇到這些問題,他就會回答說:“我出生在藏地,怎麼不是藏人呢?我為什麼要回漢地?”然後就會顯得非常生氣。並絕口不提以前的事。
在我這次采訪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回答了我一些有關的問題,他說自己現在什麼也記不得了,即使回到原來的那個道班以及黑土山李宗春翻車的地方,看到公路上或道班上這些汽車也沒有任何感覺。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回答,也許是因為家人時常逗他,他害怕被人趕回漢地的緣故,也許是真的已經完全遺忘了。但有一點他承認:他就是李宗春的轉世。
在一般情況下,能夠回憶前世的小孩到了七八歲的時候,今生的習氣開始變得濃厚,前世的記憶也就逐漸淡化了。看來,唐科與非羅也不例外。
兩個回憶前世的事例,我已經盡我所能地為大家作了介紹。有必要說明的是,故事中的情節,並不是我想當然地杜撰出來的,這一點,大家可以從後面所附的采訪錄中得到證實。即使是在采訪錄中沒有的細節,我也有確鑿的錄音資料作為證明。我所做的,只是將那些片段匯集在一起而已。
在前後這兩個例子中,沒有發現任何欺騙和編造的痕跡和目的。這兩個例子都不是我去采訪時才發現的,而是在很早以前就有很多人知道。被采訪的當事人,都是本分老實的牧民,不會有很多復雜的想法,也不會懂得如何將這些謊言編造得天衣無縫,即使編造出來也沒有任何價值和利益。他們現在居住的地方,相距也比較遙遠,如果那麼多的人精心商量、策劃,串通一氣,統一說法搞欺騙,必然會有一定的目的。但這些事件的發生至今已近十年,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他們以此為手段,進行過任何帶有個人目的的欺騙。如果這次我不去采訪,這些事情也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自然湮滅。
而且,其中第一個小孩唐科的前世既不是什麼“上師”、“活佛”、“空行母”、“明妃”,也不是社會上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只是一位普通的婦女,沒有任何特殊的身份。他的父母故意沒有向他前世丈夫的家人講述關於他是“冬摩措”轉世的任何情況,也說明他的父母,根本不想借此從他們那裡得到任何好處。所以,我們找不出任何欺騙的目的。
第二個孩子非羅的例子也是這樣,所有當事人的說法,甚至在很小的細節上也都是一致的,他們都眾口一詞地承認,這孩子是一個漢族道班工人的轉世。我們都知道,在牧民的心目中,道班工人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因此他們不必編造謊言,說自己的兒子是這樣一個道班工人的轉世。因此,我們也沒有發現絲毫欺騙的動機。
還有,唐科前世的妹妹拉日和姐姐卓措,她們兩個都已經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在我拍攝之前和她們交談的時候,只要一提及“冬摩措”的轉世,兩位年邁的姐妹就不由得老淚縱橫,她們都是一邊哭著一邊給我講這些往事的。有好幾次甚至哭到泣不成聲,使我也感到有些於心不忍,不便再去打聽更多的生活細節。我不相信這樣的老人為了欺騙,能有如此精純的演技,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專業演員,也不能演得如此真切。因此,我認為,她們所講的事情都是具有說服力的。
還有一件事就是,在我用錄音采訪拉瑪時,拉瑪說的一句話使我至今記憶猶新:“有寧已經去世了,我不可能無中生有地捏造一個死人的語言!”作為藏族,我深深懂得這句話的分量。在藏族的習俗中,也許可以編造一個活人的話語,但不會杜撰一個已故亡靈的語言。
唐科作為女人的轉世,也表現出非常豐富細膩的情感,以及深厚的女人習氣,他對前世的親人有著濃烈的眷戀,這也可以作為他是一個女人轉世的佐證。
依靠這些證據,我最後的結論是:這兩個小孩無疑是死去那兩個人的轉世。
通過這兩個例子,我們可以了解到,每個普通人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肯定是要轉世的,既然要轉世,就應當為來世做充分的考慮和准備。人生如石火電光,稍縱即逝,不為來世著想是愚昧的,如果至死不悟,又有誰能保證自己的來世平安順暢呢?
有人對來世這個字眼諱莫如深,以為不談來世,來世就不會來尋找自己,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虛度人生,這純粹是掩耳盜鈴的愚癡之舉。知道了前生後世的存在,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自己的來世獲得幸福快樂,就不能再自欺欺人,就不能等到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時候,再去倉促應戰。就應當未雨綢缪,居安思危,趁著年輕力壯的時候,為後世做積極而又有意義的准備。如果做了准備的話,我們每個人的精神和肉體,都會越來越清靜,越來越自由,來世的幸福也就指日可待了。
這個方法是當下就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就看我們是否付諸於實踐了。從善如登,從惡如崩。是一如既往地奔忙於今生的幸福,還是為來世作充分的打算,猶如泰山鴻毛,孰輕孰重,想必大家都是能夠權衡掂量的。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再否認前後世的存在,從現在開始,做一點讓我們百年之後感到幸運和欣慰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