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北塘去天津預備回北京的時候,那正是二月天,北方天氣還正冷,我身上穿一件灰棉襖,手裡拿一掛草菩提珠子,坐在三等火車上,一邊走;一邊掐珠子念佛。這時在我對面有一位穿得衣履整齊的先生,看那樣子有五十上下歲。挺瘦的面孔,小矮個,他忽然帶點藐視人的樣子問我:
“老師傅上那去呀?”
“到天津去!”我一邊念佛一邊無精打彩的答。
“到那裡有事嗎?”他又不關緊要的問。
“對啦!到那裡有點小事。”
“你手裡拿的那是什麼?”他佯裝不懂的問。
“念佛的數珠。”
“你念的是什麼佛?”
“我念的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你念錯了吧!”
本來我知道他想起哄,拿和尚來開玩笑,所以後來我很鄭重的對他說:
“你先生說我念錯了,我說我念的不錯;而且絕對不錯!因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念;古今來的大德祖師,從佛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念,你說我念錯了,請你先生說應當怎樣念才對?”
於是他把民間一般流俗所傳說的那個馱佛抱佛的故事講給我聽,並說佛的靈骨當初是在西天馱到中國來的,後來一些學者為了對這事情紀念不忘,就念什麼馱佛!語氣裡帶一些奚落人;侮辱人的樣子。當時我說:“你說的這些話,不過是道聽途說,無稽之談,在我們那個鄉村裡,十幾歲的孩子都會說這個。因為這些話本是那些無知識的人,抗長工小放牛的,陰天下雨吃飽了飯沒事做,拿這些話來窮聊,今天如果出你先生之口,未免有傷大雅,太有點失身價了!”
經我這麼一說,他無言答對,只是在臉上現出來一種苦笑的樣子。待一會他說:“既然我說的沒根據,請老師傅再說一說我聽聽吧!免的以後再以訛傳訛。”
“對啦!”一些在旁邊看熱鬧的人也插嘴說:“老師傅再講一講,我們大伙都聽聽吧!”
原來我們兩個人談話的時候,鄰坐的人看我們談的很起勁,早以都跑過去把我們兩人圍在核心裡,大伙看我把他駁了一頓,以為我要說的話,一定比他說的對,所以大家都催著叫我講。
我看一般人圍的風雨不透,好像看什麼奇景似的,不妨借這機會,說一說,也使他們種點善根;同時還能夠糾正他們的已往的錯誤觀念。
我說:“我講的不能像他講的那樣熱鬧,那不過是些粗俗野語,登不得大雅之堂,我現在講,要略略解釋解釋大家對佛教的錯謬觀念;和阿彌陀佛的歷史。阿彌陀佛(Amita)是梵語,翻成中國文為“無量壽”;(Amitayus)或“無量光”,(Amitabha)就是他的壽命和光明無有限量的意思。他是現在去此十萬億佛土,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他出身是一個國王,後來在世自在王佛跟前,棄國出家,名號法藏比丘;他在當時發了四十八個大願,莊嚴極樂依正二報。所有極樂世界,都是金銀布地,七重欄楯,莊飾邊界;七重羅網,莊飾空界;七重行樹,莊飾陸地。
還有七寶池,八功德水……總而言之,極樂世界的一切,都是七寶合成,不像我們這個世界這麼污濁。他那國裡的人,全是蓮花化生,飲食衣服都是自然而至;但受諸樂,沒有一絲愁苦。談到極樂世界,決定是有,不是莊生的寓言;也不是黃帝的華胥國。諸位先生如果不信的話,盡管看看佛教的阿彌陀經,無量壽經;和佛說觀無量壽佛經,便可證明我的話不是杜撰……”
出家人有出家人的好處,佛法有佛法的價值,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中外各國的知識份子大學者們,凡是涉獵過佛學教典的人,莫不贊歎佛學的甚深廣大!認為提倡佛學,不但對於科學毫無抵觸之處;而且能使科學的方法上加一層精密;科學的分類上加一層正確;科學的效用上加一層保證。(李石岑語)佛學不但與科學並進,並且超出而立在科學的前面。因為對世出世間的一切法,佛在幾千年前早已都說過了,近代以來,科學昌明,慢慢才把佛說的話,證明是真實。不過出家人早被社會上一般不明白佛法的人,誤會著,認為這是迷信;其實佛法並不是迷信,是一般人對於佛法沒有了解,所以往往見到出家人就輕視;或在公共場合裡拿出家人開玩笑。像剛才我說的給我談話的那位先生,就是一個例子。當時我給他解釋了一遍之後,他自己覺得悶氣沒出,所以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想挖苦人,帶點輕蔑人的樣子。他說:
“佛教勸人為善,這固然很好,我也很贊成;不過有一件事叫人信不及,就是“輪回、脫生,”這件事究竟有什麼憑據?我認為這都是妄誕欺人不可信的事。”
我說:“聽你先生說話,是一個研究真理的人;或者還是一個信教的。”他說:“我是基督教徒。”我說:“既然你是一個信教的,我們可以在一塊研究研究。剛才你說對‘輪回脫生’這件事信不及,還問有沒有憑據,這個當然有憑據,絕不能胡言亂說。憑據不用到遠處去找,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找的出來。這道理你信也得有,不信也得有,絕不能因你不信就沒有。”
他說:“如果找出證據來,我絕對相信!”
“哪——證據太好找了!”我說:“例如先生你是基督教徒,信耶酥為真神,我在耶酥身上,就可以找出‘輪回’來作證明。關於耶酥教的新舊約,和其他的一些書,過去我都看過。原來耶酥在天上是一個真神,他看世人有罪,就在耶路撒冷(William.Jerusalam)降生,轉到人間替世人贖罪,這事情你承認不承認?有沒有?”
“我承認!這事是有的!”他一面點頭,一面很爽快的答。
耶酥三十歲的時候,從約翰(John)受了洗禮之後,就開始傳道,猶太地方的人很相信他,差不多都信他的教。後來猶太當局憎恨耶酥,預備等他到耶路撒冷的時候,捉拿他。這時耶酥有十二個使徒,其中一個使徒叫猶大,出賣耶酥,得了十三塊錢,和猶太當局勾通。有一天晚上,由猶大作內線,把耶酥逮捕,交給巡撫彼拉多。巡撫順猶太人的意見,就把耶酥在十字架上釘死,三日後,耶酥復活,又回到天上。‘輪回’(Samsara)兩個字,是因義立名;就是輪過來回過去的意思。如心地觀經說:“有情輪回生六道,猶如車輪無始終。”並不是有一個像形的鐵輪子或木輪子,不過是借這個輪回不已的意思。例如酥耶原在天上,為替人贖罪,輪到人間;又從人間回到天上,這就叫做輪回,也就是輪回的證據,你信不信?”
這一問讓我問的他只發楞,無言可答。這時候火車上很多人,看見我一個和尚,和一個信耶酥的人盤道,大伙把我兩個人圍起來,側耳細聽。因為中國人的傳統,差不多都信佛;或信菩薩,(最低限度,也要信天神地,)各地通都大邑,僻鄉陋裡,大都有幾處廟。(並不一定是佛菩薩廟)所以一般人對於佛、菩薩、神的觀念很深(佛菩薩並不是神,而無知俗人亦統以為是神。)相反的對那些信耶酥的,不但漠不關心,還有一般人是憎惡的;所以當我在火車上,把他辯駁得無言可答時,所有看熱鬧的人,也覺得我的理由說得很充足,像出了一口氣似的。後來那位信耶酥教的先生又問我:
“脫生的事誰看見來,有什麼憑據?”
“以耶酥為憑據呀!”我說:“脫生就是脫此生彼的意思:例如耶酥,脫離天宮,轉生人間;又脫離人間,轉生到天上,如果不能脫生的話,他不會從天上轉生到人間來;也不會從人間復活,轉生到天上去,這不是‘輪回脫生’的鐵證嗎?如果說看不見就不相信,那麼天下看不見就可以相信的事太多了:譬如上帝造世,耶酥降生,你都看見來嗎?為什麼你還相信呢?又例如一個人,他上面有曾祖父,高祖父……這個他都沒看見,還能說是沒有嗎?還有空中的電,你不是也沒看見嗎?你還能說他沒有!世間上一切事沒有被人看見;而就可以相信的太多了,何況這輪回的事,都擺在人眼前,你能不相信嗎?”說到這裡他不作聲,接著又問:
“人脫生畜類,這有什麼憑據?”
“ 這也以耶酥為憑據呀!”我說:“你是對這事情沒留心,也沒去詳加分析,所以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酥他原來是神;為救世而轉生為人;以此類推,神既可以救世轉為人,人就不可以因造孽而轉為非人嗎?什麼是非人?驢騾牛馬,蚊蠓蛆蟲都是,你想想,一個人他在生前殺人放火無惡不做,死後還不下地獄轉為畜生嗎?”(按:如以佛教的因果律來說,人轉畜的例子,就親眼目睹的亦不勝枚舉:如本書《影塵回憶錄》第八章,第二段——如是我聞在煙台——後面所附之一段人轉豬的故事,即是其例。如再不信,可去丹陽城,找吳國鑫先生,察看其所收藏的人轉為豬的標本。”)
“凡是活著的動物,都是人們的菜蔬,你們出家人為什麼不吃葷?”他問。
“因為他也是一個生命呀!”我說:“當初上帝訓誡後人不要吃動物的血,因為動物的生命都在血中。既是動物的生命在血中,肉是血長起來的,血裡有生命,肉裡就沒生命嗎?肉裡就沒血嗎?人是有生命的,殺人的時候,人怕死,殺其他畜類的時候,它獨不怕死,而還喜歡讓人殺死它嗎?如果“凡是活著的動物都是人們的菜蔬”的話,那麼像臭蟲、蛆蟲、跳蚤、蒼繩等:也沒看人拿他當菜蔬;還有那些虎、狼、獅子等、有時候它會傷人吃人,這也算上帝拿人給虎狼當菜蔬嗎?(大眾哄笑)須知佛以慈悲平等為本懷,不但愛人,凡一切動物都愛,都認為它有佛性,有情無情,同圓種智,同有成佛的一天。絕不能說人是能殺的,動物是應當被殺的。殊不知世間之所以有刀兵災,就因為人們的殺業太重,所謂‘欲知世上刀兵劫,須聞屠門半夜聲。’一個有仁慈心;實行博愛的人,絕不忍心把一切動物殺的血淋淋的,來滿足自己的口福;因此佛教,講戒殺放生不吃葷。”
“我們基督教最講究真理!”他接著又說。
“當然!”我說:“我們佛教更講究真理!”
“惟有上帝是真神,獨一無二!”
“有什麼憑據,”我問。
“上帝萬能,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造的!”
“不盡然!”我說:“上帝不能的事也太多太多的了:例如上帝願人不受罪,皆生天,乃分靈降世為耶酥,教人行好作善;但世上受罪的人和作惡的人,不但沒減少,反而更加增多,這是上帝不能之處。後來他傳道傳了三年,被惡人把他釘死;這事情,第一:他不能禁止;第二:他不能勸化惡人;第三:他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第四:他不能有先知之明,收猶大這個壞孩子做使徒。(耶酥被釘死後,有人嘲笑他說:他救了人,不能自救——馬太福音廿七章——)這都是他不能之處。”
“天上天下惟有佛為全能!”我說。
“有什麼憑據呀?”他問。
“以佛為憑據呀!”
“佛既全能!”他說:“為什麼還有善有惡,佛何不把那些魔鬼惡人都勸他為善,現在不但惡人不見減少——反而更加增多呢?”
“這——你還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說:“既曰全能,就是能善能惡,只能善不能惡,何能謂之全能?佛的法身,和眾生的法身,無二無別,具足一切是、非、真、假;善、惡、好、丑;也具足一切色、空、有、無、動、靜、變化;所以叫做全能。佛者、覺也,就是人的知覺性。這知覺性是無形無相的,可是他能遍滿於一切有形有相上:例如佛,從聞思修經無量劫,證得法身遍滿,故到處都是佛的法身。我們眾生,為五欲所纏,只認色身為我,故不能證得法身。如果發精進心,將來或現在修行到家,福慧圓滿,也同樣能證得法身遍滿,和佛一樣。例如你先生,是有知覺性的;如果你只做壞事,就“能”墮三惡道;如果你行五戒十善,就“能”生為天人;行六度,就“能”成菩薩;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無明破盡,就“能”成佛……這都是你的本知本能,也不是別人送給你的。到了做壞事墮地獄時,你想不墮也不成;可是到了做好事成佛的時候,你說你不成也不成。佛是已成的佛,眾生是未成的佛,人人有佛性,人人都可以成佛。不像你們基督教,只許上帝為上帝,不許別人為上帝;只許上帝為神,不許別人為神。你想:一個有血性的男子,修了一輩子幾十年,自己卻不能當神;而只能給神做奴役,這未免太沒出息啦!(眾哄笑)神連這點平等心都沒有,何能謂之博愛?何能謂之全能?”
“上帝是獨一無二的,佛是一個是多個?”他問。
“上帝既是獨一無二,為何又有耶酥?”我這樣問他,他不言語,接著我又說:“佛有三身(法身、報身、應身)四智(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法身遍滿,非一非多,即一即多。”
“每一個教必有一個教主作主宰。”他說:“如果佛多的話誰作主?像一家人,兄弟五六個,沒有作主的人,不爭權打吵子嗎?”
“此言差矣!”我說:“你以凡夫的心理來測量聖人,跟凡人一樣好打架,這連一個明理的人都不如,還能稱得起為佛嗎?佛佛道同,同證清淨法身,各不相礙。佛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一切眾生,都是平等的,慈悲的;而且是普遍的。好人、善人、和一些上根利智的人,固然要攝受他,讓他開顯佛之知見,將來同自己一樣;同時對於惡人、壞人、和一些根器惡劣的眾生,不但對他不加嗔恨,反而更加憐憫他;化導他,讓他慢慢走上正道,將來都能成佛和自己一樣,這才叫做真正的平等慈悲!為了恐怕後人做不到這樣子,佛還告誡弟子們說:勿以牛羊眼視眾生。(見普超經)金剛經上,佛述說他往昔在因地時,作忍辱仙人,歌利王割截其身體,能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不但對歌利王不加嗔恨,反發願到成佛的時候,先度化他,這種大無畏的慈悲精神,絕不是一般的神道設教者所能及!……”
時間不少了,從北塘到天津一百裡路,我們兩個人整整辯駁了一路子。每逢談到一個問題時,都被我說的他閉口無言。在他以為一個穿的破衣爛衫的窮和尚,還有什麼了不起;不料想就被這窮和尚說住了。車到天津,我們倆臨下車,他深深的給我作了個揖,還說:“多謝多謝!領教了!”我問他貴姓,他說姓劉,是鹽山人,任鹽山基督教會傳教士。
從車站雇人力車到清修院,時有范成和尚從南方來,也住到清修院,預備到北京去。我們兩個人初次見面,並不認識,談起話來,倒很相契。看那人很爽直,一行一動,都有些天真爛漫的樣子。在談話之間,我告訴他從北塘上墳,坐火車回來的時候,在車上遇見一個基督教徒,兩人熱辯一場,讓我橫說豎說,把他說的默默無言,臨下車還給我作了個揖,道謝領教。范成和尚聽到這話很高興,因此、他聯想起過去在上海時,遇見耶酥教徒的一段故事。
據說有一次,他在上海,路過一所教堂門口,聽裡面又講又唱的很熱鬧,於是他跑裡面去聽,人很多,一個外國人看他一個出家人去聽,當時就把話頭轉過來說:“世間上惟有上帝是真神,惟有耶酥所說的理為真道理,不像一些外道魔鬼所說,什麼下地獄轉輪回。須知耶酥所說的道理是真理,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等他說到這裡時,范成和尚抓住理了,馬上立起來對台上說:“喂!你反教了,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是孔教的話,你是耶酥教,為什麼也說……”兩個人大聲高嚷的爭辯了半天,洋人堅不承認。范成和尚說:孔教的話,你拿來作憑據,不是反教是什麼?末了弄的那個外國人沒辦法,無話可說,氣的苦喪著臉下台了,引得一屋子人好笑!
選自《影塵回憶錄》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