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盲每自中年始
人到中年﹐便多哀樂﹐是故許多人都在中年開始信佛。尤其是讀書人。少年時喜文藝﹐到中年便傾向於哲理﹐由是接觸到佛典﹐於是便談空說有﹐成為佛教徒了。
宋代有一位陳季常﹐喜談佛而畏妻﹐蘇東坡因此在詩中嘲笑他道﹕「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杖落手心茫然。」因有此嘲﹐「河東獅」便成為了典故。我們卻別以為這位龍丘居士陳季常年紀很老﹐當其為河東獅吼之際﹐年方五十﹐計年齡蓋猶屬中年也。
中年人成熟﹐信佛最為適宜。他們不信則已﹐一信﹐信仰便比較堅定。可是成熟卻亦有成熟的缺點﹐蓋當末法時期﹐每多偽師偽法﹐若人在中年而錯投偽師門下﹐錯學偽法﹐則信仰越堅定便反而為害最深。這時候﹐即使費盡唇舌﹐亦很難令其醒悟。
許多年在六七十歲之間的佛盲﹐往往自稱學佛三四十年﹐俨然以佛門老宿自居﹐然實足知其踏錯腳步﹐即在中年之時﹐是故中年學佛﹐首須注意者﹐便是如何確立正見正信。
這一點﹐很重要﹐一陷偽師偽法的深淵﹐往往難以自拔﹐而且容易越踩越深﹐兼且為偽師張目﹐幫助其斷人慧命。
是故我們應談如何建立正見﹐然後能得正信。
三個原則定正見
甚麼是學佛的正見﹖
釋迦說法﹐雖然橫說豎說﹐道出多端﹐看似眼花缭亂﹐但無論怎樣說﹐都圍繞著幾個中心話題﹐此即所謂「如來三法印」。
稱為法印﹐是說這些原則可以印證其為佛法。有些人﹐隨便結幾個手印﹐便說這些手印能驚動法界﹐於是居然有膽自稱為「法印」﹐那簡直是胡說八道。
還知道有人揀出三個手印﹐對信徒說﹐這便是如來的三大秘密法印﹐這若非無知﹐便是有意影射。
手印跟法印完全是兩回事﹐前者是事相﹐後者是原則。舉個例﹐軍隊因為愛國﹐為了保衛國家﹐所以他們操練。但我們卻不能說﹐凡舉起槍﹑左右左﹐便即是愛國。若將事相與原則混淆﹐便是不明事理。蓋舉起槍﹑左右左的人﹐亦可以成為叛軍﹐而愛國的人﹐則雖不操練﹐亦決不會背叛自己的民族。
用那三個原則去印證佛法呢﹖
諸法無我﹑諸行無常﹑寂靜涅盤。──凡佛所說﹐總離不開這三個主題。
釋迦圓寂之後﹐許多佛教學者對佛法繼續有所發揮﹐因而寫成許多論著。要判別這些論著有沒有偏離佛法﹐亦必須用這三個原則去印證。若不偏離﹐則其論著便有如佛說﹔若有所偏離﹐則無論說得怎樣天花亂墜﹐都非佛法。
一個比丘尼之死
這些原則其實亦可以用於日常生活。
許多佛教徒﹐很重視吃素﹐這很好﹐吃素可以不殺生。但如果執著於自我來吃素﹐那卻是違反如來的三法印。
甚麼叫做執著自我來吃素﹖
譬如說﹐吃素是為了保佑兒女﹐這便絕對是我執。因為等於交易﹐我吃素了﹐便有功德﹐這功德便成為交易的籌碼﹐用來交換兒女平安。這種對「功德」的執著﹐對兒女的執著﹐即是自我的執著。由於執著﹐實際上可謂功德毫無﹐充其量只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安慰。
台灣有一位比丘尼﹐吃過善信供養的素食﹐後來發現素食中竟有「五葷」﹐於是自殺。這種行為﹐便完全是自我的執著。
我吃素幾十年﹐我有功德﹐如今一旦無意破戒﹐即是功德盡毀﹐那麼﹐「我」今後會不會落地獄呢﹖這樣一想﹐越想越不安﹐終於經受不起心理壓力而自殺。
是故這位比丘尼之死﹐可以說是受「自我」拖累。如果她能了解「諸法無我」這一法印﹐對自我﹐以及對自我的功德不是這麼執著﹐則她對善信無心之失﹐一定會處之泰然。
況且﹐她其實是用死來向那善信施心理壓力﹐其人必然終生不安。是故比丘尼的自殺﹐亦大失慈悲心也。
可以說有﹐不可執有
印度佛家有一宗﹐叫中觀宗。中觀宗有一派﹐叫應成派。應成派對「自我」的看法﹐實在很適合現代人。
他們認為﹐人可以說有自我﹐確認自我﹐這樣做﹐一點錯都沒有。但卻不能執著自我﹐一執著﹐立刻便犯了原則性的錯誤──違反了如來的法印。
為甚麼人可以確認有自我呢﹖因為「自我」有自我的功能。作者懂寫點文章﹐你懂做生意﹐太太懂得處理家務﹐小孩子懂得上學念書﹐如是種種便都是一個個「自我」的功能﹐其在社會上的作用﹐真實不虛。
可是﹐每個「自我」雖有其功能﹐但卻沒有獨立自存﹑永恆不變的本質﹐十年前﹐王亭之頭發猶未全白﹐十年後則已白發盡上華顛﹐足以證明王亭之這個「自我」不斷在變﹐絕非永恆的存在。十年前﹐作者談斗數與風水﹐目的是將斗數與風水的絕學向社會作一交代﹐而十年後則已潛心向佛﹐求了生脫死之道﹐此亦足以證明﹐「自我」不但物質身(色身)會變﹐即連心識活動(精神領域)亦會變化。
是則「作者」無非只是一個個體的符號﹐說此符號為暫存的「自我」則可﹐說此符號為一獨立永恆的「自我」存在則不可也。
美德不等於修持
如果我們將「自我」僅看成是一種功能的發揮﹐而不執著於一個「自我」的存在﹐那麼﹐我們就可以生活得很潇灑﹐而且生活得積極﹐因為有生活的目標﹐而不會斤斤計較日常生活中的雞蟲得失。
有些人將雞蟲得失看得很緊張﹐聽見半句壞話都會跳起來﹐那便是將自我看成很重要﹐這個自我只能受抬捧﹐不能受诋毀。若然明白﹐「自我」只是社會功能的一部份﹐一部機器運作﹐齒輪都要互相摩擦﹐更何況是社會功能的大運作﹐能這樣想﹐自然便心安理得﹐不必理會是非﹐盡其在我﹐亦不須計較得失。
聽起來﹐這似乎是老生常談﹐但其實卻不是﹐因為許多人談忍讓之道﹐談處世之道﹐依然是以自我為出發﹐其忍讓﹑其處世﹐無非是保存自我的手段﹐並不是能像佛家那樣﹐不執著自我﹐因此凡事處之泰然。
能了解世俗與佛家的分別﹐便知道謙退雖然是美德﹐但卻不是佛家的正見。
將話說得更明白一點﹕世俗的謙退﹐只是「自我」的處世態度﹐而學佛的人﹐因為已不執於自我﹐便不會凡事即以自我作為中心﹐斤斤計較﹐這樣表現出來的態度﹐似與世俗的謙退無異﹐實際上卻是兩回事。
因此我們可以說﹕凡一切美德﹐並不等於修持。
利己利人有分別
由修持表現出來的美德﹐沒有自我中心﹔一般人表現的美德﹐有自我中心﹐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分別。
關於這點﹐還可以說得更詳細一點。
近代佛門有一位大修行人弘一法師。法師律己甚嚴﹐戒行精進﹐這即是他的美德。可是他之所以精嚴戒律﹐卻完全不以自我為中心﹐並沒有認為自己守戒﹐便能積累功德﹐有利於自己解脫。所以﹐他見到蟲蟻互相殘殺﹐都立即將自己修持的功德向蟲蟻回向﹐願自己承擔殺生的罪過。
又如西藏密宗修菩提心﹐要自己觀想成本尊﹐用左鼻孔吸入一切有情的罪業﹐然後用右鼻孔放出白氣﹐用自己的功德來加持一切六道有情。有些修行人因此生病﹐或遭遇不如意的事﹐但卻絕無後悔。
可是與此相反﹐有些人贈送棉衣給露宿者﹐都要在棉衣背後印上自己的名字﹔偶作社會善行﹐亦立時要在報章發表行善的消息。
這些人行善﹐當然是美德﹐然而將美德與自己的聲名牽在一起﹐那就顯然是自我中心﹐若不是為了相信行善能得福報﹐他們肯行善才怪。
說美德不等於修持﹐其意義即在於此﹐因為一則心存利己﹐一則心念利人﹐前者仍為輪回造因﹐而後者則希求解脫。
境來心應﹐境去心無
人在中年學佛﹐很難避免名利的困擾﹐因為生活畢竟現實﹐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擔挑都放在自己的肩頭上﹐要談擺脫名缰利鎖﹐未免不切實際。
但如果知道﹐佛家只是不執著於自我﹐並非否定自我﹐更非否定個人的社會功能﹑個人的家庭責任﹐那麼﹐就可以在名利中打滾﹐而依然不為名利所困﹐一點也不妨礙學佛求解脫。
將這種生活態度﹐用八個字來總結﹐叫做「境來心應﹐境去心無」。
甚麼是「境」呢﹖
這是指日常生活中碰到的一切境界﹐亦即個人於日常生活中與人與事的接觸。當接觸時﹐即是「境來」﹐此時應該知道﹐應付一切境﹐是「自我」的功能﹐功能並非虛無﹐因此我們便應該打起精神﹐以心相應﹐務求將事情弄得妥妥當當﹐無負於「自我」對社會對家庭的責任。
可是當與人與事的接觸過去之後﹐「境去」了﹐如果依然心識持境不捨﹐例如打麻將時給人扣過一只七筒﹐以致自己糊不出清一色﹐由是三年尚還記恨﹐那便是「自我」的執著﹐亦即堅持著用「自我」來作為計較是非得失的主人翁﹐這便是「心有」而非「心無」了。
不能「心無」﹐人便長期為「境」所困。
由神宇可知心境
人活得快不快樂﹐其實也跟能否「境去心無」有關。
一個從不記恨的人﹐住的房子也許小一點﹐穿不起名牌貨色﹐吃的也只是粗茶淡飯﹐可是他卻可能比住花園洋房﹐穿名牌貨﹐吃必山珍海錯﹐可是卻滿心都是仇恨的人快樂得多。
所以我們從一個人的眉宇神采﹐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氣質。中國的相法實非盡江湖之術﹐高層次的相法﹐即重視看一個人的神與氣﹐那是從形而上來窺察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這種相法﹐以神清﹑神朗為上﹐以神濁﹑神枯為下。可以說﹐凡神宇清朗者﹐其人胸襟必廣﹐若神宇枯濁﹐則其人必然滿腔都是怨恨與追悔。這叫做有諸內必形於外。
你看﹐「境」與「心」的關系﹐實在非常密切﹐一切裝作不來。
然而不記恨﹐不懷怨﹐卻仍然不是佛家所說的「無我」﹐在層次上﹐彼此還相差那麼的一大截。
能夠「無我」﹐是不拿著自我作為評價事物的中心﹐永遠不會將對自己有利的事物﹐打上「十」號﹐對自己有害的事物﹐打上「一」號。是故能如此作為之時﹐則不只無怨恨﹐其言行舉止雖和光同塵﹐看似與世人無異﹐實質上其內心境界則已高了許多層次。
一圈圈同心圓
談到人不可執著於「自我」﹐其實應該這樣理解──
我們做人﹐原來是拿自己作為圓心﹐畫出一圈一圈的同心圓。最接近圓心的一圈﹐是自己的家庭﹔然後往外推﹐一圈是近親﹐一圈是遠親﹐一圈是鄉親……。越接近圓心的﹐跟「自我」關系越親﹐越遠離圓心的﹐則關系越疏。這樣一圈圈畫出去﹐最後的一圈﹐則應是范圍最廣的宇宙。
因此﹐連電視卡通片集都會隨順這種觀點﹐地球人跟外星人交戰﹐正義的勝利者必然是地球人﹐而不是外星人。為甚麼呢﹖因為地球人這一圈﹐比較外星人這一圈更接近圓心。
可是﹐當怪獸出現時﹐地球人又跟外星人連手﹐去消滅怪獸了。因為「人」這一圈﹐又比「獸」這一圈更接近圓心。
這樣一圈圈來畫﹐即是以「自我」作為中心的種種分別﹐由一圈圈定與「自我」的親疏關系﹐利害關系﹐以至是非計較種種。
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等即由此而生。一切根源其實皆在於「自我」。所以要消除對「自我」的執著﹐便先要消除一圈圈同心圓的差別﹐是即佛經所說的「無分別」。
執著「自我」﹐是痛苦的根源﹐能知「無我」才能離苦得樂。
學佛與現實的矛盾
在理論上﹐我們說「無分別」﹐說消除「自我」的執著﹐可以說得很輕松﹐可是實際上做起來﹐卻並不容易。
譬如說﹐現在的婦女要反歧視﹐要爭取平等﹐表面看起來即是「無分別」﹐但其實卻是有分別。正因為覺得有男女的分別﹐然後才站在女性的立場(即是「自我」的立場)來畫同心圓﹐女性這一圈靠近圓心﹐男性這一圈則離開得遠一點﹐如此提出種種要求﹐其實並非佛家所說的「無分別」也。
你看﹐在實際生活上﹐許多事情其實只差一線﹐有許多事﹐看起來很合世間的道理﹐可是卻未必合佛家的道理。
但如果說﹐因為要「無我」﹐所以婦女不應爭取男女平等﹐婦女界聽見一定跳起來﹐說佛家精神很不合理﹐怎能禁止我們爭取自己的權益呢﹖
這是矛盾﹐也是學佛的人於對人對事時﹐常常感到的矛盾。怎樣解決這矛盾﹐恰恰便可以用來「境來心應﹐境去心無」這八字訣。
當真有不平等的事﹐婦女可以去爭取平等﹐但卻不可將「不平等」作為心境﹐時時懷著挑戰與怨恨心﹐堅持著「自我」﹐與「自我」之外的一切為敵。
舉此為例﹐便知日常生活之道。
學佛何只精神修養
談到無我﹐又談到心與境﹐也許有些讀者會以為學佛只是一種精神修養的手段。
不錯﹐學佛的確有精神修養的作用﹐但這卻並不是學佛的目的。如果光求精神修養﹐則信仰外教也可以有同樣的作用﹐甚至不談信仰﹐於世俗生活中﹐寫畫﹑讀詩﹑彈琴﹑聽歌﹐一樣可以達到修養精神的目的﹐是則又何必學佛。
學佛的目的﹐實在於離苦得樂。
釋迦認為﹐一切生命形態都有他們的苦﹐即使比人類層次更高的天人﹐也有怖畏輪回﹑怖畏死亡之苦。至於人類本身﹐實在無非只是在苦中作樂﹐更不必談生命形態比人類要低的地獄眾生﹑餓鬼﹑畜生等等。
要怎樣才能脫離痛苦呢﹖
唯一的辦法是脫離輪回﹐即不再參加生命的流轉。這時候﹐便稱之為「涅盤」或解脫。
學佛在求離苦得樂﹐便只有這條途徑。除此之外﹐即使因積善而得具福的人身﹐或得具更大福報的天人身﹐在世俗的眼光看起來似乎很快樂﹐實質上依然受著七情六欲的煎熬﹐以及是非毀謗的影響﹐由是依然因業力而流轉生死﹐死後則毫無把握可以依然具有福報。
因此將學佛當成是精神修養﹐目標便未免太小﹐必須將解脫當成目標﹐然後才是學佛的正道﹐而其關鍵﹐則正在於「無我」。
「自我」是一個包袱
無我跟解脫有甚麼關系呢﹖
佛家說﹐六道眾生之所以會輪回﹐正由於他們背著一個包袱﹐這個包袱即名為「自我」。如果能夠丟下這個包袱﹐那麼﹐他們就可以輕裝上路﹐走向解脫。
「自我」這個包袱為甚麼會纏縛眾生﹐使其墮落輪回呢﹖
因為人必以「自我」作為中心﹐作種種業﹐有業便有輪回。有因就必有果﹐業是因﹐輪回便即是果。
所以﹐倘若將學佛只當成是精神修養﹐而不除去對自我的執著﹐便依然背著這個牽引我們墮落輪回的包袱﹐無論精神修養得怎麼好﹐對解脫亦絲毫無助。
佛家之所以跟外道诤論﹐便是這個緣故。
於佛在世時﹐有九十六種外道﹐他們都有一種哲學宗旨﹐教信徒修養身心﹐說起來﹐其實一點也不壞。可是﹐他們卻並沒有教信徒怎樣走向解脫。在佛看來﹐那是很可憐的事﹐外道的信徒越精進﹐越是造輪回的因。是故佛才駁斥外道的說法﹐希望能令外道教徒走向正信﹐由除「自我」﹐而走向解脫的路。诤論由是引起﹐亦在所不計。
因此學佛而不知怎樣去學「無我」﹐真的可以說是捨本逐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