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學佛出家的心路歷程
————似乎每件事都蘊含著某種意義,然而確定的意義是什麼呢?目前我還不甚明了。它應是附屬於生命藍圖中的一部分,而這生命藍圖本是與生俱有的;或許要到臨終的剎那,我才能明了這整個的涵義。雖然在冥冥之中,它牽引著我每一個腳步———
今年(七三)農歷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薩聖誕日,我終於剃度了!這在整個親族中引起極大的震撼。他們不但訝異,並且百思不解。條條道路通羅馬,為什麼偏偏我選擇了它。在親族中大姑媽的兒子現是縣議員,二姑、三姑的兒子及女兒現均任大學系主任之職;而我父親的兒子,卻剃了頭、披上袈裟,作和尚去了。想當初,我以優越的成績,考上台大機械系時,眾親朋好友都以期羨的眼光,等待著我光大門庭。而今我卻選擇出家的道路,這也難怪我父母要特別傷心,而親族亦皆黯然失色了!
自省,這幾年學佛的歷程,在毫無宗教家庭背景的情況下,我一步一步地走上這條道路,這只能歸究於那冥冥之中指導我生命步履的那藍圖吧!
自幼生長於農村社會,父母所供奉的是一般的祖宗教,或者說是民間信仰吧!對佛教不能說不信,然而也只是普通的拜拜而已。小時候,對佛教第一個印象是超度亡魂的經忏儀式,閩南人說是「做功德」,當時覺得除了「吵死人」外,便毫無其他意義,或許是這個印象,使我至目前為止,對佛門的課誦、經忏還無法接受。其次小時候,旅游的風氣不盛,尤其在鄉下,若不是有事到親戚家拜訪,便是到寺廟進香。當時,父母常帶我到寺廟,起初,還蠻有與趣的,等年歲稍長便覺得上寺廟不過是燒香、磕頭,一點都不好玩,於是又不去了。
上小學間,當時風氣,崇尚科學,破除迷信,尤其那時大家都傳說除國父小時候為了破除迷信,還折斷過神像手臂的故事,一時都讓我們頗為「技癢」。有天,竟真的找上一間小土地公廟,也如法戲弄一番才大感痛快。總之,在我幼小的心地裡,對佛像、僧眾,是沒有一點好印象的,雖不至於「去之而後快」,至少也是不屑與顧的吧!
又從小生長於農村,思想單純,只是像動物般地一天過一天,從來不會去想到「人身生死,世界始終」之類的問題。既不覺得世間快樂,也不感到眾生苦惱,在我生命的境地中,似乎牽扯不上這些問題的。佛法和我,恰似兩條平行線,各安其道,不曾相交。
高中時候,上化學課,說到:一切萬物皆由原子和合而有,原子分散,萬物變異。這使我聯想到我們的身命,生而非生,滅而非滅。第一次我對生命的自體作了回顧,恰好那時電視正上演著「功夫影集」的連續劇,其中老和尚對小蚱蜢的開示,既玄又妙,像深山古籁,發人深省;當時我雖不懂,卻總是幽然神往。生命藍圖冬眠了十幾年,終究慢慢覺醒了!在不知名的遠方,似有個磁場,正牽引著我的步履,我身不由己,心不自知地迎向著它。
後來又看了一本書「厚黑學」;書中作者將一切世界哲理按其深度究竟列了等級,而一個厚黑教主竟虛心來贊歎佛法,顯然不是蓋的,於是佛法在我心中有了地位。
大一起我開始努力地去探討生命與世間的本質。雖然當時並沒什麼現實的問題,驅迫我去研究處理。然在心中,總是渴望著對世間諸相能有更深入、更透澈的了解,尤期能一以貫之,成為完整莊嚴的體系。於是研讀了很多當時流行的「新潮文庫」。慢慢地有了個結論:決定一個人此生的禍福,並不在於物質環境,而是在於他的思想性格。而如何建立正確的思想,培育開朗的性格,這需要經由高深透澈的哲理來引導。這哲理,我肯定便是佛法。尤其當時剛讀過老莊哲學。老莊向來普遍地被人認定是消極無為,而我在它「反俗道而行」中,見到它更積極,更有意義的一面,佛法不也是如此嗎?於是在無人引薦,無人慫恿下,加入台大晨曦學社,正式開始我研究佛法的腳步。
初學佛法,還是雜七雜八地看些佛法概論的書,什麼無常!苦!生死!煩惱!既不排斥,也不感動。一個學期過了,有上煮下雲法師舉行大專學生精進佛七。學社一大把人參加,我也趕上了。當時什麼是「阿彌陀佛」,一點都不懂,更不必談發願往生了。只緣於佛七的生活是非常刻苦清修的,故在接受磨煉,提升自我的心態下,我參加了,最後竟也皈依了,沒什麼特殊感應及心得,說來可笑,皈依是因為那道場鬧鬼,我因怕鬼,也相信所謂六道輪回的教理,更願於生死苦海中有個舟筏及歸渡。
皈依之後,感覺我已是佛教徒了,故對研究經教也較認真一點,可是我不會因此接受暗示,囫囵吞棗地附和那些我還不能理解的教理。有一次,我又和一位學長申訴道:「什麼眾生皆有佛性?我從身上到身下,心內到心外,渾不覺得什麼是我的佛性?」於是這位學長極力推薦我讀《楞嚴經》。
‥‥佛言:「大王,汝面雖皺,而此見精,性未曾皺,皺者為變,不皺不變。變者受滅,雲何於中受汝生死‥」第一次我感受到佛法之異於世間法者。世間法著相,隨相而生滅;而佛法卻能從幻相的變化中,見其不生不滅的常性。
其後又於唯識論典中:天見為琉璃,人見為水,鬼見為膿血,此皆由於眾生業識不同。啊!業力不可思議,既起心動念,是業識的流轉;也山河大地,是業識的化現。業無時不在,業無所不是,一切的一切,不過是自作自受而已。修道人能轉識作智,十方剎國,剎時清淨。於是打從心底再次湧起對佛法的禮贊,同時也更發起忏悔業障,刻苦修行的切願。於是我再次地皈依了上印下順導師,也再度參加佛七,祈能克期取證「一心不亂」的境界。
大四,學社有位學長初開講《中觀論頌》,本來我無意參加,後在其他學長一再鼓舞催促下參加了研討。起初,不太相應;後至(觀然可然品)時,竟領會了「畢竟空」的意趣。火不是一個物質,因為它離不開可燃燒的柴,離不開一切促成「燃燒」現象的因素。火是緣起中乍起假相,而不是孤立的實體。同樣世間皆是緣起的假相,無自性,唯假名。
虛空粉碎,大地沉淪,在明了空理後,一方面深歎佛理的精深博大,一方面又長慨世間的猥鄙可悲。如飄花落絮,但隨大江東去,永不回頭。過去一向執著的真善美!現在看,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呢?還有什麼是絕對?是圓滿?是永恆的呢?人總想攀個什麼,抓個什麼?現在手伸出去了,卻楞在半空,無可安處。
我不甘心,卻無可奈何;欲揮劍長空,又知四下寂然,於是像虛脫的病人,處於蕭瑟的寒冬。如此捱過一年後,慢慢領會到「空即無罣礙,空即解脫自在。」生命的目的既無可歸宿,而過程中的千變萬化不反更貼切而落實嗎?嚴冬消盡,大地回春,生命有了新的氣象。
於是像樹一般,我一方面向下扎根,深入世間緣起的假相,讀千卷書,行萬裡路,千把觸手,汲取處處心泉;萬方洪流,匯成蕩蕩胸海。一方面向上提升,參研佛法空理之究竟。看經研理,靜坐觀心。「冷眼旁觀世情,風風雨雨,泰然自若;回首漫步人間,潇潇灑灑,悠然自得。」形勢已笃定了!盡其一生,深入佛法,已是我無可抉擇的道途與使命。
服役期間,很慶幸被分發在聯勤兵工廠的設計室中工作,當其他同役,都汲汲營營地為退伍後的出路而憂勞時,我仍漫不經心地抱著《大智度論》猛讀哩!猶記得,那時辦公室的書櫃,一邊放的是炮彈的模型,設計圖案,另一邊放著佛教的經論,而我夾於兩者之間。退伍時,雖室主任及同事一再懇切慰留,然我去向已決,等退一伍令一拿到,便直接到佛光山中國佛學研究部就學。
在學期間雖星雲法師與其他長者一再鼓勵,也曾在普門中學教過書,卻以因緣不濟,不幾年,即返故裡,而留下一段未了的恩情。其後又至水泥廠任職。在廠一年後,自忖:若就這樣在幾個齒輪、馬達、輸送帶中耗盡此一生的時光,實在是無可言喻的悲哀。想提升生命的境界,擴展生命的范疇,學佛出家應是最直接了當的路吧!
於是我即刻辭職,並住進北投農禅寺,追隨恩師上聖下嚴法師修學禅法。師父於禅有獨到的見地,他經常於講經、開示及諸多著述中,懇切昭示後學修禅的方法,修禅的層次。尤其重要的是師父定期舉辦禅七法會,使我們得以解行並進,身體力行。
在我打第二次禅七中,師父要我參「我是誰」,此話頭久參不入。因為我太自恃於對經教的理解,然至禅七最後一支香時,突然一念:「當人無記或昏睡時,他的心在那裡?」霎時疑雲湧起,遍布虛空。此時已不是我去參禅,而是話頭來纏我了。禅七結束後二天,在聽經中,念頭突然一轉「既不知誰是我?而今如此心焦氣燥、勞累辛苦卻是為了什麼?」剎時身心脫落,無礙自在。(此曾以「歷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為題,發表於菩提樹雜志。)
在此體驗中,對佛法是出世法有了更深的肯定,同時也對師父和自己有了更大的信心,並更堅決出家的意願。半年後,再次禅七,由於氣脈不調,身心不得安穩。然在某次清潔工作時,於開水籠頭的剎那,突然深刻地感受到妄想如瀑流,無始無終,無常無斷。世上的一切,不過是妄想瀑流所交織成的幻影。
爾後,每當坐過一支好香時,下坐後再看這個世間,總覺得有一飄忽淒迷的簾幕橫梗在我與萬物之間,這使我惆怅淒戚不能自己,然而我不知如何揭開它。
從此便有疑影————「心是什麼?心和物的關系如何?」潛伏心裡,偶而現形,先將我罩得天昏地暗,然後又像霧一般消失無形。一年後,承蒙師父慈悲,成就我外出參學。在高山,在幽谷,這個疑影,仍神出鬼沒地困擾著我。
不久,在某次的禅坐中,我深深肯定:當下一念是本自清淨的,而待分別意識既起,能所分判,心物隔離,種種欲愛貪瞋的煩惱便連串而至,心便愈來愈雜染了。若能事事物物守住當下一念即得解脫自在。然而,又談何容易!
參學期間,住到古嚴寺,有次問及上白下雲禅師道:「金剛經有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又如何得宿命神通?」感謝他的棒喝:「佛法不可說,你為什麼一定要說;不可思議,你卻偏愛思議!」言罷拂袖而去,眾皆嘩然。當晚禅坐中,一念卒起,而領略了楞嚴經所謂「性覺必明,妄為明覺。」諸法本明,欲意覺明,反成無明根本。以前總期以思惟、抽象、歸納,演繹而建立思想系統,如今才知此竟是無明根本,不禁啞然失笑,而歎眾生顛倒。
參學歸來,對照顧起心動念有了更大的把握。也改進不少以前輕浮浪漫的習氣。而能更進一步領略內法修行的意旨———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七月底,師父自美歸國,詢及剃度的事。恰巧前幾天,作了一個奇特的夢:我和一位同參結伴登山,途中卻混入一場戰爭,我方不敵,情勢危急,於節節敗退中,忽然我一個大步,跨出夢中。在初醒的剎那,第一個映入腦際的念頭是:啊!這下可安全了,敵人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追出夢境而來害我。一切災難險厄,已離我而去了。次一念及仍在夢中的戰友,他們還於危急之中,雖很不忍心,可是沒有辦法呀!我已醒了,和他們各自分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裡。任了!於是決定及早剃度,因為我已醒了,夢中的境地已和我絕緣了!
八月初地藏法會,在一次的禅坐中,我親切地感受到清淨心是昭昭而存,並且似伸手可及。它既不會被境界所轉,也不會被妄想所覆。真與妄,各自獨立,不相為礙。然而那感受很快就模糊不清,再也找不回來。
法會後很快又是禅七,這次參的話頭為「什麼是無」,剛開始,還不能相應。過幾天便慢慢感受到話頭的妙用:它像盤石一般笃定在心底,妄想雜念,只能像蒼蠅蚊子在外頭打圈圈。誰是心中的真主!不知道,而話頭還可代替行事吧!
禅七最後一天,早上經行時,門外有聲音道:「有人在嗎?」這聲音我聽得分外清楚,它像子彈一般打進了心懷,引起了一連串回響———有人在嗎?有人在嗎?誰是我心中的真主?疑雲既起,又是滿目瘡痍,不多久,又聽到有人在交談。「有人在說話」,蓦地有個聲音如此告訴我。接著每當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這聲音就一五一十地為我轉述。「有佛像,有佛桌,有‥‥」咦!參的話頭是「什麼是無」,現在卻跑出這麼多個「有」,好奇怪喔!
爾後這聲音就一直跟著我。聽到有人在哭,他道:「不要哭呀!」看到有人摔倒,「那好痛啊!」我漸漸發現,這個聲音比原來的我,更富慈悲心,也更冷靜和公正。每次意識的我想法太偏頗時,他都會幫忙糾正。「這個護七話真多!」「人家也是一香好意呀!」這兩個聲音常常彼此討論協調而決定如何處理外境的刺激。這也就是說,我們一向執著的「我」,現在分為三個部分:肉體的我,意識的我和直覺的我。
下午在花園經行後,師父開示道:「禅是不立文字,離諸思議的,現在不用你們的語言文字、經驗知識及思惟分別,回答我的問題!」
「你姓什麼?」師父向我問道。
「我不姓什麼!」一個冷靜鎮定的聲音脫口而出。
「神經病!」師父喝道。
「沒有!」不假思索,他又如此肯定回答。
問答後,或許是動了情氣,突然涕泣起來。師父架著香板,徑向著我走來。「我不怕!」那聲音又起。師父舉香板欲打!「你打不到我的!」是誰在回答呢?不是我,至少不是三十年來我所意識的「我」,然而究竟是誰呢?不可說!不可思議啊!
禅七結束,禮祖時,「頂禮本師釋迦牟尼佛」,一念及佛,我又悲泣不能自己。這時我出家的意願比往日更加堅決了。禅七結束後,回家辭別父母,父母雖很痛心,但他們也知道無力挽回了。
地藏菩薩聖誕日前夕,師父要我們先行演禮。儀式進行中,心情都很平淡。然在授戒後,從引禮師手上接著袈裟的剎那,一種如見故物的悲情,又使我悲泣莫已;在此瞬間,我肯定前世生中,我早已是出家人了。
如來的袈裟,我一度錯怪了它,一度迷忘了它;然而生命的藍圖既已烙在我性靈的深處,它終究會在千山萬水間引渡我航向彼岸。如今於歷經重重險阻後,我又披上如來的袈裟。
未來的道途,還會有什麼波瀾?不知道,然而肯定的是我必將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渺渺的道途,循路去;巍巍的重擔,一肩挑!」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