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興教與教育興國
清末,佛教隨中國末代封建王朝的衰朽而老邁不堪。面臨列強的宰割、西方科技文明的強力沖撞,愛國志士紛紛謀求自強之道,在一批賢達力倡教育救國的同時,佛教界也提出了辦學興教的口號。
辦學興教與教育救國,內涵雖有不同,但有著共同的出發點。古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毛澤東說:“人的因素第一。”以人為本,乃中華文化的一大傳統。一切文化,的確都是人的創造物,佛法更說“一切唯心造”,能創造的主體——人,當然是決定經濟政治文化等所造物的根本。欲扭轉貧窮落後、任人宰割的國運,須賴大批掌握先進科學技術、具有現代意識的人才;欲振興積弊叢生、羼弱衰竭的佛教,豈能沒有大批有願力、有德行、通佛學與世學的佛教人才,尤其是歷來作為住持佛法主體的僧才。大批人才從哪裡來?只有全力辦學校培育。
僧教育的勃興
有感於“僧徒安於固陋,不學無術”的狀況,曾游觀歐亞,頗具近代世界眼光的楊仁山居士,受基督教和日本佛教開辦宗教院校的啟發,呼吁中國佛教“欲求振興,惟有開設釋氏學堂,始有轉機。”伴隨著采西方教育體制的新學堂的遍地開辦,取新學堂體制的佛教學堂,開始出現在神州大地上,與一些長老們為對付廟產興學風潮而開辦僧學不同,楊仁山居士於1908年在金陵刻經處舉辦的“祇洹精捨”,是一所雖用了佛教舊稱,而實以培育弘法人才為旨的真正的新式佛教學堂。此後,辦學為興教之根本,被越來越多的教界人士所體認,支那內學院、武昌佛學院、閩南佛學院、觀宗學社、華嚴大學、漢藏教理院等佛教院校相繼開辦,至四十年代,國內佛學院校多達數十所。
楊仁山、太虛、歐陽漸等大德之辦學興教,不僅出於以個人信仰為本的護法悲願,而且出於佛學救國的愛國熱忱。他們從佛教的社會功能和佛教與中國的密切關系著眼,將辦學興教看做救國興邦不可或缺的大業。楊仁山強調:
東亞各國,雖變法維新,而教務仍舊不改,且從而振興之,務使人人皆知教道之宜遵,以期造乎至善之地。
我中華長期以儒釋道三教教化,歷代尊崇,而佛教衰壞已久,“若不及時整頓,不但贻笑鄰邦,亦恐為本國權勢所奪。”1他提議各地寺院提供經費,開設釋氏學堂。他自己率先舉辦祇洹精捨,不僅為本國培養弘法人才,還有為復興印度佛教輸送人才的打算。太虛大師從“以佛法的道理來改良社會,使人類進步,把世界改善”的人間佛教思想出發,以辦學育僧為其弘法活動的重點,他的業行中,表現出一種救國興邦的熾烈愛國熱情。
楊仁山等大德參照西學尤其是日本佛教院校的體制,設計了創辦佛教學堂的方案。楊仁山提出從內外兼學進至深入佛學的三級九年學制,設想九年卒業,方可做方丈、說法傳戒。太虛大師設計了小學部、中學部、學戒部、大學部、研究部五級制佛學院,以後又提出在佛教辦小學、中學的基礎上,設律儀院、普通教理院、高等教理院、參學處四級九年制佛學院。
由於種種條件限制,他們的辦學方案未能變為現實,但自祇洹精捨以來的數十家佛學院,率皆改變中國佛教傳統的師徒授受式教學法,采用新學體制,課程以佛學為主,兼學文史外語,如祇洹精捨開設佛學、語文、梵文、英文等課。歐陽竟無居士創辦的支那內學院,下設問學、研究、譯述、考訂、刻經、宣傳等部及法相大學,教學與研究、翻譯、刻經齊頭並進,開設有“佛學五科”(毗昙、般若、瑜伽、涅槃、戒律)、因明、梵文等課程,教學采用講演、討論、指導研究的方法。
太虛大師創辦的武昌佛學院設專修班、大學部、研究部,開講的課程除佛學重要經論外,還有印度佛教史、印度六派哲學、佛教各宗派源流、中國哲學、漢語、日文、梵文、英文、藏文、倫理學、心理學、生物學等。閩南佛學院開設的課程曾多達五十余門,文化課程有數學、歷史、地理、科學概論、哲學、世界宗教、教育學、藝術等。學生多由僧俗兼收轉向專攻僧人,由居士主持的支那內學院則主要收在家人。由僧人主持尤設在寺院內的多數佛學院,多實行學修一體化,學生依叢林規范,課誦、坐禅、出坡勞動。
支那內學院等,亦強調知行合一,以師、悲、教、戒為院訓。在注重信仰、願力的培養與佛法的實踐方面,佛學院繼承了傳統佛教教育的精神,與一般新學校有所不同。
佛學院的狀況、成績與問題
出現於經濟蕭條、戰亂連年的舊中國之佛學院,生存大多艱難,多數壽命不長,如祇園精捨只辦了兩年,北平柏林教理院(太虛創辦)成立一年多即停辦。維持時間最長的支那內學院,有三十年的院史(1922—1952年)。其停辦的原因多數是經費無著。除經費問題外,師資缺乏,學生文化程度參差不齊,視師、生條件而開設課程,是普遍存在的狀況。除內院、武昌、閩南、漢藏教理等幾年較好者外,其余佛學院,大多實際上只是佛學培訓班。巨贊法師曾向筆者描述過解放前多數佛學院的實況:
在廟子裡撥出兩間破房,擺上幾張桌凳(有的只有磚頭木條搭就的坐凳),請一二老和尚講講國文、佛教三字經、彌陀經之類,就叫做佛學院了。
盡管如此,佛學院還是培育出了數以千計有文化、懂佛學,具備講經、寫作、編刊等能力的佛教人才,在佛教復興運動中發揮了主導作用,改變了清末僧尼百分之八十以上不識字的局面。現代佛教僧俗二界的兩面大旗——太虛與歐陽漸,即出自祇洹精捨,仁山、法尊、持松、法舫、顯蔭、常惺、慈舟、福善、震華、印順、白聖、芝峰、倓虛、寶靜、正果、巨贊、觀空、明真、淨嚴、星雲等高僧,及陳銘樞、王恩洋等居士,皆出身於佛學院。三十年代以後,弘揚佛法的主導性人物,佛學院出身者逐漸占了多數。
佛學院尤其支那內學院、漢藏教理院還為學術界培養出了一批佛學研究人才,近現代在佛學研究上有建樹的梁啟超、梁漱溟、熊十力、湯用彤、缪鳳林、景昌極、李證剛、謝無量、巴宙、張曼濤、譚壯飛、巫白慧、郭朋、田光烈等,率皆曾就讀於佛學院。當代著名的佛學研究專家任繼愈(師承湯用彤、熊十力)、杜繼文、高振農、談壯飛(師承內院院長呂澄)、方立天(曾聽課於中國佛學院)諸先生,也都與佛學院有間接或直接的學問因緣。
新中國成立後,中國佛協集中力量辦了一所“中國佛學院”,十年間培育僧才四百余人。在“文革”浩劫中,該院停辦十多年,造成今日佛教人才青黃不接的後果。可歎的是,在“中國佛學院”停辦後不久,各地大學也停辦數年之久。直到改革開放,廢學誤國的惡果得到反省,科教興國的口號再度提出,隨世俗教育的不斷發展,佛學院校也劫後重生,形成了初、中、高三級體制,大陸佛學院目前已多達三十余所,培養出的僧才,正在接續傳佛慧燈的重任。港、台兩地的佛學院,也有數十所之多。這批佛學院,是未來中國佛教命脈之所系,如同教育事業是未來中國命脈之所系。
佛學院與一般學校既有同樣的體制,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佛學院面臨的問題比一般學校更大:在經費、師資方面,佛學院比一般學校更為困難;在教學方法方面,應試式、注入式教育及注重知識而忽視人格培養和操作能力的缺陷,佛學院校也普遍存在,作為以培養宗教師為旨的佛學院,在佛法修證方面的薄弱,更是致命的問題。這一問題,太虛大師便曾謀求解決,但至今尚未得到根治。台灣有以培養禅師為旨的禅學院之設,是一可行之策。另外,僅以出家眾為培養對象,也過於偏狹,還應有居士佛學院、夜間佛學院、假期佛學院、短期佛學院、專宗佛學院等多種教學體制,以提高廣大佛教徒的佛學水平。
教育興教與教育興國在二十世紀的首未兩度興起,其間的因緣及興學、興教、興國三者間的微妙關系,是一個值得研討深思的重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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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楊仁山居士遺著·等不等觀雜錄》卷一,《支那佛教振興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