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訪宗教文化學者陳兵
梧桐影/文
說起宗教,不管信與不信,一種神秘和敬畏總會出現在我們身體的某個部位。哪些充滿神靈鬼怪的世界似乎已距我們十分遙遠,而從朋友那裡偶然聽聞的神異故事,也往往成為茶余飯後的“甜點”,讓我們得以暫時游離這個物化的世界。身邊總不缺乏有宗教情懷甚至信仰的朋友,但每每談論起宗教,很多人是都說不清、道不明。信仰者自有信仰的理由,而不信的人始終會保持懷疑。或許在宗教面前,人類理性可以達到的位置終究有限,要不為什麼佛經中會經常出現“不可思議”這四個字呢?然而,卻有人偏僻要去研究宗教,一探宗教的玄虛。四川大學宗教研究所的陳兵教授,正是這樣一位宗教文化學者。
最早知道陳兵先生,是通過他那本影響巨大的著作《生與死——佛教輪回說》。很早就曾聽聞,很多人正因為看了這本書才開始真正認識佛教,甚至走上了信仰佛教的道路,可謂是一本改變許多人命運的著作。在中國,有勇氣在公開出版的著作中討論輪回問題,並且其中還搜集了古今中外大量關於輪回的事例,由此可見其作者的非同一般。事實上,見到陳兵先生之後,他的言談很快就印證了這一點。陳先生自稱,他是一個直性子的人,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不願也不會掩飾或隱藏什麼。當問及這本書的寫作歷程時,陳先生感言,對人類來而言,生與死可謂最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對死亡的研究,關系著人類自身的幸福以及人類未來文明的走向。但遺憾的是,目前全世界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和重視都很不夠。之所以寫這本書,一方面是幫助人們更好的理解佛教有關生死的理論和態度,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當代大眾,對於大量存在的、暫時又無法用科學解釋的生命現象,我們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盲目否定。正是這種做人與治學的態度,使得陳先生成為宗教文化圈中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其學術思想自成一家,並且影響巨大。
陳先生的家鄉在甘肅武山,1968年從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後,陳先生被分配到新疆的一個縣文化館工作。那寂寞孤獨的茫茫戈壁,那一塵不染的藍天,成為他反思人生的禅堂。按照陳先生自己的話,就是在不斷的思考,什麼才是一個真正的“人”。茫茫宇宙,人類的生命實在是過於渺小,並且要受到各種條件的束縛,難得真正的自由。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類獲得真正的自由與超越?莊子所言的“真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帶著這些問題,陳先生開始翻閱文化館中的佛教藏書(當時還屬於“禁書”),由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工作十年後,為了能閱讀到更多的佛教典籍,他報考了中國社科院的宗教系。出於各種原因,陳先生選擇了道教專業,師從我國著名的學者任繼愈先生。陳先生笑言,雖然學的是道教,但在北京的十年乃至以後的歲月,他的主要精力其實都放在了佛教上,對道教的研究遠遠不夠。陳先生的話十分自謙,其實陳先生對道教的研究很有其獨到之處,尤其長於宋元明清道教史、道教煉養學等領域。他所著的《道教之道》、《道教氣功百問》,以及最近重新修改舊稿後集結出版的《問道》,都大受學界和讀者好評。
1987年,陳先生被調至四川大學宗教學所,任研究員。從此,他在成都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其思想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逐漸成為國內外兼通佛、道二教並各有大量著作的極少數學者之一。
作為一名宗教文化學者,陳先生又是如何理解宗教呢?雖然研讀過半數以上的佛藏、三分之一以上的道藏,但他認為,研究宗教不能只看文字的東西,而應該“解行相應”,即將宗教的實踐和教義研究結合起來。和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不同,陳先生至今仍堅持著每日的打坐靜修。他承認,自己寫的很多東西,都是將個人的修行體驗和原典結合後形成的成果,實質是用心靈在寫作。尤其是在佛教的研究上,陳先生強調只有以自心參透佛心,讀懂佛言祖語,才有資格評判議論,否則很可能不僅誤解了佛語,更誤導了讀者,帶來負面的作用。而如果能夠真實體悟到宗教更為本質的東西,就會發現不論道教也好、佛教也好,它們的很多思想其實並不神秘,也並非完全的虛幻荒謬。例如現代物理學對物質世界的研究,實際上很多地方同道教的理論已經十分接近,因而現代的很多西方科學家都十分關注道教的思想。道教所追求的長生,也並非是子虛烏有。他還舉例說,當代的基因技術就曾宣稱,假以時日,可以利用基因技術極大地延長人的壽命。相比之下,道教的修行方法難度就很大,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做到的。不論道教也好,佛教也好,通過特殊的禅定修行,也不是不能做到改變基因,只是難度很大而已。而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則將這種夢想逐漸在變成現實,並且其技術手段要更為適用於大眾。
陳先生認為,當代科學的發展與宗教之間實際上並不是完全的矛盾。科學的發展必然會改變我們對宗教的理解,但這種新的理解,未必不是一種溝通。我們現有的宗教,是人類歷史發展的產物,但宗教所揭示的一些宇宙人生的奧秘,則是超越具體宗教形態的。以道教為例,道教的很多法術現在人們都已不再使用,一方面是因為很多東西失傳了,另一方面也稀缺相應的人才。不論道教、佛教,其修行方面的內容是需要傳承的。按照道教的說法,一些法術可以找老師學,但是法術的力量不僅在於“術”的本身,還在於實施法術的人,有的人是不能或不配施法的。再比如,道教認為人人都可以修煉成仙,但是事實上並不是每個人按照書上寫的東西去修就會有作用。
陳先生認為,隨著當代心理學、生命科學、物理學等學科的發展,人類對自身的認識必然會不斷深入,東方傳統宗教中的很多神秘主義的東西,也自然會有其真相大白的一天。事實上,所謂的神秘,只不過是超出了一般人的經驗范圍,因此才讓人覺得不可理解。然而,這些超越一般的經驗,確也是彌足珍貴的,真因為它稀缺、特殊,才更具研究價值。人類的文明進程,不正是把少數精英的夢想變成了大眾的現實?
陳先生自言,他自己的理想,是將傳統文化中的一些精粹介紹給當代人。不管是佛教也好、道教也好,其中都有很多優秀的東西是值得當代文明借鑒。隨著時代的發展,宗教文化中的很多東西都已經逐漸消失,人們對宗教的需求也逐漸改變。過去用很多用宗教來解決的問題,現在都不再需要宗教出面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宗教就失去了它的價值。況且,就中國傳統的佛道二教來說,也和西方的宗教有很大的不同。佛道二教的本質並不在於信仰某一個神,而在於通過個體的修行實踐,獲得對宇宙人生真相的認識。這種注重個體靈修的生命實踐和智慧,本質上已超越了刻板的宗教形式。事實上,在道教出現之前,古代記載中就已經有許多修道有成的仙人了。而像老子、莊子這些對宇宙人生有深刻體悟的人,實際也並沒有創立什麼宗教。不過,傳統宗教中的這些最值得當代人學習、研究的東西,僅僅通過讀書和哲學式的思考是很難全部弄清楚的。況且,對於當代的普通大眾,乃至其他學科的學者來說,要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深入宗教的典籍中,挖掘這些寶貴的遺產出來,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因此,陳先生希望能有更多的專業學者出現,成為溝通傳統宗教與現代文明的文化人,為民族的文化重建,乃至人類的文明發展貢獻一點綿薄之力。正是秉承著這種信念,陳兵先生在佛學領域出版了一系列震撼人心的著作,其《佛教禅學與東方文明》、《生與死》、《新編佛教辭典》、《佛陀的智慧》等書不僅多次再版,並且還影響到香港、台灣等地區,他也被台灣學界稱為“大陸最重要的宗教學者之一”。2007年10月,其80萬字的《佛教心理學》一書正式出版發行,這部花費十一年的精力和心血所凝結的成果,可謂是陳先生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分量的一部著作。但陳先生卻謙虛地自稱,這部書最開始的創作動機,是為了給希望學習佛法的人一個入門的階梯,因此算是一部介紹佛教義理的“初級”讀物。
當我們談論這些話題時,陳先生身上展現出的,是一種孩子般的純真和自然。他瘦高的身材,雙眼炯炯有神,說起話來總是雙眼微微垂視著下方,有時輕描淡寫,有時又興致昂揚,甚至還如同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雖然下巴上的胡須已有點點泛白,但他依然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當我們閒談起身材的問題時,他半開玩笑似的說:“世上無肥胖的仙人,仙人肯定都是要瘦一點的,否則怎麼能飛的起來。要學仙,可不能太胖了。”在他身上,我們似乎找不到那種大多數學者固有的書卷氣,而更多發現的是一顆略帶羞澀、腼腆而又毫無掩飾的童心。甚至,在那麼一剎那間,陳先生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隱遁在紅塵中的仙人,如此的質樸,又如此的超然
陳先生的思想無疑是十分獨立的。他雖然著書立說,致力於闡釋宗教文化的精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唯“宗教至上”的崇拜信徒。他並不認為宗教內的東西都是合理的、真實客觀的。例如,他認為如果從現代醫學的角度看,道教的養生術有些是合理的,有些也不太合理。例如,從道教養生的角度看,一般不主張過於讀書思考,但是現代醫學發現很多知識分子同樣可以高壽,並且因為勤於用腦,還可以防止老年癡呆,這就是鍛煉大腦的功用。相比之下,印度瑜伽中有很多同道教養生相近之處,但它十分重視對大腦的鍛煉,規定修行者一天要思考至少五個哲學問題。他還認為,道經中很多是通過扶鸾寫出來的,這種方式很可能摻雜個人的主觀因素,因此並不是十分可靠。他還談起了對宗教現狀的一些意見和感懷,其尺度之大膽深入,令人咂舌。假如不是提前讀過陳先生的著作,還真會誤解他是一位後現代式的文化批判者。作為傳統文化的弘揚者和推廣者,陳先生卻擁有更多的獨立精神和現代氣息,那種不拘一格的自由和開放,深邃的智慧,確實是難得一見。
在陳先生的家中,我們發現了好幾把形狀不一的、類似琵琶的樂器。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他親手制作的琴,有冬不拉、琵琶、阮、弦,還有一把他根據古書記載制作的,現實中早已失傳了的曼陀鈴。陳先生說,他並沒有專門學過音樂,純粹是因為個人愛好才制作這些樂器的。說到興處,他隨手拿起那把自己制作的曼陀鈴,彈奏了一首頗具新疆風情的民歌。作為一位宗教文化的學者,陳先生還有收藏佛像的愛好。他說,只要出門在外看到帶有佛像的物品,總有購買的欲望,他笑稱這是一種“購物癖”。在陳先生的家中,書架上擺有很多質地不同的佛像。地面上還立著一塊很大的石頭,上面浮現有淡淡的色澤和花紋,經陳先生介紹才發現,竟然恰似一尊水月觀音。
嚴格意義上講,陳先生算不得一位收藏家,但是他確實是一位收藏的愛好者。在他那小小的書房,藏有他三十多年積累的各種書籍和佛像、弦樂器,但這些對他而言,也並不是真正最重要的東西。在陳先生身上的那種特殊的氣質,似仙似佛,又非仙非佛,在我們這個時代幾乎已難以找到。或許,這才是傳統文化一種最佳的烙印。有什麼收藏品,能比得上人類精神世界的沉澱之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