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楞嚴》偽造說
南懷瑾
閩南佛學
很久以前就有一個預言流傳著,預言《楞嚴經》在所有佛經中是最後流傳到中國的。而當佛法衰微時,它又是最先失傳的。這是預言,或是神話,姑且不去管它。但在西風東漸以後,學術界的一股疑古風氣,恰與外國人處心積慮來破壞中國文化的意向相呼應。《楞嚴》與其他幾部著名的佛經,如《圓覺經》《大乘起信論》等,便最先受到懷疑。民國初年,有人指出《楞嚴》是一部偽經不過還只是說它是偽托佛說,對於真理內容,卻沒有輕議。可是近年有些新時代的佛學研究者竟乾脆認為《楞嚴》是一種真常唯心論的學說,和印度的一種外道的學理相同。
講學論道,一定會有爭端,固然人能修養到圓融無礙,無學無诤,是一種很大的解脫,但是為了本經的偉大價值,使人有不能巳於言者。
說《楞嚴》是偽經的,近代由梁啟超提出,他認為第一:本經譯文體裁的美妙,和說理的透辟,都不同於其他佛經,可能是後世禅師們所偽造。而且執筆的房融,是武則天當政時遭貶的宰相。武氏奸佛,曾有偽造《大雲經》的事例。房融可能為了阿附其好,所以才奉上翻譯的《楞嚴經》,為的是重邀寵信。此經呈上武氏以後,一值被收藏於內廷,當時民間並未流通,所以說其為偽造的可能性很大。第二:《楞嚴經》中談到人天境界,其中述及十種仙,梁氏認為根本就是有意駁斥道教的神仙,因為該經所說的仙道內容,與道教的神仙,非常相像。
梁氏是當時的權威學者,素為世人所崇敬。他一舉此說,隨聲附和者,大有人在。固然反對此說者也很多,不過都是一鱗半爪的片段意見。民國四十二年《學術》季刊第五卷第一期,載有羅香林先生著的:唐相房融在粵筆受《首楞嚴經翻譯考》一文。列舉考證資料很多,態度與論證,也都很平實,足可為這一重學案的辨證資料。我認為梁氏的說法,事實上過於臆測與武斷,因為梁氏對佛法的研究,為時較晚,並無深刻的工夫和造詣。試讀《譚嗣同全集》裡所載的任公對譚公詩詞關於佛學的注釋便知。本經譯者房融,是唐初開國宰相房玄齡族系,房氏族對於佛法,素有研究,玄奘法師回國後的譯經事業,唐太宗都交與房玄齡去辦理。房融對於佛法的造詣和文學的修養,家學淵源,其所譯經文自較他經為優美,乃是很自然的事;倘因此就指斥他為阿谀武氏而偽造《楞嚴》,未免輕率入人於罪,那是萬萬不可的。與其說《楞嚴》辭句太美,有偽造的嫌疑,毋寧說譯者太過重於文學修辭,不免有些地方過於古奧。
依照梁氏第一點來說:我們都知道藏文的佛經,在初唐時代,也是直接由梵文翻譯而成,並非取材於內地的中文佛經。藏文佛經裡,卻有《楞嚴經》的譯本。西藏密宗所傳的《大白傘蓋咒》,也就是《楞嚴咒》的一部份。這對於梁氏的第一點懷疑,可以說是很有力的解答。至於說《楞嚴經》中所說的十種仙,相同於道教的神仙,那是因為梁氏沒有研究過印度婆羅門和瑜伽術的修練方法,中國的神仙方士之術,一部分與這兩種方法和目的,完全相同。是否是殊途同歸,這又是學術上的大問題,不必在此討論。但是仙人的名稱及事實,和羅漢這個名詞一樣,並不是釋迦佛所創立。在佛教之先,印度婆羅門的沙門和瑜伽士們,已經早有阿羅漢或仙人的名稱存在。譯者就我們傳統文化,即以仙人名之,猶如唐人譯稱佛為大覺金仙一樣。絕不可以將一切具有神仙之名實者,都攫為我們文化的特產。這對於梁氏所提出的第二點,也是很有力的駁斥。
而且就治學方法來說,疑古自必須考據,但是偏重或迷信於考據,則有時會發生很大的錯誤和過失。考據是一種死的方法,它依賴於或然性的陳年往跡,而又根據變動無常的人心思想去推斷。人們自己日常的言行和親歷的事物,因時間空間世事的變遷,還會隨時隨地走了樣,何況要遠追昔人的陳跡,以現代觀念去判斷環境不同的古人呢?人們可以從考據方法中求得某一種智識,但是智慧並不必從考據中得來,它是要靠理論和實驗去證得的。如果拼命去鑽考據的牛角尖,很可能流於矯枉過正之弊。
說《楞嚴經》是真常唯心論的外道理論,這是晚近二三十年中新佛學研究派的論調。持此論者只是在研究佛學,而並非實驗修持佛法。他們把佛學當作學術思想來研究,卻忽略了有如科學實驗的修證精神。而且這些理論,大多是根據日本式的佛學思想路線而來,在日本,真正佛法的精神早己變質。學佛的人為了避重就輕,曲學取巧,競自捨本逐末,實在是不智之甚。其中有些甚至說禅宗也是根據真常唯心論,同樣屬於神我外道的見解。實際上,禅宗重在證悟自性,並不是證得神我。這些不值一辯,明眼人自知審擇。《楞嚴》的確說出一個常住真心,但是它也明白解說了那是為的有別於妄心而勉強假設的,隨著假設,立刻又提醒點破,只要仔細研究,就可以明白它的真義。舉一個扼要的例來說:如本經佛說的偈語:《言妄顯諸真,真妄同二妄》。豈不是很明顯的證明《楞嚴》並不是真常唯心論嗎?總之,癡慢與疑,也正是佛說為大智慧解脫積重難返的障礙:如果純粹站在哲學研究立場,自有他的辯證、懷疑,批判的看法。如果站在佛法的立場,就有些不同了。學佛的人若不首先虛心辨別,又不肯力行證驗,只是人雲亦雲,實在是很危險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