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頂立 深深海底行
——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
復旦大學哲學系 王雷泉教授
【內容提要】南懷瑾的文化史觀,源於他對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從其求道經歷及著述來看,他始終堅持佛教傳統的修證道路,以出塵脫俗的第一義作為終極。根據其師袁煥仙“非離真而有妄,實藉妄以诠真”的觀點,真與妄、體與用、經與史,皆為一體二面的統一體。故能圓融無礙地出入經史諸子百家,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作為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而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作為權變、應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因此,了生脫死的佛法,必須落實在現實人生。亦即藥山禅師所謂“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無論是出世做宗師,還是入世當英雄,關鍵皆在於把握時節。南懷瑾認為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為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於仙佛之道。
非常感激柏林寺給我這個機會來匯報一下我的研究心得。淨慧大和尚通知我的時候,我非常猶豫,因為我覺得我的角色不大容易定位。於是我就開始研究:在新時代佛教組織要向哪個方向發展、會產生哪些新的形式?一直到臨行前晚上1點多鐘,這個題目還沒有做完,怎麼辦呢?只好匆匆地從電腦裡檢索出這篇舊文章來。
《復旦學報》今年搞了一個專輯,專門研究南懷瑾文化現象。南先生的書在大陸流行已有五、六年了,但學術界對他做出比較公正合理的研究似乎還不多見。今天我並不是就南懷瑾來論南懷瑾,因為南懷瑾是一位居士,那麼從一個居士的角度、從他學佛的歷程,我就正好來印證一下新時代佛教應該采取什麼樣的形式來發展。第二屆生活禅夏令營時,我就講過我是一個學者,是一個“教外別傳”,那麼在這種場合我即不能講開示,也不能像於曉非先生那樣談自己的學佛心得,因為不能越位,所以我只能采取一個比較客觀的、公正的立場來談一下我的研究心得。
大家看,黑板上我畫了一個蘋果,蘋果有三個層圈,最裡面的是核,中間是果肉,最外面的是果皮。佛教也有三個層圈,那麼佛教的核心層圈就是信仰層圈,佛法之所以存在於我們社會之中,它與世間的其他任何思想體系的不共之處在哪裡呢?那就是緣起性空的思想體系和哲學基礎。這一點是佛法存在於我們世間的依據,這個依據不能丟,猶如蘋果的種子不能丟,丟了,佛法就沒有必要再在我們世間存在下去。而佛法的真理必須通過個人的修證實踐才能獲得,那麼誰能夠真正獲得這不共的信仰層圈呢?那就是四眾弟子,特別是出家僧寶,這就是我們整個佛教的核心基礎。在這個層圈,我是沒有權力、也沒有資格來說的。
第二個層圈是佛教的社會層圈。我們都是人,存在於社會之中,那必然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各個層面發生各種順的、逆的聯系。既然如此,我們必須遵守國家法律和一系列的政策。佛法是出世法,但它不離世間,不離我們的生活,在這個社會層圈裡,我們可以發生各種各樣的關系,比如我最近關於佛教制度、佛教教團以及寺院經濟方面的一些研究,就屬於這個領域的問題。在這個層圈,我就可以講話。去年年底我去廣東丹霞山聽到了一個笑話:丹霞山的方丈本煥大和尚帶了一批居士上山還要買門票,就是說這個廟的方丈進廟要買門票?!後來我給他們出了個主意,讓他們把這張門票找出來,因為這張票是歷史文物,也是我們後人研究歷史的珍貴史料,我說:你們把這張門票裱起來,請方丈和尚簽上名,過二十年可以拍賣上百萬。這就屬於社會問題,在這個層面存在著各種順的、逆的因緣,一切有志者就應該去捋順這些關系。
第三個層圈是文化層圈。佛法不離世間,它不離文化,我們應該利用人類一切先進的文化成果來莊嚴佛法,比如今天我們也使用了音響設備、攝像設備、電腦等等現代化設施。我們作為教外學者,主要是在這個層面從事我們的研究來莊嚴佛法,也就是在這個層面來談如何共同維護一個健康而又鮮艷的蘋果,所以我今天選了“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這個講題。以上是我個人的定位問題。
到了柏林寺以後,我正好看到一個珍貴的史料,那就是三千邑眾碑。拜讀之後,我感到生活禅的理論基礎可以從中找出一條。諸位有時間的話,建議大家到大殿後面去看一看這個碑記。在我開講正題之前,我先介紹其中的一段碑文,這是聖言量,對於我們為什麼要提倡生活禅是個很好的依據。佛教的現代化是每個時代必有的課題,唐代有唐代的現代化,當代有當代的現代化,佛法不離時代,不離社會,並不是我們現在才別出心裁提出生活禅。
這段碑文是“寂不礙用,俗不違真;有無齊觀,一際平等。”寂是寂滅、涅槃的意思,佛教的終極關懷、終極理想並不妨礙我們在社會中的日常大用;有無是一個體用、真俗的關系,佛教充滿了辯證的思想,出世的理想和入世的修行是平等的,並不是對立的。“若離事而推理,墮聲聞之愚”,如果我們離開了上面真俗不二的原則,離開了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事項,去究出世之理,那我們就會墮到小乘的境界。因為理不礙事,事不礙理,理事是一致的。“若離理而行事,同凡夫之執”,我們提倡生活禅,如果離開了“禅”字,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吃喝嫖賭也是生活嘛,那跟凡夫又有什麼區別?根本就談不上佛法。像電影《少林寺》中所說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從這一點來看,這部片子拍得糟糕透頂,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水平,我們應該原諒那個時代。所以當知“離理無事,全水是波”,理與事就是水與波的關系,水是體,波是水所產生出的紛繁萬現的現象;但理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本體,並不是說在所有現象背後有一個孤零零的本體,理體現在現象之中,體現在我們生活中的所有事件之中,所以“離事無理,全波是水”,如果我們離開波很去找一個孤零零的水,這樣的水是不存在的,水就體現在波浪之中。我們學習生活禅,就要理解它的禅意,理解它的理論基礎,在我們日常生活之中乃至於這個碑文裡面,都可以找到它的依據。當年趙州和尚的“庭前柏樹子”裡就透出萬千的禅意,因為事不離理,理不離事。
上面是我額外加出的一段,作為我們的聖言量。我作為“教外別傳”的學者,今天談的是比量。但是比量有一個前提,就是以聖言量為比量,以佛祖的語錄、歷代祖師大德的思想和經驗作為我們講比量推理的依據。我為什麼會注意這個碑呢? 其實在第一屆生活禅夏令營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這個碑,但當時太忙,這一次明海法師給了我這份文件,使我三、四年來的願望實現了,因為我正好在研究這個問題。“三千邑眾碑”,這說明在金代柏林寺曾有過一個非常龐大的規模:我們今天才300人,所以規模既不空前也不會絕後。“邑”是什麼意思呢?按照剛才的“蘋果理論”,柏林寺是核心,但如果不與人民群眾發生緊密聯系的話,就是一個孤零零的據點。那麼要深入民眾,它就必須采取一種合適的組織形式,我們的先人早就創立了社和邑這兩種主要形式。社是一種區域性、系統性的佛教組織,最著名的一個是東晉慧遠大師成立的“廬山蓮社共祈西方淨土”,團結了一大批知識分子,這也是史料中我們可以見到的最早的一個佛教組織。邑也是一種區域性的佛教組織,歷史上也叫做義邑,它是一種超越地區的、高於法律關系、親屬關系的宗教關系,是在共同的信仰下聚集起來的佛教組織。這些組織形態最早見諸於東晉南北朝時期,今天我又在柏林寺找到這一史料,說明到了金代,在中國北方依然存在著三千邑眾這麼一個廣闊的社會背景。而到了二十世紀,我們又發現了一種新的形式,那就是生活禅夏令營。當我發現這個形式,非常激動,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對大和尚說,我不僅僅在紀錄這段歷史,根據歷史史料以及二十世紀佛教發展的大勢,我們正在創建一種新的形式。原來我想在這方面作些研究,可惜沒有完成,僅提出一點思路供大家參考。
人間佛教必然有它的理論依據,歷代高僧大德在此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我從現代高僧太虛大師的著作裡找出點論據,來補充說明我等一下要講的南懷瑾的思想。1944年太虛大師在漢藏教理院專門辦了一個培訓班,培養今後創建新的佛教僧才的骨干,《我的佛教改革運動史》、《關於人間佛教》等著作都是當時講出來的,可以看作是太虛大師晚期比較成熟的思想體系。他把整個佛法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人間改善。這也是為科學、哲學、儒道思想等等世間學問所重視的一個問題,所以佛法並不違背科學、哲學,與儒學更不是水火不容的,為什麼呢? 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為了世間的改善。但是佛法比世間所有學問高明之處在於它要超越這個層次,超越不等於否定,而是它包含了人間的所有東西以後又要超越之,這也叫出離。第二個層次是後世勝進。幾乎所有的高等宗教都教導人們,今生好好修行,死了可以上天堂,這一點佛法也不違背,比方說我們修十善業,相當於佛法的人天乘,死後可以生天界,所以佛法也有這一層次的理論體系和修行方式。第三個層次是生死解脫。上面兩個層次屬於人天乘,是佛法最基礎的層次,而到了這個層次,佛法就要了生脫死,這一點就是佛法與其他所有宗教體系的不共之處。從來就沒有一個創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如果要解脫自己的話,你不能靠任何人,只有靠自己,這就是佛法的不共之處。不過,這還僅僅是小乘層次,那麼大乘佛法與小乘佛法的不共之處在哪裡呢? 就在於它的法界因緣,就是說解脫者不僅僅要解放自己,還要解放全人類乃至於全法界眾生,如果解脫者不能解放全人類的話,解脫者也就不能最後解放自己。太虛大師是把他的人生佛教建立在這麼一個基礎之上的,既包含了前面兩個層次而又超越之,層層疊進,所以我們現在提出的生活禅或者人間佛教,並不與前面兩個層次對立,既包含它更超越它,完全是契理契機的。太虛大師在他著名的一首偈中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人間佛教的終極關懷就在於佛陀,理想目標要崇高,所以我們要向佛看齊,但是具體的修行還要從做人做起,成佛必須先做人,我們要在人間修成一個完美的品格,因為佛也是人,他是在人間成佛的。太虛大師把他整個龐大的人間佛教體系最後濃縮為這四句話。
接下來,我具體地介紹南先生的文化思想,重點對他如何學佛,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如何做人作一點研究。因文章己發表在《復旦學報》96年第3期,所以在這裡我想講得稍微自由點,大家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參閱原文以及文章引文出處的南先生的著作。
講到南先生,我先談一談認識他的因緣。1989年我在香港見到了他,那個時候我們的傳統文化比較消沉,青年學生有點迷茫,甚至有些人沉湎於聲色犬馬之中,大學校園裡普遍存在著迷惘、厭倦的思想。我們作教師的很感慨,怎麼辦? 要讀書,要讀好書!所以我到了香港以後想找點好書,引進來讓我們的學生看看。
看點好書很難,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好多佛經不像現在這麼容易看到。記得82年我在圖書館發現一部日本人編的《大藏經》縮影,非常感動,因為從這裡面看到了日本人的團結精神,他們動用了十幾所大學的幾十名一流的教授搞《大藏經》縮影。這項枯燥的工作是我們圖書館一般的資料員都不屑一顧的,但是,我們如果不做這最底層工作的話,我們永遠不可能趕超人家。我從這個縮影看到了日本教團的一種非常嚴密的體制,他們在統一的教團之下,完成了這項相當枯燥但對全人類絕對是有價值的工程。我非常感慨,當場寫了一篇文章投給《法音》,這篇文章也奠定了我親近淨慧法師的一個機緣。淨慧法師非常慈悲、非常謙虛、非常工整地給我回了一封親筆信,這封信我還保存著。從這時候起,我開始接近淨慧法師,同時也願意為我們的民族做點事情。
後來為了我的學位論文,我跑到天台國清寺,那兒的藏經樓有兩道鎖,一把鑰匙在首座和尚靜慧法師手中,這位老人家也非常慈悲,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書一股腦地都拿給我看。可惜另一把鑰匙在文管所的干部手中,要兩把鑰匙配在一起才能打開藏經樓。於是我帶去一條牡丹煙,等我把牡丹煙差不多消耗完的時候,這位所長總算開恩了,讓我隔著玻璃窗遠遠地望了一望。後來又到了中方廣,正好是夏天,師傅們在曬佛經,我就自告奮勇地要求替他們翻書,師傅們說,這麼熱的天你受不了,我說沒問題,承蒙毛主席加持我做過九年農民。於是利用曬經的機會我看了很多好書,在烈日下、在樹蔭裡讀了一些佛經。所以求法太難了,要看佛經太難了。
鑒於自己的這些經歷,一遇到機緣我就不遺余力地去做,所以見到南先生之後,覺得他的有些著作可以推動我們比較沉悶的空氣,就提出介紹幾本在大陸出版。回來以後,首先在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論語別裁》。本來我想推出的第二本書是《禅海藍測》,但他們說太深了看不懂啊。結果出了《歷史的經驗》,我不以為然,這本書應該晚點出,因為一個人太精明太算計了不好,講謀略學不好。為人處世知見先要正,然後才可以搞一些權謀。一開始引進《論語別裁》的時候,他們還擔心賣不出去,結果沒想到後來到處都搶著出版,這時我就悄然隱退了,所以後來出的書和我沒關系。到了今年,南先生的書出了五、六年了,我們舉目四望,好像學術界對他沒有什麼反響,也沒有進行什麼引導或者研究,所以我們花一個多月的時間寫了一些文章,搞個專輯,談談想法,這裡就貢獻給大家。
對於南先生,褒的人有之,貶的人也有,其實人們沒必要貶他,因為他自己已經把自己貶得夠厲害的了,他有一首打油詩叫《狂言十二辭》:
“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挾王霸縱橫之術,成乞士隱淪之位。譽之則尊如菩薩,毀之則貶之蟊賊。書空咄咄悲人我,弭劫無方喚奈何。”
他以亦莊亦諧的筆調、可歌可泣的心緒刻畫了他自己以及他所處的環境,這裡就不多講了。平時他教導學生有一個主要的思想,他的學生在寫回憶錄時點了出來:“敦儒家之品性(孔孟做人處世的方法),作道家之功夫,參佛家之理性和見地。如此才能做一個完整的人,出世成佛,入世則己立、立人,而及國家、天下;如此才能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為人必不及之事,庶幾此生不虛。”我覺這是他的一個主導思想,有的人說他的學術不純,三教九流樣樣都有,但這裡邊他有一條主干,也就是佛教為什麼會在我國流傳,為什麼會三根普被,就在於它比較圓融地協調了儒道佛三教的關系,它把儒道兩家在佛教的見地之下統統收羅過來,為我們國家、民族所用。我覺得這段話比較貼切地把握了南先生治學和為人處世的方式,從中可以看出他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史觀底下來處理所有學問的,所以我的文章的副標題是“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我從五個方面來談談。
“因人論世”與“因世論人”
根據我的理解,南先生的文化史觀源於他對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人生是苦,苦是什麼呢? 苦就是我們對現實世間的一種價值判斷。苦者,缺陷、不完美,所以我們才要否定它、超越它、改善它。南先生的書裡經常說,我們人生充其量百年,常人只有幾十歲,而人生幾十寒暑,小孩不懂事,老人干不了事,所以孩童和老邁時期就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時間裡吃飯、睡覺、生病等等又去掉了一半,真正活著的時間不過六、七年而已。這六、七年裡大家還要想辦法找“飯碗”,一個又大又好的“飯碗”,找關系,投門子,浪費了大量的時間,而真正能夠想“生從何來,死往何去”“做人到底為啥”的時候沒有幾天。短暫的歲月中既不知生自何處來,更不知死向何處去,煩憂苦樂,聚擾其心,更不用說什麼宇宙天地的奧秘了,人生始終處於迷惑之中,死後帶惑再來,繼續處於迷惑之中。活了一輩子,腦袋清清楚楚只有幾天,有的人甚至連幾天也沒有。所以南先生說:“如同《易經》最後‘未濟’卦所示,人生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過程,永遠是有缺憾的。”無論是大宗教家、大哲學家還是英雄偉人,都跳不出生死,他說:“正當他歷經青年和壯年,腦力和智慧剛好成熟,經驗的累積正達高峰的時候,便像蘋果一樣,紅透熟爛,還歸虛無。”
人類歷史跟我們的人生也差不多,由不完美的人所構成的人類文化也是不完美的,“由人創造的歷史文化,也就表現為永遠是不成熟的。前一代經歷過的一切成敗悲歡,注定了下一代還得重演一遍。”我們常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年人在諄諄教誨,青年人卻就是不聽,於是“人類智慧永遠以二、三十年的經驗接續下去”。但確實還有少數的智者,能參透這裡面的消息,前人的錯誤也可以少犯一點,所以我們還得學哲學,因為哲學可以讓我們了解宇宙人生的真理,把前人犯的錯誤少犯一點,等我們什麼錯誤都不犯時,我們就成佛了。下面這段話我覺得他說的很好:“古今中外,累積幾千年來的歷史與文化,可以說都是青年人扮演主角的成果,中年或老年人擔任編輯而寫成的;它永遠都很年輕,並且尚未成熟”。確實如此,世界是青年人創造的,建功立業也是青年人造就的,釋迦牟尼成佛也是在青年時期,干事業就是要在我們體力和智力最成熟的時候,但青年人要多多注意老年人的經驗教訓,要發揮我們青年人的銳氣,但不要自以為是。這種不成熟的人生和歷史是怎麼造成的呢?南先生認為,在於人的心理上永遠處於不滿現實而又不得不適應現實的矛盾之中。馬克思講過,德國的一年級大學生每個人的書包裡都有一個改造世界的體系,咖啡館裡常常可以看到他們高談闊論的身影;到了二年級他們就開始琢磨怎麼逃課了;三年級著急通過考試;四年級就忙著找工作,理想沒有了。所以我希望在座的所有的青年人要保持我們的銳氣,同時也要注意,當你離開校門以後,你還不得不去適應現實,但在適應現實的時候又要注意不要同流合污。正如淨慧法師所講的,我們要現代化,但現代化是手段,化現代、化社會、化生活才是我們的目標。
這裡談談我的體驗,我在九華山上課的時候,有一天上完課他們陪我去龍池玩,那個地方山高月小,清風明月使人塵緣頓消,清澈的山泉在身旁流淌。我於是想:這個地方太好了,我就呆在這裡不下山了。但突然又想起這泓清泉它流向何方? 這麼一想不禁悲哀起來,它要流到山下,經過村莊、田野,牛馬在那裡飲水,農婦在上面洗衣,水面上潭流著枯枝敗葉,江河裡裹挾著污泥濁水。如果說我不要污蝕,我要清純,那就永遠留在山上,那是聲聞境界。好比我們心中自有源頭活水,這個活水來自於我們的修證,但是修證之後還得下山,山泉還要匯成江河,你要解救世人你必須化成江河,但是請注意江河的目的是在大海,只有匯入永恆的大海,那麼山泉與大海就融為一體了,這才是一個非常寬廣的大乘境界。但是也不要說,為了解救世人我主動地到牛圈裡去、到糞坑裡去。去可以啊,你要去沖洗它們,千萬不要到時候自己也流不出去了,變成臭水一潭。所以我們說生活禅是用禅來點化生活、提升生活,不是讓我們與世俗生活混為一談,那就是臭水潭。
人生也是如此,我們要改造社會,卻有時被社會所改造,我們要超越社會,但往往又被社會拖住,這是一個矛盾。所以我非常認同南先生的觀點,他說,“對於歷史也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若從物質文明與人的現實生活言,歷史不斷地向前推進,必然需要在器物的進步中更求進步;若從宗教性道德觀念的立場言,則精神文化又是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哀歎下不斷退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化的內在的張力就表現為這麼一個沖突,這種沖突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表現得更為明顯。因為二十世紀是一個動蕩的時代,我們中國是在內憂外患中度過的,那麼“生長在東西新舊文化交互的排蕩撞擊中的中國人,思想常陷於進退失據的矛盾混亂之中。無論是不滿現實的青年,還是歎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老前輩,究其實都跳不出循環式的歷史悲劇:歷史時代的途程在不斷地向前推進,而人類在時代的輪轉中,卻永遠不滿現狀。”
前幾天我與一些同學也講到,我們在享受現代文明成果的同時,又老是對帶給我們進步的現代科技,以及在科技之上的制度表示種種不滿,那麼我們怎麼看待這個矛盾的現象?南先生說,兩千多年前的聖賢都有“因人論世”與“因世論人”兩種角度。什麼是因人論世呢? 人力是能改變時事的,所以孔子把遭逢歷史巨變的過錯,責之於當時身在其位、力足以謀國的“賢者”。我們知道孔夫子一輩子生活在國家分裂、社會動蕩、人民痛苦的時代,他有滿腔的理想,因而周游列國,游說諸侯,但他的理想實現不了,最後憤而著《春秋》,把他的一腔政治抱負保留在此書中,讓後人去評說,讓後人去吸取經驗教訓。中國的知識分子大概有兩層理想,南先生對此談得比較透,他是看破以後用一種調侃的口吻把它講出來的。他說,中國的士大失雖然有著驚天動地的抱負,但是儒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去當皇帝,他們最高的理想是師道,而師道在具體的現實中實際上是臣道而已,而且臣道搞得不好的話就是奴道。我們看《二十四史》,能夠成大器的皇帝很多都是草莽英雄,劉邦原先不識字,朱元璋就更不用談了。但他們做了皇帝以後就有一批儒生歸附他們、幫助他們,於是皇帝也就成為聖賢了,這就是臣道。做一個良臣就是儒生的最高理想。但是儒生要有孔夫子的氣質,畢竟孔夫子對歷史的不滿、對現狀的不滿保留在歷史上,他死後成為庶王,也就是不在位的皇帝。所以,知識分子做不了人王做個庶王而已,用你的筆來記載歷史,因此永遠是在放馬後炮。這裡,我覺得知識分子其實有三個層次——人王、庶王、法王。知識分子從人王到庶王,依然還要進一步向上去關照,要做法王。
儒家的論世方式是“因人論世”,那麼按照南先生的論點、佛家的論世方式是“因世論人”,就是說社會的動蕩、各種各樣人間的弊病,是我們眾生的共業所感,要改造這個世界需要喚起所有的眾生,大家一起來改變這個共業。這需要時間,所以佛教講因緣時節。它把對現狀的改變放到一個非常久遠的歷史長河中來加以解決,它看得更透更遠。而儒家卻很想在一生中把事情辦成,孔夫子有一句話:“知其不可而為之”,明明知道不行還得去做。佛家則把這兩種思想結合在一起,在佛教裡,這兩種思想其實是辯證統一起來的。佛家的“因世論人”,就是以超越世俗的解脫者高度,俯視在三世輪回業流之中的芸芸眾生,由於定業難移,一切有賴於時節因緣的成熟,從人性的轉化人手,逐漸逐漸來改變共業,所以人生問題的解決,被放到一個非常久遠的歷史長河裡去了。儒家的“因人論世”,則在我們一期生命中,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歷史責任感,縱然是知其不可,也要勉而行之。這兩種觀點,儒家的思想其實就是在行大乘菩薩道,但是它必須要在佛家思想的關照底下,所以佛教照樣可以包容儒家的思想。
南先生把我們知識分子的使命分成兩種:不為英雄,必為聖賢。我們做不了英雄,但我們以英雄為榜樣;我們成不了聖賢,但我們以聖賢作為我們的目標。他把英雄的事業稱為“人爵”,聖賢的事業稱為“天爵”,而在英雄和聖賢之中他更強調的是聖賢,因為真正能夠改變世道人心的是聖賢。他說:“英雄能夠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聖賢不想去征服大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將自己的煩惱交給別人去挑起來,聖賢自己挑盡了天下人的煩惱。”
從以上可以看出,南先生把對歷史以及為人處世的兩種觀點,最後在佛家的關照下統一了起來。
須向那邊會了——從凡入聖
“須向那邊會了”是禅師的話,我把它作為題目,就是說要從凡入聖,學佛就是要從凡夫位上升到聖賢位,因為這個世間是不圓滿的。所以要先興起出離心,要出離修道。下面我簡單地介紹一下南先生的求道的過程。
南先生生活在我們中國內憂外患的時代,少年時期他也是志向非常遠大的。據他自己講,他小時候絕頂聰明,看書過目不忘。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問我們這些大學教授讀過哪些書?他問全部《大藏經》讀過沒有?我說沒有;又問《二十四史》通讀了沒有?我說沒有;你把所有的諸子百家的著作都讀過沒有? 我說更免談。他說:那你談什麼文化呢?你連這些書都沒有讀過。他接著說:這些書我都讀過。僅僅因為這一點,我就覺得他了不起。年輕時,他也想做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所以二十歲剛出頭,他就到四川西康、雲南等地帶兵屯墾戍邊。公務之余,他就到處參學問道,參訪善知識,要去尋訪宇宙人生的真理。他跑了大半個中國,最後拜倒在四川大德袁煥仙門下。
這裡我要指出一點,二十世紀的中國佛教,很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個現象是居士佛教系統。中國近代佛教的重點是在長江流域,就是說禅林上有昭覺、寶光,下有金山、高旻寺。在長江流域的上游和下游地區還有兩個居士集團,下游的就是南京的金陵刻經處和支那內學院,上游的就是袁煥仙居士集團。
以歐陽竟無為代表的支那內學院系統,主張回到純粹的印度佛學之中去,從而對傳統的佛學進行猛烈地批判,他對天台、華嚴是不以為然的,他說天台智者大師不過到五品位,還是個凡夫位。我研究的是天台宗,作為學者,天台宗就是我的安身立命之處,他把我安身立命之處的東西講得一錢不值,這個我不管,我們還是有一點俠義精神,歐陽竟無畢竟是二十世紀一位難得的佛教思想家和佛教教育家。他的觀點我們可以不同意,但他的努力和功績我們應該承認,而且半個世紀以來,我們對歐陽竟無是太不公正了,他有一系列的佛教教育的思想體系,應該值得我們去汲取。我們不能從頭再來,建功立業不過是三十幾歲,前人的經驗教訓值得我們去汲取。所以,出於這個考慮,我花了整整八年時間,才把歐陽竟無的文選整理出來,編成一本書,現已出版。我們要客觀公正地先把他的思想原原本本地清理出來,至於大家怎麼看,只有憑各人自己的知見去衡量了。
長江上游的以袁煥仙、南懷瑾為代表的居士集團,與歐陽竟無截然不同,歐陽竟無強烈排斥中國佛學,要維持一個純粹的根源性,而上游集團是三教包容的,所以有些人說這個系統太雜不純,這也是值得引起我們注意的一個現象。南先生的書是我引進來的,現在出得到處都是,簡直變成地攤文學了,這對南懷瑾先生並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使我們有足夠的資料來研究長江上游集團的思想。
南先生1942年得遇袁煥仙先生,《影印<大乘要道密集>跋》詳細地講了他自己求道的心路歷程,這段文字比較濃縮、扼要,有助於我們了解他的思想形成的過程。他說,“志學以後”,也就是他青少年時期,“耽嗜文經武緯之學”。他的武術很高明,我去見他的時候,他當場表演了一套武術,七十多歲的老人,筋骨非常柔軟,而我的腿都盤不起來,他就罵我們:你們連腿子都搞不好,還談什麼佛學?! 當時就教我打坐,可惜我不成器,到現在為止,—打坐我就照顧腿子,談不上照顧念頭,所以我想,我還是老老實實為大家日後的修行做一個資料員吧。他接著說:“感懷世事,奔走四方,然每遇名山古剎,必求訪其人,中心固未嘗忘情於斯道也。”他到處去參學問道,見廟就進,見和尚就拜,但是“學習既多,其疑愈甚”,就像我們的營員,問題特別多,這很正常,沒有疑問不成學問,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大疑大悟。他“心知必有簡捷之路,親得證明,方可通其繁復,唯苦難得此捷徑耳。迨抗戰軍興,羁旅西蜀,遇吾師鹽亭老人於青城之靈巖寺,蒙單提直指,絕言亡相之旨,初嘗法乳,即桶底脫落,方知往來宇宙之間,固有此事而元無物者在也。於是棄捐世緣,深入峨眉。掩室窮經,安般證寂。”只有最後見到禅宗古德袁煥仙老先生,他才找到了歸家處,於是他在袁煥仙門下閉關三年。這是他求道的一個基本過程。
他初次見袁煥仙先生的時候,袁先生正在閉關,止語,所以他們當時是用筆來交談的。交談中有關法義上的問答,都收在《維摩精捨叢書》(袁煥仙著)中。這裡面有幾句話,我感到非常重要,我們從問答中可以看出來,南先生當時跟現在的青年人也差不多,整天纏住法師;你能不能教我一個最簡單的法子,我學了以後當下頓悟成道? 大家看:
“問:直捷下手工夫,義當何光? 邁向歸家道路,車從何辔?”
“先生曰:汝但外捨六塵,內捨六根,中捨六識,而不作捨不捨想,自然頭頭上明,物物上顯。途中即家捨,家捨即途中也。捷莫捷於斯,先莫先於斯。三乘共載,一德同該,今古徹門,莫尚乎是。”
“途中即家捨,家捨即途中”,是袁煥仙、南懷瑾集團的主要思想,據我理解,這是大乘佛法的核心思想。成佛的目標是家捨,前幾天有營員談到:到了柏林寺,我到家了。我們到了什麼家呢? 到了成佛涅槃之家。途中就是修行的過程。那麼修行的過程和成佛的目標是一致的,成佛的目標就體現在我們修行的過程之中,也就是“途中即家捨,家捨即途中”,成佛作祖的終極理想也就體現在大乘菩薩道修行的過程之中。南先生講過,佛法是見地、修證、行願三者的統一體,必須認准目標踏踏實實地去做,所以他更強調的是去做,在過程中去成就佛道,在生活中去體悟禅意。生活與禅也是一致的,禅是家捨,生活是我們的途中,途中與家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統一體。
南先生經常引《楞嚴經》裡這幾句話:“理須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就是說我們在理上要頓悟,發心要大,理必須要徹底,而事情需要我們一步一步去做。我記得初見南先生時,我還很年輕,也有一番抱負,對於中國文化有一大堆思想,說得興致勃勃。南先生聽了輕輕地笑了:你做得了嗎?然後給我舉了一個虛雲老和尚的例子。他說老和尚一輩子蓋了很多廟,但不管哪一個廟都是蓋得匆匆忙忙的,有時柱子油漆也沒上,甚至連樹皮還沒有刮干淨,又風塵僕僕地去下一個目標蓋廟了,有一個徒弟就問老和尚:您什麼時候把一個廟蓋得好一點呢?老和尚說:我都給你們干完了,你們干什麼呢? 這次我看到問禅寮裡大和尚的書桌也是沒有油漆過的,不知道是否也是老和尚的家風呢? 事是干不完的,需要一代一代的人去做。所以我感到這個思想非常重要,要在生活中去修行佛道,要有眾生未盡我願無盡的精神,永遠要做下去。南先生畢生以實踐菩薩道為己任。他說,全部佛法就是我們人體生命的實踐科學,一方面是修行的實踐,同時還要到社會上去做事。他在《禅海蠡測》等書中多次指出:有的人以為禅不用坐,當下就是,哪有這回事?! 他說,凡是講這些話的古代大禅師,在頓悟之前都是修了很多年的,比如馬祖在見到南岳之前,已經修了十幾年,才有一剎那的言下頓悟,而頓悟以後要保任多年,還要跟隨師父在世上修行。所以袁先生這一句“途中即家捨,家捨即途中”,很值得我們注意,這也是我對生活與禅的一點理解。
南先生在袁先生門下得道,也引發了眼耳通,這是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的事情。據說他在打禅七的時候,有一天隔了三重房子看到了他的老師和同學,當時大喜,以為自己得道了,馬上去告訴袁先生,當下被臭罵一頓:原來你是這麼一個不成器的東西!罵得他大汗淋漓,乖乖地回去了。過不多久,也就是1942年12月,當時因聽說日本人在為他們對中國的戰爭搞法會,所以國民黨政府也發起“護國息災大悲法會”,一是請貢嘎上師來主持密宗的法會,同時在重慶做一個顯宗的法會,請虛雲老和尚主法,這是當時的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親自邀請的。虛雲老和尚到了重慶以後,四川各地的大德紛紛都前去參拜,袁先生也帶著南先生去了。談到成都學佛的情況,袁先生說成都佛教界有三種觀點:一是悟後起修報化;一是一悟便休,更有何事;一是修即不修,不修即修。老和尚聽了哈哈大笑:“嘻!天下老烏一般黑。”他原以為四川佛學甲於全國,尚且有如此錯誤見解,於是指導大家參禅必須要有正法眼,見地首先要正,他說:“當機所以不許詢情,而貴眼正者也。”談話當中,老和尚問起成都有沒有以神通來判定得道高下的,袁先生指著南先生說:身邊就有一個,他在靈巖寺禅七中引發了神通,能夠隔牆睹物,當場被我一頓臭罵,罵下去了。於是後面就有了虛雲和尚論神通的一段話,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開示:
“好!好!幸老居士眼明手快,一時打卻,不然險矣危哉!所以者何?大法未明,多取證一分神通,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素絲歧路,達者惑焉。故仰山曰:‘神通乃聖末邊事,但得本,莫愁末也’。”
本是什麼?知見、眼目。現在社會上神神道道、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所以這段開示在我們今後的修學過程中非常重要。我們這裡也是虛雲和尚的一個法脈,這段資料也正好收入淨慧法師主編的《虛雲和尚法匯續編》之中。南先生在得到虛雲老和尚的開示後不久,就到峨眉山去閉關了三年,後來又深入西康、西藏等地去參訪、修行。
960年在台灣完成了《楞嚴經》的今釋後,他在這本書的《後記》裡回顧了自己的求道過程:
“芸芸眾生,茫茫世界,無論入世還是出世的,一切宗教、哲學,乃至科學等其最高目的,都是為了追求人生和宇宙的真理。但真理必是絕對的,真實不虛的,並且是可以有智慧而尋思求證得到的。因此世人才去探尋宗教的義理,追求哲學的容。我也曾經為此努力多年,涉獵得愈多,懷疑也因之愈甚。最後,終於在佛法裡,解決了知識欲求的疑惑,才算心安理得。”
所以,從他的求道歷程及著作來看,他始終堅持佛教傳統的修證道路,以出塵脫俗的第一義作為終極。
卻來這邊行履—從聖入凡
學道、悟道以後應該怎麼辦? 那就是從聖入凡,還要做人世的事業。禅宗是以世俗成佛為終極的,那麼它能否與人世事功打成一片呢? 這一點世俗人往往有誤解。比方馮友蘭先生,他寫了許多書,我推薦一本《中國哲學簡史》,這是他1949年在美國講學時的簡本,這本書簡明扼要地代表他的思想。其中提到禅宗“擔水砍柴,無非妙道”這句話,他認為這句話形象地表明了開悟者必須從聖入凡,但禅師們並沒有做好這個向下轉語的工作。他質問,既然“擔水砍柴,無非妙道”,那麼“事父事君”算不算妙道呢? 他說禅宗沒有做這個事情,所以不究竟,這個任務只有留給新儒家去完成。他的這些話講得並不精確。馮先生一向是以帝王師自居的,解放前他要做老蔣的帝王師,解放後他做不了帝王師了,在文革中成為一個非常尴尬的角色。但我們對他還是懷著高度的尊敬,特別是他晚年完成的《新編中國哲學史》,書中大膽地、獨到地提出了他對洪秀全太平天國的全新思想,他說太平天國如果革命成功的話,建立的將是一個最黑暗的神權統治。這並不能推進中國社會的進步,反而拉向倒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我建議大家多看他早期的和後期的著作,至於中間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段,我們不要太苛求前人。但是馮先生提出的禅宗不能完成向下的轉化是並不對的。
禅宗在向上求道的時候是最究竟的,而在它向下的轉語方面也照樣能夠辦好入世事功,並非新儒家才能解決“事父事君”的入世事功。在袁煥仙、南懷瑾合著的《定慧初修》一書的卷首,選錄了袁先生所作的《修止觀與參話頭法要》,重點指出了儒佛之間體用不二的關系,佛家是體,儒家是用,互相並不排斥,他說;“隨處立名,立名即真。既有真也,妄即虛形。非離真而有妄,實籍妄以诠真。”關於這一點,於曉非先生前兩天講得很透徹,真不離俗,俗不離真,並不是在我們世間之外有一個虛幻的本體,所以我們必須藉這個虛幻的世間來修行佛道,來改善這個世間。馬克思講過,哲學並不是僅僅為了認識世界,更重要的是要改造世界,佛法也是如此。這裡南先生提到證得了般若以後,如果能做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該提起時就提得起,這是用;該放下時就放得下,這是空。我們是提不起、放不下,上不頂天、下不立地,所以很慚愧。
放得下,提得起,就是沩山禅師所提倡的: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實際理地是對心性與宇宙貫通的形而上本體的特稱,它不受世間的任何污染;萬行門中指人生的行為心理與道德哲學,所以世間的所有的法,都在我們佛法實踐的范圍之內。因此,了生脫死的佛法,還是必須落實在現實人生中。我們在山上打坐容易,可以不受外界的干擾,但是這把芸芸眾生放到哪裡去了? 我們還要下山,既要度自己,也要度眾生,在度眾生的過程中度自己,在這個基礎上,要干入世事功更難。所以南先生指出:
“使精神超拔於現實形器之世間,升華於真善美光明之域。而入世較之出世,猶為難甚!乃教誡行於菩薩道者,須具大慈、大悲、大願、大行這精神,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若地藏菩薩之願,度盡地獄眾生,我方成佛。南泉普願曰:‘所以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始得自由分。今時學人,多分出家,好處即認,惡處即不認,爭得!所以菩薩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其意亦極言入世之難。藥山禅師所謂:‘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豈非皆教人要‘極高明而道中庸’乎?”
藥山禅師的“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就被引來作了我論文的題目,下面就這句話談談我的學習體會。“高高山頂立”,就是智慧,就是超越世間所有學問的佛法不共的智慧,我們把南先生作為研究個案,那麼他一生的經歷就是要取得這個境界。但是“高高山頂立”以後,還要“深深海底行”,還得回到生活之中去履行佛道,這一點更難,就是“萬行門中,不捨一法”。平時,我在教學過程中也經常講,當然我不一定引用禅師的語錄,我引用毛主席詩詞《登廬山》中有兩句:“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催雨灑江天。”我們就拈出一個“冷眼”、一個“熱風”,知見要正,眼光要冷,不為境所轉,要透過現象去看本質,但是心腸要熱,要有一腔悲願熱腸去從事入世的大業。眼光要冷是為智,心腸要熱是為悲。那麼,“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也可以簡化成一句眼光要冷、心腸要熱。所以,出世的修道與入世的度眾不能絕然地分成兩截。
心腸怎麼熱呢? 我們說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學佛必須從做人開始。南先生在《跋蕭著<世界偉人成功秘訣之分析>》一文中指出:
“苟欲為世界上真正之偉人,唯一秘訣,只是平實而已。此句可謂成功之向上語,末後句,極高明而道中庸,非常者,即為平常之極至耳。”
南先生曾經給我講過這麼件事情,他在峨眉山時最佩服的一個和尚是管廁所的,過去四川的廁所裡有一個竹簍,裡面裝的竹片是當手紙用的,這個和尚每天把大家用髒的竹片洗干淨,洗干淨後他還要在臉上嚓刮兩下,後再放回竹簍去。為什麼呢?怕洗毛了把人家搞痛。先生說這件事他怎麼也學不會,我想了想,我也學不會。所以最平常的就是最非常的、最了不起的。
南先生在他的書中還提到,禅宗的五宗七家主要在五代完成的。五代是社會變亂痛苦的時代,高明的都跑到山上做和尚去了,有個大官問一位禅師:像你這聰明的人,為什麼不做官去做和尚呢?禅師說:如果我下山來了,還輪得到你們做官嗎? 北宋史王歐陽修在編五代史時,認為五代沒有傑出人物。明代永覺元賢禅師對此提出不同看法;“余謂非無人物,乃厄於時也。”並不是沒有人物,而是時事出不了人物,或者出了人物又被時事壓下去了:“至若隱於山林,如五宗諸哲;則耀古騰今,後世鮮能及者。”南先生非常贊同這句話,指出:“凡禅門大德,足為宗師者,類皆氣宇如王,見識學問,人品修養,皆足彪炳千秋。以無意用世,恬退山林,苟時會所際,欲其捨出世之業,入世而成人成物者,必能臨危授命,而為忠貞偉烈人物矣。”這段話出自《禅海蠡測》。南先生說,五代的禅師在動亂時代便上山修行,如果讓他們下山的話,個個都是棟梁之材。歷史上這樣的人物很多,比如說玄奘法師,當時的帝王三番五次地請他出來做宰相,所以並不是和尚裡面沒有人物,他們的建設學問都是高於常人,只不過厄於時也。
但是,南先生也提到,高明的人跳出世俗,避世到禅門,也無助於救世。他強調宗教只能補充政治之不足,對國家局勢並無旋乾轉坤的力量,其主要作用是救人的靈魂,在體上讓人們去領悟真理,具體要救世還得從事上做起。講到這裡,我正好回答一位同學遞上來的紙條,他說佛已悟出了宇宙人生的真理,那麼後人做什麼呢?難道後人僅僅誦經拜佛,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回答了,理上悟了,事上還是頭頭是道嘛!明海法師在上屆夏令營講,如果我們學會吃飯,就能成佛。悟道以前,我們吃飯千般計較、百般思量; 悟道以後,我們照樣吃飯,但已不同原來了。我們說,悟道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修到一定階段,見山非山,見水非水;悟了以後,山是山,水還是水,但跟原來的山水不一樣了。所以理上悟了以後,世上的事照樣還要去做嘛!悟了道以後正是干事的大好時光,佛教不僅需要禅師,還需要大量的科學家、建築家、律師、工程師,如果離開了崗位,對佛教反而是一種損失。所以南先生認為,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新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為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於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先生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又強調:“我常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希望多出幾個英雄,不是多出幾個仙佛。況且成仙成佛還做不到,開悟了又怎麼樣?!出幾個英雄,把這個社會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後再搞仙佛之道。”
不變之經與必變之史
無論是出世做宗師,還是入世當英雄,關鍵都在於把握時節。這是南先生非常重要的一個觀點,他說,時節未至,鳴不當時,是無智;時節若至,不應時度眾,是謂無悲。中國文化的歷史哲學,是講變的史觀。總之,事無巨細,學無古今,人無老少,一切都在求變、待變、必變的巨變過程中,關鍵是怎麼處理這個變。他講有三等人:
“懂了真正的變,就曉得如何‘適變’,不等到‘變’來了以後才變,而要先領導變。我常說第一等人是自己創造機會,領導了變;第二等人機會來的時候,把握了機會,如何去應變;第三等人失去了機會,被動受變,隨物化去了。”
講到這裡,我非常感歎、欽佩柏林寺的淨慧大和尚他領導了變,在中國首創了生活神夏令營這個弘法形式,然後會有一大批人(第二等人)跟上來應變,那麼第三等人就連應變的智慧都沒有,只好隨物化去了,成為時代的落伍者。
在“變”的世態中,也有一種“不變”的東西,這就是永遠存在於人心之中的道德和善惡意識。我們說不變隨緣,隨緣不變,隨緣必須要有個不變的東西,否則就隨物化去了,所以在佛法這個體的指導下,有各種不同的時節因緣,就有不同的做事方式,因為時有常、變,勢有順、逆,事有經、權。南懷瑾有句名言叫“經史合參”,據我的理解,它並不是一個簡單的、狹義的歷史研究方法,實際上是他整個的歷史觀。經即常道,就是永恆不變的大原則,事物本身必然如此,所以稱為“經”,也是理、是真。而史是記載這個原則之下的時代的變動、社會的變遷,我們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在社會中、在生活中的各種現象。經史必須合參,理事必須兼容,真俗必須不二,這些都是一致的,正如前面袁煥仙先生所講的:“非離真而有妄,實藉妄以诠真。”真與妄、體與用、經與史,都是一體二面、二而不二的統一體。南先生的學問非常廣博,三教九流基本都談到過,但是他有個原則,也就是“經史合參”的原則,他有個不變的東西,這就是佛法。他以佛法為原則、為指導,所以能圓融無礙地出入經史諸子百家,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治作為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同時,又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作為權變、應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但謀略之術若離開佛法為原則的大前提,那就成了陰謀家,他常引用仰山禅師的話說:“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是正法;邪人行正法,正法也是邪法。”這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並不是說我們可以隨隨便便地去用謀略學。近年來有一類書很暢銷,就是教你如何去升官發財的,其中有一本《厚黑學》,“厚黑學”本來應該是憤世嫉俗的東西,現在反而教你怎麼去拍馬屁,怎麼去吹牛皮,怎麼厚臉皮了。所以,南先生說:“倘能以德為基,具出塵之胸襟而致力於入世之事業,因時順易,功德豈可限量哉!”
南先生還很強調世功、強調經濟、強調科學,這也是在這個大前提下指出來的。他說,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商人被列為士農工商之末,輕視貨利,所以中國的工商業歷來不發達,科學不進步,這樣就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相反,偏愛黃老道家思想的司馬遷,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史記》中專門有一章叫“貨殖列傳”,他所推祟的經濟專家,第一位是姜太公,第二位是范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他們在經濟上都有他們獨特的一面。司馬遷指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意思就是要放手讓人民去發展工商事業,要因勢利導,老百姓富了國家才會富,最等而下的是與老百姓去爭權奪利。在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就提出了這麼有高度的經濟思想,現在市場經濟體制的改變也就是這個思想,要因勢利導、長富於民。南先生在引出這些話後指出:從“待農而食之”的農業經濟,發展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的經濟形態,是順著人類社會的需要,自然演變出來的生活方式。所以,最高明的為政方法,是順著老百姓的本質和禀賦,在立法和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導到好的方向。只有等而下之者,才會與老百姓對立起來。
由此,南懷瑾揭示了每一個朝代共同的秘訣,即“內用黃老,外示儒術”,每一個朝代真正的領導思想是黃老之學,就是順應自然,而在外面宣傳教育上,所標榜的則是孔孟的思想。他多次提出:“我們看中國歷史,漢、唐、宋、元、明、清。開基立業的鼎盛時期,都是由三玄之學出來用世。而且在中國歷史文化上,有一個不易的法則,每當時代變亂到極點,無可救藥時,出來‘撥亂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所以雖然儒家和道家都是救世的良醫,而老子可謂是“醫生的醫生”,這就是強調要因應自然,對症下藥。他還說,在把握了所有學問的基礎上,“全部融會貫通,方能達‘變’,方能洞燭機先,隨時知變、適變、應變。知道變,而能應變,那還屬下品境界。上品境界,能在變之先,而先天下將變時先變。”所以,真正的智者,就在於洞穿世事聚散無常而因應自然規律,把握進退存亡之機。這個‘機”,可以“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七字真言概括之。范蠡幫助越王勾踐滅吳復國之後,他知道越王生性殘忍,只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於是帶著西施抽身遠退,但文仲以為自己是復國功臣。越王將大大賞賜,留著不走,結果就被殺了。看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恐怕是歷代專制帝王的一項專利。范蠡出來用世,是一種悲心,大功告成又潇灑地走了,再不走將大禍臨門,這是最上品的境界。
下面我引用了南先生的一首詩,從中可見南先生對儒釋道三教的總體把握。
“一念難將願力空,但憑赤手辟鴻蒙。
慧光照耀三千界,心海交流七佛同。
知命尼山非自了,微明李耳得圜中。
平懷動靜希夷境,舉步截流是大雄。”
(《臘月在東西協會辦事處講易學有感》)
自唐宋以後,儒釋道三家為中國文化的主流。儒家的學問偏重入世,從倫理人手,然後進人形而上道。佛家的學問偏重出世,從心理人手,然後進入形而上道。道家的學問,包括了兵家、縱橫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醫藥等等無所不包,介於出世入世之間。南先生講:“道家如良醫診疾,談兵與謀略,亦其處方去病之藥劑,故世當衰變,撥亂反正,捨之不為功。儒者如農之種植,春耕秋割,時播百谷而務期滋養生息,故止戈而後修齊以致治平,捨此而莫由。”(《<正統謀略學匯編初輯>前言》)這些話講得非常到位。南先生對中國文化的大體把握,是以佛家出世的思想為本,再把儒道的思想,以及其他的學說統統納入到修菩薩道的方法之中來使用,所以這裡邊有一個主次、本末的關系。剛才休息的時候,有位同學和我討論,能不能把儒釋道三家打成一片,創造出一個新的東西來呢? 不能,體用、本末的關系不能顛倒。中國哲學有一個原則就是合而不同,這是指各種思想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但有主次、深淺不同,千萬不能同成一片。
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
前面提到二十世紀是一個非常混亂的時代,西方的思想傳進來了,我們傳統的思想失落了,很多人無所適從。南先生指出,目前這個亂象紛陳的一切景象,乃是歷史趨勢中自然的現象,文化思想在變動的時代中必起波瀾,也是人類歷史分段生命中當然的病態。變亂並不可怕,古已有之,重要的是找出變亂的根源,去對治它,去迎接人類歷史的新氣運。
在中國春秋戰國、南北朝、五代、金元、滿清等歷次變亂時代中,都伴隨著文化政治上的大變動。南北朝是社會大動蕩的時代,也是佛教文化長驅直入、快速發展的階段,在思想文化上經過較長的時期的融化之後,便產生了盛唐一代的燦爛光明。五代與金元時期,雖然沒有南北朝那樣大的變化,但歐亞文化交流的跡象卻歷歷可尋。從清末至今百余年間,西洋文化伴隨著武力而東來,激起我們文化政治上的一連串的變革。在陳述了歷史經驗之後,南先生指出,變亂不可怕,我們以往經歷了這麼大的變亂,但每一次變亂都導致了更鼎盛、更輝煌的文明的產生,經過二十世紀文化的變亂以後,“我們固有的文化,在和西洋文化互相沖突後,由沖突而交流,由交流而互相融化,繼之而來的一定是另一種照耀世界的新氣象。”南先生對我們中華民族充滿信心,他曾說,中華民族和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兩個民族,猶太民族亡國三千年,至今還能形成這麼強大的勢力,靠的是什麼? 靠的是他們的猶太教文化,才凝聚起這麼一個偉大的民族。他還說到了下個世紀,我們中華民族必將創造出非常燦爛的文明,他很有信心。我想,我們也很有信心。
為了迎接這個時代,南先生說,知識分子在這個歷史變局中,既不應隨波逐流,更不要畏懼踟趄,必須認清方向,把穩船舵,無論在邊緣或在核心,都應各安本位,謹慎明敏地各盡其能,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時代的要求。但這項工作是很清苦的,所以他說:“那是任重道遠的,要能耐得淒涼,甘於寂寞,在默默無聞中,散播無形的種子。耕耘不向收獲,成功不必在我。必須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過的精神,不辭辛苦地做去。”
1976年冬,南先生在出定後作了兩首偈子,收在《金栗軒紀年詩初集》,這本書我們還沒有出版。我們知道,南先生的成名作是《禅海蠡測》和《楞伽大義今釋》,但最真實地反映他的思想的,還是《金栗軒紀年詩初集》中收集的他的偈語、詩詞、對聯。比如,1979年的《記夢中與虛雲老和尚答話》:“獅頭山色夢依稀(抗日後期曾在重慶南岸獅頭山親近虛老七天),攜杖同登歸淨居。三界不安如火宅,留形我在豈多余。
這真切地表明了他的出離心,表明了追求佛法解脫的第一義谛是他的立足點。79年冬,他出定後所作的兩首偈子中,有一首是:“憂患千千結,山河寸寸心。謀國與謀身,誰識此時情。”謀身是個人的修行——得道,謀國是入世的悲心,這兩者該選哪一種呢?我覺得,唯有高高山頂立的智慧,才有洞徹世情的冷峻目光;也唯有深深海底行的悲願,才有民胞物與的火熱情懷。所以,“入山”還是“入世”,對真正的智者而言,這二者並不矛盾,生活與禅也並不對立,兩者的界限其實本來就不存在。
我在文章的最後又引了南先生的一首詩,從中可以透出這位老先生的一絲消息。有一天午夜,他在回復各地書信十余封後。已是凌晨三、四點了,這時想起了他幼年的啟蒙師朱味淵先生及好友程滄波先生,於是作辘轳體律詩五首。我引了第五首作為文章的結頌:
“多情未必道情違,爭奈春回情境微。
答問恐遲勞筆墨,送迎不忍掩柴扉。
事求妥貼心常苦,人盡平安願總非,
入世入山皆昨夢,鬓絲禅榻日相依”
入世的修行並不那麼方便,事事處處要做到位很難。比方說我這麼個小人物,有時候別人給我寫的信都回不了。因為這個緣故,雖然我認識南先生很早,但有五、六年時間和他沒有任何聯系,一是怕打擾他,另外自己知道應該怎麼去做,你就在你的當下、在你的位裡上不辭勞苦地做去就是了,萬行門中,不捨一法,入世較之出世更難。也正因此,我很少與淨慧法師通信,我寫信,法師每次給我回信都是恭恭敬敬的,每個字都寫得端端正正,這多浪費他的時間啊!想到這一點,我們年輕人在世上應該非常嚴肅地去做好每一件事情,因為老前輩以他們的身教,給我們樹立了無言的榜樣,我們從每一件小事上,都可以看到他們嚴謹的精神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