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為天下先
——一個佛學研究者的手記(2)
王雷泉
在中國佛教史上,曹魏時代的朱士行,史傳他為“受戒之始”、“講經之始”、“沙門西行之始”。此三始,標志著佛教開始作為中國的一種社會實體,正式登上中國文化的歷史舞台。
佛教何時傳入中國,眾說紛纭,撇去三代以前等明顯臆測的說法,像秦始皇時西域沙門室利防等十八人持佛經來華;漢武帝時張骞聞身毒有浮屠之教,霍去病討匈奴獲金人;劉向校書天祿閣,作《列仙傳》,已見佛經等說,雖史證不足,未嘗沒有可能。但縱然確有其事,佛教亦不過是通過個別的傳教者、佛像、佛經,與中國的個別人發生聯系,並沒有在中國形成一個有較廣群眾基礎的運動,故在歷史意識極為強烈的中國,並沒有留下確鑿的記載。所以,《魏書·釋老志》在提到西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二年),博士弟子秦景憲(《魏略》作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這一史實時,指出“中土聞之,未之了信也。”至於為佛教界所公認的東漢永平十年(公元六十五年)明帝遣使訪求佛道說,隨白馬馱經東來的攝摩騰、竺法蘭,是中國皇帝請來的外國僧侶。
據東晉十六國時後趙著作郎王度對石虎所奏,“漢明感夢,初傳其道,唯聽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漢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漢制,亦循前軌。”(《高僧傳·佛圖澄傳》)可見,東漢、三國到晉初,佛教在中國的活動,主要是高僧、居士以個人魅力優游於社會上層的帝王貴族之中,而作為體制型組織的佛教教團,基本上是在西域僑民中發展的。
朱士行,颍川(今河南許昌市)人。他“少懷遠悟,脫落塵俗”,但這時出家為僧,與當時的漢僧一樣,只不過以剃發來區別僧俗,宗教活動中的佛事齋忏,仍依附於華夏的傳統信仰,同道教的祠祀沒有太大的區別。與當時活動在中國的西域僧人相比,“漢僧”還談不上是嚴格意義上的僧人。朱士行作為中土漢僧第一人,是與昙柯迦羅傳戒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印度律學沙門昙柯迦羅於曹魏嘉平年間(公元249-254年)來到魏都洛陽。面對當時不按佛教規章制度行事的漢地佛教現狀,為了糾正時弊,必須從制度的源頭上正本清源。昙柯迦羅把從天竺帶來的律典,刪繁取要節譯出一本《僧祗戒心》,並在白馬寺建立戒壇,首創戒度僧制度。昙柯迦羅同西域來華受過戒的僧人一起擔任戒師,為出家僧人授戒。第一個授戒的魏國僧人就是朱士行,成為漢土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出家沙門。
朱士行出家受戒以後,在洛陽鑽研、講解《道行般若》,以弘揚佛法為自己的終生事業。佛教在最初的兩種文化交流中,初期傳譯的經典,都由西域間接傳來,譯經諸師既不通漢語,筆述者也未必精通教義,故難免有錯誤或未能盡善的缺憾。《道行般若》這部經典由天竺竺佛朔於漢靈帝光和二年(179年)誦出梵文,月氏支谶譯成漢文,再由洛陽孟福和張蓬筆記。受制於當時譯者的理解水平,無法准確地傳達經文的意義,且往往把領會不透的內容刪略了事,故講解起來詞意不明,前後文意又不聯貫。贊寧論述初期譯經的情形是:“初則梵客華僧聽言揣意,方圓共鑿,金石難和,婉配世間,擺名三昧,咫尺千裡,觌面難通。”(《宋高僧傳·譯經篇論》)由此可見講解經文之重要性!
在長達五百年、求法高僧多達一百八十人的西行求法運動中,最早西行求法的漢地高僧,也是第一位出家受具足戒、第一個公開講解佛經的朱士行。朱士行在洛陽講《道行經》的過程中,“覺文章隱質,諸未盡善。每歎曰:‘此經大乘之要,而譯理不盡。’誓志捐身,遠求大本。”他聽說西域有完備的《大品經》,就決心遠行去尋找原本,以傳真經。他在曹魏甘露五年(260),亦即出家後的第三年,從雍州(今長安縣西北)出發,越過流沙到於阗國(今新疆和田一帶),果然得到《大品經》梵本。他就在那裡抄寫,共抄寫九十章,六十多萬字。在晉太康三年(282),朱士行派弟子弗如檀等,把抄寫的經本送回洛陽,自己仍留在於阗,後來在那裡去世,享年八十歲。在元康元年(291),由無羅叉、竺叔蘭等人合力譯成漢本,取名為《放光般若經》。
老莊哲學的“不為天下先”,確是洞察人間炎涼,歷盡世事滄桑的智者之言。依此而行,固然可以(有時也未必)全身遠禍,卻把自己放在生活的旁觀者位置上了。而一部人類文化史,倒往往是靠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猛精進者所創立的。人的一生,若能行一“為天下先”之事,就已非常了不起,若能集一身而成三件“為天下先”之善事,此人不為聖賢,便是豪傑。
(作於2010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