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南傳的佛滅年代
現今南方上座部佛敎通用的佛滅紀元,基本上以佛滅於公元前544年○一計算。這一佛滅年代說,從我國佛敎歷史文獻上看,對於我們並不是太生疏的。早在一千三百余年之前,玄奘法師游印而歸,便已傳來了有關的說法,並還加重視——這就是「慈恩傳」卷三所載奘師在拘屍那地方聽到的四種佛滅年紀的第一種。
傳文說:「自(佛)湼盤以來,或雲千二百歲,或千三百,或千五百,或雲過九百未滿千年。」在這裡四說平列,好像無所軒轾,其實放在第一位的千二百年說是奘師認為比較可信的。因而那時親近他的道宣、道世兩位大德受到了啟發,在他們的著述裡,都曾想依據這一說法試算出佛滅以來精確的年數。像道宣的「釋迦方志」卷上便記載他計算的結果說:「至今貞觀二十年則經一千二百一十二年矣,此依菩提寺石柱記也。」道世的「法苑珠林」卷二十九又舉出另一種算法說:「至今龍朔三年則經一千二百年,此依菩提寺石柱記也。」
我們首先從道宣、道世兩家特別聲明奘傳第一種佛滅年紀出於菩提寺石柱所記的一點,明白了這年紀的地方性。菩提寺就是印度摩揭陀國的摩诃菩提僧伽藍。依據「西域記」卷八和「法苑珠林」卷二十九所引「王玄策行傳」,這僧伽藍是公元第四世紀中師子國王功德雲施款建築,作為他國內僧人來此展敬聖跡時住宿之所。那伽藍裡後來有了關於佛滅年代的石刻,當然是采用南方所說,可無須多說。
其次,我們從兩家算出的年數不一致的一點看,又理解到奘傳所說千二百年,原來不能照字面講,以為當玄奘得著年紀的那一年,便恰恰滿了二百的整數,另外有它術語性的意義。依照印度佛敎史家用佛滅紀元的慣例,都是以每一百年為一紀來計算。譬如從佛滅後一年到一百年,卽用術語稱為「第一[個]百年」,漢文翻譯也略稱為一百年。又從佛滅後一百另一年到二百年,術語稱為「第二百年」,漢譯略稱二百年。以下類推。奘傳千二百年一語,正是這樣用法,它只表示那時為佛滅後第十二個百年,並未指出確定的數字。由此,道宣和道世才會同樣地依據它卻算出不同的年數。(在這裡道宣是誤解了奘傳的說法,以為奘師到拘屍那之年卽貞觀八年恰當佛滅後千二百歲,所以在貞觀二十年計算的時候便加上了一十二年。那時筆受撰述「西域記」的辨機也有同樣的誤會,以為撰記那年已超過一千二百之數,就寫作「自佛湼盤,諸部異議,或雲千二百余年」,其實這個余字是不應該加的。)
那麽,菩提寺石柱所記佛滅年代究竟相當於公元何年呢?或者就依道世的算法,以奘師到拘屍那的貞觀八年為佛滅後一千一百七十一年而推算上去,可不可以呢?我們以為這一數字的來源還欠明了,不忙輕信,要解決問題,只有另尋線索。恰好,西藏的文獻裡便存在著極重要的資料可供應用。據布東的「善逝敎法史」(bde-gcegs chos-hbyung)說,在公元十三世紀之初,喀切班禅釋迦師利曾傳入一種佛滅年代說於西藏,以為當那時的丁卯年(公元1207)佛滅已過去了1750年,這樣上推佛滅年代為公元前544的丁巳年(但在西藏史家用藏歷推算常作為公元前545的丙辰年)。當時薩迦班禅就指出這一年紀發源於大菩提寺。他並還提到,這是從前尊成就主和作福主兄弟倆發願為菩提寺造象而感得旃檀瑞像,才特別記下了當時佛滅已過了若干年,後來印度、迦濕彌羅、尼泊爾等地學者都信用了它為佛滅年紀(但在薩迦班禅本人卻批評它計算錯誤,難以置信;詳見「善逝敎法史」英譯本History of Buddhism by Bu-ston,Part Ⅱ.p.107)。我們以此說對勘「王玄策行傳」(「法苑珠林」二十九所引)記載的菩提寺瑞像緣起,正是大同小異,出於一源。從而可知當時菩提寺銘刻的佛滅年代卽公元前544年的那一種,而奘師在印所得第一佛滅年紀也就是它。現在試以奘師到拘屍那的一年公元634年的數字結合起來計算,那年是佛滅已過一千一百七十七年,所以傳說為第十二個百年卽千二百年,恰恰合式。
由於西藏的歷史文獻證明了奘師所傳菩提寺石柱的佛滅年代卽公元前544年,而此一年代又就是南傳之說,所以我們說它早就傳來了我國,只沒有留下明確的年數而已。
在此以外,還有較早的一種南傳佛滅年代說,也傳播了過來,那便是蕭齊永明七年(公元489)僧迦跋陀羅所傳的「衆聖點記」(見「出三藏記集」卷十一、「歷代三寶記」卷十一)。其說隨著「善見律毗婆沙」的翻譯而流傳,又依了律藏末尾的加點而計數。「善見律毗婆沙」早經刊定為南傳律藏釋論(卽覺音所著Samanta-pasadika)的抄譯,譯家又禀受南方律師的傳承,附帶傳來的佛滅年紀是當時南方通行之說更毫無疑義。依那年紀推算,佛滅於公元前486年。「善見律毗婆沙」說及阿育王在佛滅後二百一十九年灌頂卽位,近人用佛典以外的獨立史料考定它最下限為公元前268年(這是依照阿育卽位後十一年遣使所到的西方各國國王同時在位年代而考出)。現在另用佛滅486年說來計算阿育卽位之年,如合符節地也是公元前268。因此,這一年紀比較起其他各種來,歷史的正確性最高,我們也給以最大的信用。今人雖也有對於從佛滅到阿育王卽位中間為218年那一數字表示懷疑(這是誤會此數為南方臆造,其實乃中印、北印關於那時一段時距記憶的普遍反映),但並不能否定「點記」本身的價值。
兩兩比較說來,「衆聖點記」可稱南傳舊說,而544年紀為新說,這新舊的遞嬗是在何時的呢?近人研究蘭史籍的像蓋伊格氏(W.Geiger)也曾想解決過這一問題。在他英譯「大史」的序言裡,以為錫蘭流行544年紀開始於公元十一世紀中間,而在其前是一向遵行從佛滅219年阿育卽位一論據推出的公元前483佛滅年紀(用「點記」的數字計算卽是486年紀;參照The great chronicle of ceylonintrod,PP.XXV iii XXX)。他這一說,未免粗疏。他沒有注意到在我國東晉義熙年間到過錫蘭的法顯就另外傳來當時流行的一種佛滅年紀,以義熙七年(公元411)為佛滅以來的一千四百九十七年,由此上推佛滅於公元前1086(見「歷游天竺記」,此說大概是用佛敎史家的加倍計年法,實際折半,佛滅於公元前338年,這和奘師所傳第四種佛滅年紀相符)。可見在南傳新舊兩種佛滅年紀的中間,至少還夾雜著這一說。
不過在「點記」和544年紀在年數的計算上雖有參差,而其間不無脈絡相通之處,還是可以尋究的。它們計年的差數大體是六十年,這便透露了一點消息,兩種年紀的轉變,也許和印度歷法用木星紀年(Vrihaspati Chakra)以六十年為一周的計算方法有關。假使一個年代的周期沒有掌握得准確,一差違便上下了六十年。這在我國佛敎史籍裡,用甲子紀年計算時,有時就會遇到這樣的錯誤。譬如,宗喀巴大師誕生於丁酉年,這本是元代至正十七年的丁酉(公元1357),卻也有人沒有弄淸第幾個甲子,便以為是明代永樂十五年的丁酉(公元1417),如此就有六十年的出入。從「點記」的佛滅於公元前486年差錯一周為前546,再移動一二年而轉成前544年,事實上是很有可能的,特別是佛滅年紀這一類容易變動的計算○二。將來如從這一方面深入研究,南傳新舊異說中間的眞正關系,或者能徹底明了也未可知,現且不加討論。
從東晉以來,我國佛敎和南傳佛敎交涉日繁而內容愈見豐富,連帶著保存有用的史料也不少。現在我們以隨喜南傳佛敎的佛滅紀元二千五百年盛大紀念之故,談到年代問題,舉出一些傳播變遷的往事因緣,藉以見兩方敎界間正在發展的友誼早就有了深厚的基礎,這應該會令人感覺它也是很有意義的吧!
1956.4.7初稿
○一佛滅紀元每年從公元紀年的五月間開始,要跨到公元次年才滿一歲,因而兩者換算的時候,如不加嚴密區別,就會算出相差一年的數字。南傳佛滅年代,以此有時也說成公元前543年。關於此點,可參照R.Mitre,Buddha-Gaya pp.214,231,W.Geiger.The great chronicle of Ceylon,intro,P.xxvw.3。
○二此可由西藏所傳各種不同的佛滅年代比較甲子紀年而得其理解。參照勝巴堪布「如意寶樹史」排印本Pag-sam jon-zang,pp.48-49。
(現代佛學一九五六年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