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肇是怎樣解“空”的
黃夏年
據說一代佛教宗師鸠摩羅什曾經說過:“秦人解空第一者,僧肇其人也。”也就是說,在鸠摩羅什看來,在關中_帶,能夠把佛教的空的學說解釋透徹的第一高手,非僧肇莫屬了。
僧肇對空的解說,主要反映在《維摩經注》和《不真空論》二部著作裡,其它著述中則有少量的論述。僧肇在《不真空論》裡開宗明義地提出:
夫至虛無生者,蓋是般若玄鑒之妙趣,有物之宗極者也。
“至虛無生”是說的一種空寂虛靜的宇宙本體和境界,有“至無空豁,廓然無物”的虛無特點。“玄鑒”是指玄妙的認識。這句話譯成白話為:“虛無空寂不生不滅的本體,是般若玄妙認識的旨趣之所在,也是萬事萬物的無上本性或最高本質。”值得指出的是,“至虛無生”的說法,系惜用了老莊哲學的名詞術語。在《莊子外篇》之《刻意》篇裡曾經談到:“無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質也。”僧肇把《莊子》所說的“虛無”借用在般若理論中,並把它作為最高的宇宙本體和境界而加以施用,以更好地為中國人所理解,頗有“格義”的意味,這再一次說明,外來的佛教離不開中國傳統思想融和和借鑒;同時,又步趨玄學時代的思潮,刻意印度佛教的中國化,從而建立中國化的佛教哲學。
佛教談“空”,是說現實世界的萬物本性或本質上為“空”,但現實存在的具體事物是始終存在的,這是抹煞不掉的。不過,佛教在這時提出了一種觀點,說能被肉眼所見到的事物,只是一種虛假的存在,是假有和概念上的名言施設,其本質上還是空的,即顯現的空性而已,所以才有“假有性空”之一說。僧肇把虛無空寂看作般若認識的旨趣和宗極,可以說,一語概括出佛教般若性空的特點,抓住了佛教空義的真髓。他又把“空”的認識原因和“空”的特點作了進一步解說:
夫有由心生,心因有起,是非之城,妄想所存,故有無殊論,紛然交競者也。若
能空其虛懷,冥心真境,妙存環中。有無一觀者,雖復智周萬物,未始為有,幽塗無
照,未始為無,故能齊天地為一旨,而不乖其實。鏡群有以玄通,.而物我俱一。物我
俱一。故智無照功。不乖其實,故物物自周,故經日:聖智無知。以虛空為相,諸法
無為,與之齊量也。故以空智,-而空於有者,則即有而自空矣。豈假屏除,然後為空
乎?上空智空,下空法空也。直明法空,無以取定,故內引真智,外證法空也。
魏晉時代,玄學思潮先是何晏、王弻的貴無思想流行,從何晏的“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開始,到王弼的“以無為本,以有為末”,將玄學最終體系化,哲學化、深入化,於是成為統治地位的哲學思潮。以後,貴無思想因過分地抬高了道家的地位,受到了批評,裴頠站在儒家的立場,針鋒相對地提出崇有思想,指出,“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生以有為已分,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於是崇有思想繼而流行。僧肇所在的時代,正是玄學從貴無轉向崇有的時代,社會上對有無的問題爭論仍然較為激烈,“故有無殊論,紛然交競也。”他從佛教般若學的立場,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認為“有”是由心而生出,心是依“有”而起,這是一個引起是非的問題,皆因妄想執著而造成的認識之虛妄。如果我們能敞開心胸,虛懷若谷,冥心索思於真實的境界,將沉浸在一種玄妙的氣氛裡。談有或談無之觀念的人,雖然他一次次地想認識到萬物的性質,’但是如果宇宙最初的形態是“有”,則(萬物)幽幽漫途,不需洞照,(所以)宇宙最初的形態是“無”,,才能與天地為齊,合天地為一旨,因此而不背離萬物本來就有的真實相貌。看到萬物以玄妙而共通的特點,則天地外物與我自內身原俱為一體。天地與我自為一體,故認識(原本就)沒有洞照的功用。不背離事物的真實相貌,故萬物各有自己運行的法則,所以佛經說,聖人所達到的最好、最圓滿的認識,就是“無知”。以虛空為真實相狀,則萬物不生不滅,與虛空等量齊觀。所以以空的認識,來空掉“有”(的想法、認識)之人,則就明白了即有也是自(性)空。僧肇在此既批評了社會上玄學家們對有無問題“紛然交競”的混亂情形。同時還指出了他們的理論缺陷,即不能作到“空其虛懷”,而執著於實,“妄想所存在”。他尤其強調,“空”本是自性而空,並不是由人為地去主觀上先建立了空,然後再談空和認識空,以這種“自性空”的空智,來體會空,談空,“即有而自空矣”所以,“豈假屏除,然後為空乎?”可見,那種先籍於某種先見,然後去除認識,確認得空,實際上是並沒有正確認識到空的性質及其特點。因此那些“夫有因心生,心因有起”的思想,的的確確是一種“是非之域,妄想所存”的不正確認識。從佛教的角度來看,最圓滿的認識是自性空的“空智”,其次才是視萬物為空的“法空”認識。按禅定理論,直取明白諸法為空,並不能取得對“定”的最高體悟境界,證空的方式,只有在內心引發出自性空在“真智”,證得外在諸法為空的“琺空”,於是才真正的體現了空義。
龍樹建立的般若空性的學說,要求人們通過認識假有來建立諸法性空,拋棄一切世俗的認識。“諸法性常空,心亦不著空”,即人們不僅要認識到事物的空性,連主觀意識的中所建立的空之想法也應排除,以達到“離有無兩邊”,“離有離無處中道”的最佳認識。僧肇談空,也強調這一方法和目的。他說:
智之生也,起於分別,而諸法無相,故智無分別。智無分別,即智空也。諸法無
相,即法空也。以智不分別於法,即知法空也。豈別有智空,假之以空法乎?然智不
分別法時,爾時智法俱同一空,無復異空。故日以無分別為智空也。
這裡所說的智慧之建立,是因人的思想認識上判斷分別有別而造成的。這也是一種見色知色,觀空曉空的不完全之認識。“諸法無相”是指萬物無固定相狀,實為性空的認識。因萬事萬物沒有常性,處於經常變換的情形中,人們不可能在把握後,而建立的一種完全,圓滿之認識。達到這種認識,心中就不會再有分別虛妄之念想,於是建立了一種空的智慧,體驗到佛法的真谛。這就是佛教所說的“無分別智”,即“上智智空”。“諸法無相”就是“下智法空”。體驗了智空,以一種無分別的認識來看待萬物,就能悟得明了法空的根本性質。但這又決不是說智空與法空是對立的,因為從般若學的相即相離的觀點來看,法不離空,空不離法,即談空不能離開法,談法不能離開空,所以“豈別有智空,假之以空法乎?”也就是說,沒有用另外一種“智空”來假以空掉諸法的,同樣,在法空之外,又有智空的說法也是不對的,只能說,當達到無差別智時,智空與法空同在一個“空”之中,此外,再也沒有其它另外的“空”可言。所以,以不起分別智認識的智空是為空的最高和最終的認識。僧肇又進一步解釋說:
……以無分別為智空,故知法空,無復異空。雖雲無異,而異相己形,異相異形。
異相異形,則分別生矣。若智法無異空者,何由雲以無分另咔為智空故知法空乎?問智
空,法空可分別耶?智、法俱空,故單言一空則滿足矣。
僧肇雖然明確宣稱“爾時智法同俱一空,無復異空”,但是他同時指出,雖說“無異”,即沒有其它分歧,但是就具體事物而言,還有“異相己形,異相異形”的特殊情況,而且正是因為萬物有了這種特殊的情況,於是才有生出分別心的不同認識。那麼,所謂的“智(空)、法(空)無異空者”,又怎樣以無分別為智空而去體現法空白爭呢?智空和法空到底可不可以分別提出呢?、他認為,所說的智空也好,法空也好,它們都是空,所以從空的角度而言,只說“一空”就可以滿足“空”之定義了,正由於有了這“一空”,也就囊括了其它的空,甚至囊括了所有的空,“故單言一空則滿足矣。”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僧肇認識空,分析空的邏輯線索,應是遵循“智空——法空——智法俱空——無復異空——(一)空l,,的思路而深入開展和進行論證的。具體地說,即要人們首先建立無分別心的般若空智慧,排除一切世俗的認識,從而生起無分別的真實認識。然後再用這種般若智慧遺觀洞照世界的一切事物,看到它們所具有的無常性和自性空的特點,從而在認識上根本否定世俗事物的真實性,得出諸事物皆為不真實和虛妄的認識。最後建立起一種唯有空的全新的最高認識和達到這個境界。這種論證的方法,從哲學上看,是使用的從個別(智空)到一般(法空)的方法,最後得出了帶有普遍性的結論“空”。.這個論證方法和佛教史上論證空的.“我空——一法空_一我法兩空”的線索是基本上一致的。“智空”因起於分別心而得到,是_種主觀認識而來的,與通過禅數觀空的方法基本相似:“法空”是通過“智空”而進一步演繹出來的,與禅數學上的“我空”推出“法空”的路數相同。所以,僧肇在論證空的方法和思路上仍是佛教使用的方法,“我法兩空”最後終歸一空,“智法兩空,故單言一空則滿足矣。”可見其最後目的沒有什麼兩樣。雖然僧肇在談空,證空,論空、議空時使用了不少道家老莊的用語,可是他的基本理論和方法論的運用.,並沒有離開佛教,骨子裡還是佛教的。
僧肇還談到大小乘佛教對“空”的區別和不同之處。他說:
小乘觀法緣起,內無真主,為空義。雖能觀空,而於空未都泯,故不究竟。大乘
在有不有,在空不空,理無不極,所以究竟義也。
小乘佛教以觀空見空,‘觀五蘊緣起,五蘊無我,而得“我空”,由是而推出“法空”。僧肇認為,這種以觀法緣起的“小乘空”,特點是“內無真主”。“真主?,是說在諸法中沒有一個真正的主體,各種事物相互待緣而和合生起,當沒有緣和生起時,即為空義。雖然這種觀空的方法能夠通達空義,可以體空:證空,但是它的理論缺陷在於,未能夠把所有的事物都給空掉,仍然留有自身空的尾巴。例如,小乘空宗《成實論》就強調“無”特點,認為:“法不自知。“……現在不可自知,如刀不能自割”從“法”的性質來看,“法”是因緣和合的產物,過去沒有,未來沒有,也是在現刻緣生而出。已經緣生出的“法”,並不能了解自己(自知),“如刀不能自割”,因此、“法”也無自體,“法不自知”。《成實論》從“法無自體”必然推論出“法不自知”,所以“若知諸法無自體性,則能入空”,本宗理論最後的旨趣,在於“得真空智,知本來無”。“無自體性”是取得空觀的認識基礎,離開了這個基礎,則就不能體空,識空、見空。按理說《成實》已經談到了自性空的問題了,就此而論,它所以被稱為“空宗”。可是它在談論空時,又說“如說因諸法無體性,依一捨心斷。”“一捨心”在這裡實為“諸法”的代名詞。只要斷絕了“心”的認識,心滅即無體性,色無體性,識無體性,諸法自然也無體性了。《成實論》是把現實世界萬物都納入了“一捨心”的范疇,不承認客體的存在,只承認主體的作用,萬法無非是人心的“顯現”而已。於是《成實論》在談空時,既強調諸法的“無自體性”,同時又構造了一個“一捨心”,未能作到全部空掉,在理論上保留了一個“一捨心”的尾巴,沒有達到大乘所說的“究竟義”,所以僧肇批評小乘的“空”是“雖能觀空,而於空都未泯,故不究竟。”《成實論》也因此沒有能夠做到“究竟空”,而被稱為“小乘空宗”。 、·
而大乘佛教的“空”,有二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說諸事物所顯現的一種原始的內在空性的本質,而不是僅持的語言意義上的空性。其特點是不能說出,不可言象,但反映了事物的本質。而且既要空,就要做到空都全泯,即不僅要把客觀世界給空掉,而且還要把主觀世界給空掉,甚至連主觀意識都空了,事物只有空性,別無它物。這才是大乘的究竟空義。另一方面,.講空日時還不能脫離“有”即空有相即,空有不離。其特點是“在有不有,在空不空”,體現的是“非有非無,非非有非非無的狀態,由此就能作到“理無不極”,這也是“究竟義”。在般若學裡稱為“般若觀照”。.那麼,對那種確實存在的“異相己形,異相異形”的情形,又該如何解釋呢?因為現實世界裡的的確確存在著這些千差萬別的情況,而且也不能為人們所否認,並且正是這些“異相己形,異相異形”,的現象,造成了人們對事物的不同認識,即僧肇所說的“異相異形,則分別生矣”的“分別心”。對此,僧肇又從般若觀照的角度作了闡述。他說:
向之言者,分別於無分別耳。若能無心於分別,而分別於無分別者,雖復終日分
別,而未嘗分別,故日分別亦空。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有分別和無分別兩種認識情況,而且它們都是依賴於心的作用而生起的。但是,.如果無心去執著於分別的認識,也就不存在分別與無分別可言。具體地說,雖然終日都面對著各種千變萬化、千差萬別的事物和現象,但只要你不去注意它,不起妄心,既便是分別,也是無分別。以空性洞照萬物,面對事物的分別現象,不雲執著,離於“二邊”,故分別也是空相:到此,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僧肇已經掌握了中觀派空宗的基本理論和思維方法,並且熟練地運用和駕馭它。他所強調的不僅要空掉客觀存在之物,還要空掉主觀的認識,充分體現了龍樹大師的“若有不空法,則應有空法,實無不空法,何得有空法?”以及“諸法性常空,心亦不著空”的徹底中道空觀,所以羅什評價他是“秦人解空第一者”,應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