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禅的興起與禅僧生活方式有關
內容提要:本文主要論述宋代文字禅興起的社會條件、思想根源、理論依據、發展歷程和基本特點。本文認為,宋代文字禅的興起和發展,與禅僧生活方式、修行方式的改變直接有關,與宋代士大夫普遍喜禅緊密相連。它演變的諸種形式,都毫無例外地與禅宗的公案之學結合在一起。禅宗從注重直觀體驗的證悟轉向注重知性思維的解悟,是促成文字禅興起並走向昌盛的思想動力。到南宋初年,具有不同社會及修行功能,反映不同思潮的文字禅、默照禅和看話禅,成為禅學中既相互獨立又不可分割的三大組成部分,共同塑造了中國禅學的整體面貌和精神。
禅宗文字禅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唐代,但是它形成與公案之學相聯系的穩定形式,成為頗具影響力的禅學潮流,則是從北宋開始。
在禅宗歷史上,文字禅所引發的論爭激烈、持久,超過其他任何一種成體系的禅學思潮。支持者認為它有助於明心見性,有助於修行解脫;反對者則認為它與佛心祖意隔膜,徒增煩惱障礙。總的說來,沒有文字禅的興起和發展,也就沒有禅宗在宋代的巨變,也就使禅僧失去了與士大夫溝通的重要渠道。
一、文字禅的產生原因
所謂“文字禅”,是指通過學習和研究禅宗經典而把握禅理的禅學形式。它以通過語言文字習禅、教禅,通過語言文字衡量迷悟和得道深淺為特征。作為宋代文字禅的主導方面,它的產生和發展始終與運用公案結合在一起。公案受到禅宗界的重視,並且逐步成為教禅和學禅的基本資料,又是與中唐開始的禅僧生活方式和修行方式的變革相聯系的。
當馬祖道一(709~788)和石頭希遷(700~790)分別在江西、湖南建立禅宗兩大中心基地的時候,或因經濟困難,或因尋訪名師,或因建立聯系,禅僧們往往到處流動。因此,禅宗界逐漸興起“行腳參禅”之風。生活方式的改變隨即引起修行方式的改變,修習禅法已經不再僅僅是個人的靜坐默究,對禅境的體驗也不再僅僅限於修習者個人不可言傳的感受,逐漸演變成師徒之間或師友之間的相互討論、啟迪和勘驗。行腳參禅的僧人每到一處叢林,往往與拜訪的禅師相互問答,若言語不契則離開,到別的地方另找禅師;若彼此言語默契,相互理解、認可,便住下來。師徒之間或師友之間的這種交流禅學見解和體驗的相互酬對,實際上也就是教禅和學禅的過程。
禅學問答使用的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被稱為“機語”,多是一些含蓄、隱晦或答非所問的語句。有時雙方見面並不說話,而是用推、打、踏、喝等方式表示。諸如此類的參禅方式和手段,統稱為“機鋒棒喝”。機鋒棒喝的盛行與禅僧生活方式和修行方式的變化有直接關系,然而,禅僧們之所以采用這種禅學方式,則與禅宗的基本理論密切相關。慧能南宗認為,自心佛性是超言離相的,即不能用邏輯思維完全把握,不能用語言文字確切描述。對禅境的體驗,對自心佛性的證悟,只能靠自己的親身實踐。因此,行機鋒施棒喝,只不過要表達本質上無法表達的東西,只不過要啟發禅者去自證自悟。
到了唐末五代,機鋒棒喝在禅林達到了鼎盛時期,這種原本是為修行悟道、解脫成佛而推出的一種方便施設或權宜手段,逐漸成為明心見性的重要途徑。禅師們的此類禅學言行,經過輾轉流傳而被弟子們記錄下來,稱為“語錄”、“入道機緣”。其中一些著名禅師的言行獨具特色,還被專門提出來,作為判定是非、衡量迷悟的准則,被稱為“公案”。到了北宋初年,不僅禅僧把語錄作為教禅和習禅的重要資料,士大夫也格外予以重視,這一點從楊億裁定《景德傳燈錄》所確定的原則上就可以看出來。他認為,《燈錄》應該以記載歷代禅師啟悟學人的機語為主,應該不同於僧傳。“自非啟投針之玄趣,馳激電之迅機,開示妙明之真心,祖述苦空之深理,即何以契傳燈之喻,施刮膜之功?若乃但述感應之征符,專敘參游之轍跡,此已標於僧史,亦奚取於禅诠?”【楊億:《景德傳燈錄序》,《大正藏》卷五一,196c。】經過這樣修改了的《燈錄》,由於刪去了禅僧史傳的大部,變成了主要是禅師的語錄集錦,從而失去了歷史感;壓縮了禅宗的信仰和神異,著重於機鋒禅理,削弱了禅宗的宗教性;對禅語加強文字潤色,顯得文采飛揚,失去了它們在下層流傳中的淳樸。正是這樣的禅宗新典籍,既成為禅僧教禅和學禅的教材,又最大程度地適應士大夫的口味,逐漸有取代傳統佛教經典的趨勢。
最早把“公案”一詞引入禅門的是唐末僧人黃檗希運。它原本指官府判決是非的案例,禅宗借用它來專指前代祖師的言行范例。為了適應教禅和學禅的需要,禅師們開創了研究公案的多種形式。總的說來,對待語錄公案的不同態度、不同認識以及由此產生的不同研究方法,在宋代形成了不同的禅學形式 。所謂“文字禅”,只是其中的一種。宋代文字禅發展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其主流始終與公案研究緊密結合在一起。
與唐末五代相比,兩宋社會相對穩定,王朝的宗教政策比較寬松,佛教的寺院經濟由此得到平穩發展。這就為禅宗的領袖人物走出農耕山林,進住通都大邑或名山勝地的大寺院創造了條件;為他們放下鋤頭,拿起筆桿提供了可能。文字禅的發展,正是禅師們在研究舊經典的基礎上創造新經典的過程。宋代是產生禅宗典籍的黃金時期,其數量之龐大、種類之齊全,不僅超過唐五代,而且也為後代所不及。在兩宋社會的大背景下,山林曠野的質樸禅風在禅宗主流階層身上逐漸消退,都市書齋的浮華禅風卻日益濃重。這不僅在佛教內部為文字禅的發展奠定了群眾基礎,也成為吸引士人的新禅風。
宋代士大夫“喜禅”,是促動文字禅興盛的強大社會力量。宋王朝出於削弱和分散官僚權力的考慮,機構設置臃腫膨脹,人浮於事,加上任用和罷黜隨意,提拔的多,需要安置的更多,從而造成了歷史上少見的在職加賦閒的官僚階層。而官場變換,宦海沉浮,都促使士大夫從禅中尋找精神寄托。士大夫經世多作兩手准備,幾乎成了兩宋文武官僚的共性。宋人羅大經說:“士豈能長守山林,長親蓑笠?但居市朝軒冕時,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為勝耳。……荊公(王安石)拜相之日,題詩壁間曰:霜松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欤寄此生。……山谷(黃庭堅)雲:佩玉而心若枯木,立朝而意在東山。”【《鶴林玉露》丙編卷五。】在當時,士大夫精神上退隱的最好去處,莫過於禅了。另外,宋代士人一般從科舉入仕,文化修養良好,鑽研和創造禅宗典籍對他們有特殊的吸引力。許多重要語錄、燈錄的編定和修改,都有士大夫的參與。宋代士人樂於為名僧語錄作序,猶如唐代文人樂於為禅師高僧撰寫碑銘一樣。在兩宋時期,文人們支持文字禅的力度,要遠遠大於他們支持其他禅法的力度。
二、文字禅的理論依據
禅宗從產生之日起,就帶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它貶抑傳統經典,輕蔑文字語言,摒棄知性思維,強調直觀體驗。如果說菩提達摩的“藉教悟宗”【《續高僧傳·菩提達摩傳》,《大正藏》卷五十,551c。】把文字經典作為證悟的手段,那麼,慧能的“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敦煌本《壇經》第28節。】,就有著改變菩提達摩初衷的傾向,確定了禅宗對待文字語言態度的基調。根據《祖堂集》記載,懷讓(677~744)去見慧能,慧能劈頭就問:“什麼物與摩來?”懷讓回答:“說似一物即不中”【《祖堂集》卷三。】。此句答語很有影響,說明禅僧普遍認可了語言對於描述禅境體驗的局限性。但是,這種語言的局限性在唐末五代曾一度被絕對化,出現了呵佛罵祖、非經毀教的極端言行。很顯然,文字禅的發展絕對不能建立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上。
在宋代禅宗史上,從不同角度論證文字禅合理性的人很多,包括為推動文字禅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善昭、重顯和克勤,都有這方面的言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善昭和慧洪。
按照善昭的說法,古代禅師的言行是“隨機利物”,學者因之而“各人解悟”。所以,禅師以文字語言示禅,學徒通過文字語言解悟,文字語言成了禅可“示”可“悟”的中介。參究古人語錄公案,等於悟解禅的真谛,故亦名“參玄”。這種從古人語錄上把握禅理的主張,同沙門義學從三藏經論中把握佛理的作法,沒有什麼原則區別,都是把言教看成是第一位的。然而,善昭特別把禅學與義學進行了區別:
夫參玄大士,與義學不同,頓開一性之門,直出萬機之路;心明則言垂展示,智達則語必投機;了萬法於一言,截眾流於四海。
毫無疑問,默照禅與看話禅在修行方法、指導思想等方面存在許多差別,但是它們在強調修禅的心理體驗方面,則是完全一致的,盡管它們要求體驗的具體禅境有不同。與文字禅相比較,這兩種禅法注重直觀體驗的“證悟”,即注重宗教的心理體驗;文字禅則注重知性思維的“解悟”,即注重通過學習經典而達到的認識轉變。實際上,作為整體的禅學,這兩個方面是相互補充的,拋棄任何一個方面,或者用一方取代另一方,都失之偏頗,既不利於禅僧的個人修行,也有礙於佛教的降發展。當時許多有影響的禅師都認識到了這一點,力倡默照禅和看話禅的正覺與宗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