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死亡理論的建構——《佛說死亡:死亡學視野中的中國佛教死亡觀研究》評介
宇恆偉 李利安
(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陝西 西安 710069)
摘 要:佛教的死亡觀集中反映了死亡學視野中佛教的終極關懷,反映了人類面向世界尋求自我的過程。從死亡問題出發,運用古典文獻資料,對佛教的死亡觀進行梳理和研究,認為佛教死亡觀是對傳統死亡觀的承接和拓展,是佛教中國化進程中的主要推動因素,是知識體系和超越體系構成的理論框架。
關鍵詞:佛教;死亡觀;終極關懷
中圖分類號:B9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6176(2009)01-0061-04
從西方古典哲學的本體論到“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轉向,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自然”到“社會”的承接,可以窺見:人類面向世界的進程首先是發現和探索自然的過程,其後是對自我的認識。人類對自我的認識在內涵上具有豐富性和延展性,它涉及的根本問題是關於生死,特別是死亡的話題,借用西方哲學的話語也就是保羅·蒂裡希所謂的“終極關懷”或者“終極關切”。不同的學科或者科學都有對終極問題的關注,其中,宗教學上的終極關懷具有特別的意義。在不同宗教的終極關懷中,佛教的終極關切最具創造性。那麼,佛教的終極關懷包含哪些內容?換言之,佛教是如何對待死亡並實現自我超越的?海波先生的《佛說死亡:死亡學視野中的中國佛教死亡觀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比較明晰的答案。
一、佛教死亡觀的理論基礎
死亡是一種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它被人類所關注的程度要大大落後於人類對自然界的探究。人類對死亡的關注並不意味著宗教意義的成立,具有宗教意義的死亡觀的形成是人類對死後問題的關注,佛教死亡觀的形成也是如此。總體上講,宗教意義的死亡觀有共同的理論:身心二元論或者形神二元論,不同宗教文化的“輪回”觀念集中體現了這一問題,在輪回觀念的邏輯起點上是基本一致的。
在印度文化系統中,輪回是最為流行的觀念之一。雖然,印度不同的宗教對於輪回有不同的看法,但輪回一般被認為與死後相關,如“輪回觀念的出現與人們對自己死後的思考有關”。輪回觀念實際上反映出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而這正源於人類對生以及人體本身的認識。在不能否認生死的客觀事實前提下,對死亡恐懼的意識構成了輪回觀念起源的先決條件。
在中國文化系統中,印度佛教傳人中國以後,輪回概念才逐漸明確。就儒家和儒教而言,它主要是從生來實現對死的認識,而後來逐漸變化的儒教的人鬼崇拜、原始崇拜,實際上承認了人死以及山川、動植物等背後靈異的存在。因此,在儒家和儒教系統對死亡的認識中,承認了死亡以後有某種實體的存在,但沒有確切的輪回觀念。就道家和道教而言,莊子認為生死只不過是人存在的一種形態,即所謂的“齊生死”。雖然,莊子的論斷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抹煞生死的差別,但這也說明死也是存在的一種形式。因此,死以後的問題就不具有意義。典型的道教修煉成仙是實現對死亡超越的修行方式,這與道家的觀點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其立足於生死的差別,而不是相續統一。就中國民間信仰而言,鬼神崇拜是非常流行的,人死後的魂魄、鬼魂、靈魂間接地觸及輪回觀念。
埃及文化系統中也沒有確切的輪回觀念,但埃及人對人死後的處理方式實際上也觸及到了實體的存在,如他們認為人死只不過是肉體的死亡,其中的“靈魂”脫離肉體而存在,這是典型的形神二元論的思想。
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等文化系統和古希臘哲學聯系密切,總體上,它們都承認靈魂存在,也屬於典型的形神二元論,如畢達哥拉斯、柏拉圖等均持同樣的觀點。但是,在古希臘神話中有兩種基本的靈魂觀念:一種是肉體靈魂,它與物質身體相聯系,由此而隨物質身體的存在消亡而存在消亡;另一種是獨立靈魂,它既可以依賴於身體的存在,又可以獨立存在。這兩種靈魂觀念是對立的,古希臘的哲學家對靈魂的看法基本上是沿著這兩條路線進行的。柏拉圖的靈魂觀與現象和本體的分離有重大關系。柏拉圖將靈魂與肉體分開,羅素認為這種心物分離是有深刻的宗教根源的,他在《西方哲學史》中指出,心和物之間的區別——這在哲學上、科學上和一般人的思想上已經成為常識了——有著一種宗教上的根源,並且是從靈魂與身體的區別而開始的。身心、主體和客體以及現象和本體的分離是西方傳統觀點,柏拉圖的靈魂觀就是以它們的分離為前提的。
可見,人類對死亡的思考並不意味著輪回觀念的產生。輪回的觀念首先是人類對生死的差別有了具體的認識,並且在確定身心二元論的基礎上,預設了靈魂或者它的一部分為實體的存在,這種實體本身與肉體是脫離的,但它與肉體結合以後才能形成活生生的人。輪回觀念意味著生死流轉過程中,實體本身是不滅的,它構成了輪回得以發生的基礎。
二、佛教死亡觀的體系
佛教死亡觀的體系不僅是知識體系,而且是超越體系。在解析死亡的基礎上,實現對死亡的超越是佛教死亡觀的落腳點。
佛教死亡觀的知識體系。第一,佛教的生命觀構成了對佛教死亡的探源。作者認為:“佛教死亡觀的邏輯結構:首先由佛教死亡視域出發得出對死亡的價值判斷為苦;解密死亡的知識體系既是對死亡之苦、空、無常的深入論證,又是死亡超越體系的理論基礎。”佛教對苦、空、無常是這樣論證的:原始佛教的“四谛”集中對苦進行了分析。人生皆苦的基調屬於佛教對人生的價值判斷,生命流轉中苦是普遍存在的,這一切都是因緣和合的結果。空和無常消解了人類對自然意義的生命的追逐,轉向對“真實”問題的探求。總之,“佛教的生命觀從構成、延續和生命形式三個角度同時並舉,消解了‘我’作為主體的實存性。其結果為,死亡失去所依附的主體,只是生命流轉中的一個個標記點……輪回轉世將生命延伸到無限,實現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永生。”第二,輪回主體構成了死亡的困惑。佛教一方面承認輪回,另一方面認為“無我”。那麼,輪回的載體或者說輪回的主體是什麼呢?這在佛教史上引起過很多爭論。原始佛教沒有針對這一問題作出回答,但提出業與我是緊密聯系的。部派佛教變通地提出過“補特伽羅”等輪回主體。大乘空有二宗則是分別通過破斥“空”以及“種子”及其熏習變相地解釋和承認輪回主體的存在。在中國佛教史中,“靈魂不滅”、“心性”、“善惡”、“佛性”、“心理”等諸多概念與此相關。應該說,唯識論對此作了比較明晰的回答。第三,死亡的過程構成了死亡的解密。佛教把一期生命分為生有、本有、死有、中有四個階段,對應人出生、瀕死、死後的情形,對死亡的解密構成了比較合理的體系。死亡之後是否意味著生命的終結?死亡之後個體走向哪裡?不同於其它宗教,佛教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回答。總之,佛教從緣起說起,不同於世俗谛,提供了一種多樣的動態的生命結構觀。
佛教死亡觀的超越體系。第一,達到對人天乘的追求是死亡的提升。佛教對死亡的分類在不同經典中有不同的說法,其中,人天乘是超越死亡的第一個層次,是最廣泛的面向大多眾生的有效的脫離死亡之苦的方法。只要行善積德就能保住人天身有脫離輪回的保障。第二,達到對淨土的追求是死亡的升華。淨土將豐富的理論和使用的修行方式結合起來,得到民眾的喜愛,成為容易為民眾接受的超越生死的法門。第三,達到對涅槃的追求是死亡的終極。涅槃不同於死亡,是最高一層的解脫生死的境界。通過念死觀修、臨終幫助、中陰救度達到涅槃,從而實現對死亡的超越。總之,佛教死亡的超越體系既是理論的,又是實踐的;既是經驗的,又是超驗的。它以對死亡的解析,通過種種法門實現對死亡的超越。
三、佛教死亡觀的學術史意義
如果說,該書前三章分別對中國傳統的生死觀和佛教的生死觀進行了歸納和總結,並建構了佛教生死觀的理論體系,那麼最後一章則從整個中國佛教史甚至學術史的高度對佛教死亡進行評析。佛教死亡觀的學術史意義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終極關懷這一基本問題出發,本身就具有特別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生死是古老而常新的話題,構成了所有學科賴以存在的基礎。該書直接以死亡問題為觀照對象,無論是對於民眾的生存還是精英的安身立命來說都具有重要的啟發,體現出在選題和立意上的深思熟慮,正如書中所言:“無論是立足於中國死亡觀,還是與現代學術前沿接軌,抑或是社會實際問題的解決,梳理和研究佛教的死亡理論都具有不可低估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因此,該書不僅在佛教死亡觀方面具有開拓之功,而且為人們認識中國佛教史提供了新的視角。此外,作者雖然從事中國思想史的研究,但在文章架構上能突破傳統窠臼,以問題為中心,在學術起點上更上一層。在很大程度上,作者的良好治學門徑決定了該書非凡的學術品味。
其次,佛教生死觀對民眾的影響集中體現在喪葬方面。具體而言,在喪祭、葬式、墓葬等方面,佛教死亡觀的影響都是深遠的。就喪祭而言,佛教死亡觀在民間廣為流行,各種法會、建寺、造像等功德儀式層出不窮,並且與中國傳統的儒教倫理特別是孝道結合在一起,彰顯了佛教對終極關懷的精細和豐富內涵。就葬式而言,佛教在某些層面逐漸對社會生活進行著影響,體現出佛教融人社會生活。就墓葬中的佛教因素而言,墓葬文化體現出的信仰形態很大程度上是佛教與中國文化進行交往的必然結果,體現出文明交往過程中異質文明的交融。
再次,佛教生死問題構成了中國佛教史、哲學史發展和演變的一個中心主題。從中國古代哲學發展史看,生死問題一直是被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就中國哲學史的發展而言,孔子時代的儒學,以“未知生,焉知死?”的論斷代表了儒學對生死問題的看法,即從生的層面窺視死亡問題,它采用的是反證方法,在邏輯前提上認為生和死是全異關系或者排斥關系。至於後來的儒教祭祀儀式等,雖然含有信仰的色彩,更多的具有倫理意義,而不是宗教意義,這和佛教的生死觀有明顯的差別。相對於儒教,道家和道教的生死觀更加豐富,無論是自然主義傾向的“齊生死”,還是“精、氣、神”的修煉成仙,在如何應對死亡問題上,道教形成了一系列的修養系統。應該說明的是,中國古代哲學的“生死”問題常常與“善惡”、“心性”、“形神”、“言意”、“心理”等諸多問題結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哲學發展的基本概念,而這與佛教的影響是不可分割的。就中國佛教史的發展而言,佛教死亡觀在民間不僅具有來世意義,而且也具有現世意義。無論是關注“心性”、“佛性”、“般若”的精英階層,還是注重功用的民眾,都可以從佛教死亡觀中找尋答案。
最後,佛教死亡觀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縮影,從一個新的視角展現了佛教中國化的特點。佛教中國化的內涵非常豐富,隨著學術界對佛教研究的不斷深入,如何更細致地闡釋佛教中國化的過程和內容成為一個新的關注焦點。該書正是從死亡學視野出發,為我們提供了深人了解和探討佛教中國化的圖景。同時,作者應用了佛教典籍、中國古典文獻、敦煌文獻、考古類文獻、石刻、碑刻、墓志、生命科學研究成果等多種資料,既反映出作者良好的學術素養,又為我們了解死亡觀與本體論、知識論、倫理學的聯系提供了很好的參考。
總之,佛教的死亡觀既是對佛教人生觀的歷史性總結,又對當前的終極關懷理論提供了新的理論思考。該書還通過墓塔、捨利、《了本生死經》等附錄內容,形象、生動地展現了佛塔崇拜、捨利崇拜、喪葬等民間信仰和習俗。該書通過對生死問題的審視,對佛教的很多理論作了新的回答。當然,該書有些方面還需要完善。如引用的材料以及內容可以突破佛教的局限,在外文資料的使用上還可以更豐富,佛教生死觀的特點、佛教生死觀與其它宗教生死觀的對比、死亡觀念的邏輯內涵等問題上還可以繼續探討。學術論文的價值首先在於它的深刻性和創新型,該書很好地體現了這兩個原則,其中的很多內容富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