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三部曲
第一章:無待
莊子於其逍遙游篇中敘述大鵬展翅怒飛,曰:「水擊一、一千裡,搏扶搖而上者九萬裡,以徙於南冥天池。」然依莊子之意,大鵬雖能怒飛如是,猶未為逍遙。何以故?蓋鵬之飛者「有所待」也。其所待者何?謂有待於風之興起、及風力之承托也。若有所待,則未能究竟逍遙自在。所以者何?有所待則有所依,有所依
則系於外緣,系於外綠則不自在者,必矣。澗觀自在菩薩授記經』 曰:「佛告華德藏菩薩摩诃薩:成就一法得如幻三昧;得是三昧,以善方便能化其身,隨眾形類所成業根,而為說法,令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何等一法?謂無依止,不依三界,亦不依內,又不依外,於無所依得正觀察,正觀察已便得正盡:? ;? 。」反言之,欲真逍遙自在者,必須「無依」、「無待」:無待天下清而自淨,無待天卜平而自正,無待環境完美而自求完美,無待人之贊賞稱譽,無待名,亦無待利,斯乃能得真逍遙自在者也。且所謂「無待」者,無求也。無求者,不求於人,亦不求於己。不求於人者難,無求於己猶復難。所謂「不求於人」者,非但「不期求於人之助我」,且「不責備求全於他人」之義也;不責備於人者,謂不以種種我見之標准求備於人,欲人信我? 從我、服我也。是故,不求於人者則寬也,厚也,仁也,慈也。無求於己者,則無欲也,無欲故無貪,無貪則一切有逆於我心者皆不生瞋;是故無貪則無瞋,以瞋患依於貪欲故。無貪無瞋則清淨,清淨則定,定淨則智慧圓明,智慧圓明則真如現前。是則無待之大益也。是故同起信論』 雲:「不依氣息,不依形色,不依於空,不依地水火風,乃至不依見聞覺知」,此則「無依無待」之極致也。
第二章:『 總持法門」― 以簡馭繁,由約返博
修行者,於八萬四千法門中精進修持,如是乃至六度萬行盡皆等心修習;當此之時,或覺萬法紛纭,莫知所從,便須自萬法之中深自體察,袖繹出一「總持法門」,以統攝其余諸法。譬如深人觀察體驗後,提出一「明」字,以統攝諸法,此時深覺但時時持此一「明」字訣,便可「具足萬行」;此即是「一即一切」也。如此,行之有時,逮至純熟,斯時或將覺察此「明」字總持已漸不能涵蓋某些方面,乃從而再努力觀察,尋出另一法門以補其弊,譬如「伏」,或「離」,或「斷」等等,而專修此一法門。此時深覺無量諸法盡皆涵攝於其中,無邊善法皆自其中流出。所要者,此「總持法門」須是自悟自得,自覺其重要,不必同於人,甚至文字上也不必一定完全是佛經上的字句(其實一切法門皆不出如來所說。)但須不違佛義,且須自身自心受用方才使得。此即佛所謂:「須自皈依,勿他皈依」,又,佛於阿含中謂:「應自熾然熾然於法,勿他熾然。」即此義也。又,盂子所謂:「君子必自得之;自得之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按盡夫子之意為:若為自求? 自得之道,而非外所加者,則能運用無窮,即所謂資源深厚,左右逢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矣。行者如是體察,自求總持,一一深入修持,即名「以簡馭繁」,亦即「一即一切」。如是行之多時,所熟練之「總持」愈來愈多,便可將諸總持同時修持。如是者又多時,乃漸覺雖有諸總持之簡約方便,然對自心中之千變萬化,實無法一一應付、一一完全有效對治;當此之時,乃慮返本還原,回復最初之「萬行」。然此時之萬行又不同矣,蓋此時之萬行乃同時齊修,隨機運用,如腹中甲兵無數,其用無窮。此乃「由約返博」,亦即「一切即一」矣。然修此「總持」法門之先,最要者,為必須於諸經教已達相當娴熟,否則難免有「盲修瞎練」之虞。
第三章:苦悶的象征
英國數理哲學家羅素,在他的『 快樂之道』一書中,探討各種不快樂的因素,其中有一項他稱之為「拜倫式的憂郁」。所謂「拜倫式的憂郁」是這樣的:拜倫為英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生性憂郁,多愁美悶感。依羅素之見,拜倫實無傷感之必要,因他是貴族後裔,且為爵位之繼承人,衣食無慮,故其終日長噓短歎,實乃「無病呻吟」。羅素稱此為中等階級及中等以上階級之通病。自羅素之書出後,「拜倫式的憂郁」一詞風靡一時,以表不應有而有的傷感。這種傷感在西洋文學批評之中稱為「褴情」,義即過度運用感情,如黛玉之葬花者是。羅素說要避免或拯救此種憂郁,最好的方法是將注意力轉移到公眾的事務上。話雖不錯,可是並不究竟,因為原來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問題還在那裹:自我的問題倘不解決,放著不管,而去管別人的事,總不太對吧?再說,自己一天到晚與「自己」生活在一起,總有面對自己的一刻,如果不勇敢地、面面相觎地面逃避者的心聲
對一番,能夠「逃避自我」逃到幾時?再者,若不能將自心妥為降伏使之安住,怎能把公眾的事辦好?更進一步說,為了逃避自己的弱點,因而去處理公務,不但是一種自私,且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是故,很明顯的:羅素之見甚為皮相,捨本逐末,似是而非,不堪深究,而所謂哲學家也者,亦如是而已矣:大率為言說戲論。(附及:羅素本人亦為世襲之爵士,其少時亦如拜倫之憂郁,曾多次慮及自殺,且婚姻生活顯然很不成功,終其一生,共結婚三次。此乃予所謂之「哲學家之言說戲論」,何謂也?世俗之所謂「哲學家」者,大抵是以一些言說戲論教人,而自己卻做不到。如尼采、叔本華等一生處於瘋狂邊緣,亦復如是。)哲學家如是,再看文藝之士又復何如?日人廚川白村於其名著『 苦悶的象征』 中謂:「文藝是苦問的象征。」此論一出,「苦問的象征」一詞立刻成為新潮文藝界之口頭禅;「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少年,對此大為心醉。廚川氏之論,蓋有同於太史公司馬遷之、寫同。太史公之言曰:「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又舉事為證曰:「昔西伯拘美裡,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秋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膑腳,而論兵怯;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見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因此,「文藝是苦問的象征」這理論,驗之古今,大抵被公認是對的,然其論之出,則不必自廚川氏始,古人早己著其先鞭。所謂「文藝是苦問的象征」,其理論為:人若有郁結不得抒發,於是出之以文墨? 音符、顏色? 形象(如雕塑),以為抒發之資;既抒放之後,胸中塊壘一時頓消,精神一快,此即十九世紀精神分析學鼻祖弗洛依德所謂之轉「自我」而成「升華作用」。然而心理分析學之所謂升華作用,實不異於羅素之「轉移作用」,皆為一種發洩,或一種逃避。亞裡士多德之名著「詩學」中所謂之「導瀉淨化作用」亦同於此。職是之故,前述哲學家羅素所倡之轉移自我於公眾之事,而令自己成為政治家、 社會學家、經濟學家等,與弗洛依德所提倡之「升華」自我之苦問於文學、藝術、音樂中等,其間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依鄙之見,此哲學家、 文學家? 藝術家等之「由私轉公」者,皆不得其究竟,皆非根本之法。所以者何?蓋不能「面對自己」也。良以面對自己須絕大之勇氣也― 打自己巴掌、挖自己瘡疤,若非下絕大的決心,決定與自己之「心魔」作殊死戰者,則極易望而卻步;然而若不能與自己面面相觀,則憂煩苦惱,永無斷期矣。然則何以治拜倫式之憂郁,以及廚川式之苦悶耶?余有一方便,取之佛經,門「無相金剛偈」,但持此愒,信受奉行,可治此病,藥到病除;其愒日:
「過去心不可得,
現在心不可得,
未來心不可得。J
大凡人之所以易流於傷感者,皆因有一顆敏銳之心靈,若無敏銳之心靈,則瞑然無覺矣。此於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尤為然,於你我亦然也。哲學家、文藝家者流,因有敏銳之心靈,故其見月盈時,則知其將虧,見花開則知其必謝,見生則知必有死,但又沒有能力去改變它,於是乎傷月悲秋,歎人生之聚散無常,感生死之遷謝無則,不可捉摸預測,深為所苦所惱,詩詞之中秦半為此而作,王國維之所謂「性情之作」者是也,亦即古人之所謂「言志」之作也。至於你我,雖不是什麼「家」,若未克降伏自心,亦常不免於自傷老大。譬如現有您之玉照數幀於此,分別為一歲、五歲、十歲、二十歲、三十歲之時所攝者。面對如是眾多「過去之我」,寧不喟然而興無邊之聯想,與夫無盡之浩歎耶?這些聯想大概是:當時的我,多麼年輕、快樂,當時的游伴多麼有趣… … 等等,不一而足,今昔一比,總不免令人覺得過去都是好的:「過去那段美好的時光」令人向往,令人懷念、 沉緬、心醉、於是乎不旋踵,即墮於過去種種不可復得之境界中,如入泥淳,深不可拔,而凡夫之人猶常自誤以此沉緬為「美」或為「美感經驗」者,沉醉不已― 所謂「低徊唏噓、蕩氣回腸」!實則身心痛苦不堪,而不自如實覺知;此即佛所謂之「眾生顛倒」,以苦為樂;既然以苦為樂,以苦為「美」,則欲出苦即更加遙遙無期。
當此之際,若欲出此痛苦泥沼,當思:「過去心不可得」,若深思其理,深觀自心,即自解脫。希臘原子論哲學家德莫克裡托斯謂:「當你把一只腳伸入溪水之中,拿出水面,再放進水中時,那水已經不是原來的水,而腳也不是原來的腳了」。因此,過去的你已不可復得。此即『 維摩诂經』 所謂:「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者是也― 「過去的你」已不可復得。再者,所謂「現在」、「過去」、「未來」,憎巒黑際的分別,於永恆的時問之流中,本無分際,實乃人類為方便而巧為立名;復次,嚴格說來,並無所謂「此刻」,因為正說「此刻」之時,「此刻」早已成為過去。若了此義,則知「過去心」實不可得。若知過去心不可得,則不復強求過去之某些心態、 想法、或感受,而欲其常住不改,甚至欲其復現,乃至欲住於過去之某種境界。於此再舉一例:假若您記日記,試翻您的日記看看,你會發現你以前所記的,不管你當時覺得多麼興奮,多麼快樂,甚至多麼憤怒,或曾有一種想法或理念,使你覺得非常大的鼓舞,而勇猛邁進… … 然而如今,時過境遷,不管你多麼努力,再也無法回復到當時你所感受到過的那種興奮、快樂、憤慨、激昂等等。
這就是「過去心不可得」最簡單的闡釋。既然不可得,即「不可強得」;即欲強得,亦不可能得之,唯有徒增痛苦而已。了解此義,即是般若波羅蜜多。何以故?波羅蜜多名「度」,解了此義,可度自心,即是有般若,故名般若波羅蜜多。是故六祖惠能大師教以「無憶」、 「無念」法門,亦本於以諸佛所說之「不可得」之無上甚深真谛,實為無上法寶也,有志者當於自心中力行之。復次,方才言及「敏銳之心靈」,鄙意以為,學佛者亦須如彼詩人、哲學家、藝術家一樣,具有一顆敏銳之心靈,並進而深求佛理。釋尊當初之所以能毅然出家探索人天之至理者,就是因為他有第一等敏銳之心靈,故能於四城門見眾生生老病死,即深深自覺知其苦,因動大悲;由大悲故,願求大智以度諸苦難。是故鄙見以為:敏銳之心靈為一切文化之最初根本;因有敏銳之心靈,故對人生之苦難「有知有覺」,非同凡愚之無知無覺也;因覺知苦,故或求逃避(如世俗人)、或求轉移(如彼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之所為),或求度脫(如釋尊及佛弟子之所為)。然俗之俊彥之士,藉文字、音聲、顏料、公務、政事等以求「一時之暫免」,或片面之「麻醉」、「發洩」等,皆是假借外緣,故無由自主,如前「無待」篇中所說。然而吾人亦不宜厚責於彼俊彥之士,蓋知其面對此廣裹無邊、不可知、不可解之世相,若非修學佛智,凡夫之人唯有寄予無量無可奈何之喟歎,而無力面對、了知、超越。即如吾土之聖人孔夫子,面對無常之時,亦不免於發「逝者如斯乎,不捨晝夜?」之浩歎,而況智德等而下之者耶。是故,唯有依諸佛所教之般若智慧,如實照了,知一切煩惱、苦樂,或現在、或過去、 或未來,皆由心造,皆不可得。過去者已滅,現在者不住、未來者未生,故不可得。若知無得,則「以無所得故:、心無堅礙,無堅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般若心經』 語)
初稿於一九八三年三月,德州、登屯(時未蘿染)
定稿於一九九一一年二月,台北「大昆盧弘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