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宗禅的無法之法
蔡惠明
一、南宗禅的特質是無法之法
六祖慧能(公元六三八——七一三)開始的中國佛教南宗禅,在禅學乃至整個中國佛教發展史上完成了一次重大變革。這次改革從唐代一直延續到北宋。其內容大致可歸納為:一、反對把釋迦牟尼佛和他的弟子神化,體現了人與佛平等的思想;同時把心外的佛轉為心內的佛,佛不離心,心佛一如。二、反對經院式的佛學研究,提出“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直指人心。”三、創立禅院,把佛教修行歸結為“舉手舉足皆是道場,是心是性,同歸性海。一四、否定神秘的宗教儀式,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禅,開創了禅林新風。五、提倡在家學佛,如《壇經》說:“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東方人性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性惡。”改革的涉及面廣泛,不僅使禅宗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而且由於它創立的一次特殊的思想解放,對我國哲學、思想均有深遠的影響。
南宗禅的特質可從它與佛教其他禅學的比較來確定。相對而言,南宗禅無論在思想內容或身心調節方面,都沒有固定的規則程序和嚴格的規范形式。南宗的禅師們在思想上提倡並於實踐中廣泛運用無定型、不規范、甚至可說莫明其妙的修行方式。這種方法,不妨稱之為“無法之法”,或“法無定法”。大致表現為:
1、真心佛性是心靈自由活動的本體。南宗主張“心無定相,心體無住”。如《古尊宿語錄》卷二,百丈懷海說:“佛是出纏過量的人”,意為佛是超越規定限制的自由人。南宗認為,修行實踐無論是作為體驗本心存在的手段還是作為成佛解脫的途徑,都必須與它的目標相應一致。這就要求參究的方法不定型、不規范,使能按照不同根機徹見心性的本源。《黃檗斷際禅師宛陵錄》載:“法即非法,非法即法,無法無非法,故是心心法。”又說:“實無有定法如來可說。”指出修行實踐的方法並非固定不變的,也沒有外在形式的確定性。《古尊宿語錄》卷四載臨濟義玄語錄說:二石何是法?法者是心法。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心法無形”意味著沒有限定,由修行主體自己的心來決定。《馬祖道一禅師語錄》說:“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萬法皆從心生,心為萬法之根本。皆由心之回轉。……種種成立,皆由一心,建立也得,掃蕩也得,盡是妙用,盡是自家。 二八祖在《壇經》中說:“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令學者頓悟菩提,各自觀心,見自本性:…三二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又說:“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一“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迷來經累劫,悟則剎那間”。著重闡明:迷悟即對佛性是覺或不覺,是凡聖唯一的區別,而且人人先天具有成佛的智慧覺性,只要一念覺悟,認識自己的本心(本性),就能成佛。成佛不是另有一個佛身,而是自性即佛。由此可見,南宗禅的不確定性是就外在的形式而言,但對內在實質來說,主要是“頓悟菩提,各自觀心,見自本性。”
2、南宗禅著重“觀機施教”。既反對學人拘泥固守於現成的教法,又運用靈活多樣的手段開導學人。《古尊宿語錄》卷二載百丈懷海說:“但一切言教,只如治病,為病不同,藥亦不同,故有時說有佛,有時說無佛。……為病不同,藥亦不同,處方不同,不得一向固執。依佛依菩提等法,盡是依方。一黃孽斷際在《宛陵錄》也說:“三乘教綱,只是應機之藥,隨宜所說,臨時施設,各各不同,但能了知,即不被惑。第一不得於一機一教邊守文作解。何以如此?實無定法如來可說。吾此宗門不論此事,但知息心便休,更不用思前慮後。”《古尊宿語錄》卷一載,馬祖道一有時說即心即佛,有時說非心非佛。有僧問:“和尚為甚麼說即身即佛?一師日:“為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如何?”師日:“非心非佛。一日:“除此二種人來,如何指示?一師曰:“向伊道不是物。”日:“忽遇其中人來如何?”師日:“且教伊體會大道。一南宗禅五派的思想,相差無幾,僅是門庭施設不同,接引學人的方法有所區別,以致形成不同宗風。法眼文益在他所著《宗門十規論》中指出:“曹洞則敲唱為用,臨濟則互換為機,韶陽(雲門)則涵蓋截流,瀉仰則方圓默契”,指出四派不同之點,法眼的宗風則為“一切現成”。
3、否定傳統,立新方便。南宗禅師們否定了傳統規范化和定型化的修持形式—其中主要否定枯坐修定和以語言、文字為傳達媒介,而運用各種新方便作為誘導學人契悟的手段。
禅宗七祖神會在《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中說:“若教人坐,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澄者,此障菩提。”這與六祖在《壇經》中指出:“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的觀點是一致的。馬祖道一說:“不假修道坐潭,不修不坐,即是如來清淨禅。一臨濟義玄說:“大德!山僧說向外無法,學人不會,便即向裡作解,便即倚壁坐,舌柱上腭,湛然不動,取此為祖門佛法也,大錯!”三古尊宿語錄》卷四)他們都認為只作枯坐,不求契悟,未能得道,應當按學人不同根機,給予方便接引。南岳懷讓看到馬祖道一總是關起門來坐禅,便去敲門問他為什麼天天坐禅,一味枯坐,如果不修止觀功夫,那是難以成功的。馬祖並未理解。一連幾天,馬祖看到懷讓在他草庵門磨磚好生奇怪,就問:“磨磚何用?”懷讓答道:“我欲磨磚成鏡!”馬祖笑說:“磨磚豈能成鏡?”懷讓道:“磨磚不能成鏡,枯坐豈能成佛。”馬祖受到啟發,恍然大悟,就隨侍南岳左右達九年之久。
同時,禅師們認為語言文字只是一種假借施設,是“因指見月”的指,第一義谛是離言絕待的,徹悟不需要借助於文字。荷澤神會在《南陽和尚頓教解脫禅門直了性壇語》中說:二八代祖師,以心傳心,離文字故,從上相承,亦復如是。”黃檗希運在《宛陵錄》中說:“道在心悟,豈在言說?言說只是化童蒙耳。”可見語言文字是一種約定俗成規范的媒介形式,而心性是自己的,不可執“指”為月,如果只向經典文字上求索,只能把別人成果接受過來,而不可能取得自己獨有的成果。《古尊宿語錄》卷四臨濟義玄說:“今時學人不得,蓋為認名字為解,大冊子上抄死漢語,三重五重復子裡,不教人見道玄旨,以為保重。大錯!瞎屢生,你向枯骨上覓什麼計?有一般不識好惡,向教中取意度商量,成於句義,如把糞塊子向口裡含了,吐過與別人,猶如俗令打傳口令相似,一生虛過也。說明語言文字具有規范形式的限制,從而使人們只能拾人牙薏,亦步亦趨,而不能有自己的創造和收獲。禅師們否定文字的作用,其意圖正是排除定型化、規范化的禅悟體驗的限制。
二、禅師們以不規范的動作和語言為新方便
為了避免和克服語言文字規范形式的限制,禅師們設立的新方便是:以不規范的動作和語言為表現悟境和接引學人的媒介形式。如:
1、不用言說,而代之以各種沒有固定規則形式的動作。《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載,藥山惟俨上堂而不說法:一一日,院主請師上堂,大眾才集,師良久,便歸方丈,閉門。院主逐後日:“和尚許某甲上堂,為什麼卻歸方丈?師曰:“院主,經有經師,論有論師,律有律師,又爭怪得老僧?”在藥山看來,經律論都可以說,而禅不是固定的東西,不可說也不必說,一有言說就落入分別限定,限制了學人的心路意識,因此禅的傳授干脆不用言說。
《古尊宿語錄》卷一載:百丈懷海隨侍馬祖道一路行次,聞野鴨聲,馬祖雲:“什麼聲?”師雲:“野鴨聲。”良久,馬祖雲:“適來聲向什麼處去?”師雲:“飛過去。”馬祖回頭將師鼻便揪,師痛作聲。馬祖雲:“又道飛過去?”師子言下省悟。這一動作,使學人劇痛之下體驗到自己是知痛知癢的主體。
2、運用不規范語言。 《五燈會元》卷十三載曹山本寂的一首偈說:“焰裡寒冰結,楊花九月飛,泥牛吼水面,木馬逐風嘶。”意思是說,火焰裡結寒冰,九月中楊花紛飛,泥牛在水面吼叫,木馬正追風嘶鳴。都是背離生活常理,因而使學人無法按照通常的思維邏輯理解和解釋。《五燈會元》卷四趙州從詻答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指示。”師日:“吃粥了也未?”日:“吃粥了也。”師日:“洗缽盂去。”其僧忽然省悟。答非所問,就是不規范語言。
3、用暗示語言和動作,如“不予說破”、“繞路說禅”、“用活句不用死句”皆屬此類。《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載:“一日善道隨石頭游山次、石頭日:“汝與我砍卻面前頭,樹於礙我。”師曰:“不將刀來?一石頭乃抽刀倒與師。師雲:“不過那頭來?石頭日:“你用那頭作什麼?”師即大悟。不為常情所縛,脫穎而出,這就是無法之法的妙用。
摘自《十方》第11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