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
問:“如何是萬法之源?”師雲:“棟梁椽柱。”雲:“學人不會。”師雲:“栱斗叉手不會。”
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學佛者,誰不知心是萬法之源。然知此理者,未必已據實際理地,往往又是“說者不會”。那僧來問,趙州雲:“棟梁椽柱”,果然將那僧怔在那裡,坦雲:“學人不會。”六祖雲:“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棟梁椽柱”是法,“栱斗叉手”亦是法。趙州非唯會農事,亦解裁剪,這裡又表明他會木匠活,“栱斗叉手”,架房之用也,因“棟梁椽柱”而須“栱斗叉手”之用。古人雲:“日用之為道”,南泉雲:“平常心是道”。能於平常的日用動靜中體察“萬法之源”,能於自心細微之處體察“萬法之源”,才能真知、真見也。“學人不會”,灼然;“栱斗叉手不會”,亦灼然。
(382)
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師雲:“放下著。”
趙州語錄五百余條,語甚簡潔,於事多略,許多事跡,散見於燈錄之中。如這則問答,燈錄中詳載雲:洪州新興嚴陽尊者,諱善信。初參趙州,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州曰:“放下著。”師曰:“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什麼?”州曰:“放不下,擔取去。”師於言下大悟……
“一物不將來”,嚴陽尊者已體悟萬法皆空,更問“如何”,趙州已知他腳根尚未實在。“放下著”,雖萬法皆空,卻尚著於“空”,故趙州要他將此執著放下。嚴陽尊者大疑:“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什麼?”“空”還放得下麼?好個趙州,早於其“空”中見其“有”,“放不下,擔取去。”嚴陽尊者畢竟是頓根利器,於趙州老漢顛弄之下,立即言下大悟。此公案,遂為叢林佳話,為後世學人寶鑒。真淨克文禅師有頌雲:
移高就下縱威權,
解脫門開信可憐。
不得空無真妙訣,
動隨聲色被勾牽。
天童正覺禅師亦有頌雲:
不妨行細輸先手,
自覺心粗愧撞頭。
局破腰間斧柯爛,
清洗凡骨共仙游。
(383)
問:“路逢達道人,不將語默對,未審將什麼對?”師雲:“人從陳州來,不得許州信。”
前人證道歌訣中,有“路逢達道人,不將語默對”之句,意謂遇見真善知識——作家相見時,“語”,是多余的,“默”,也是多余的,那麼,除“語默”之外,他們將如何交流呢?這僧以此話問趙州,端的不易回答。趙州老漢久經沙場,“達道人”也見過不少,也“對”過不少,自然不會負那僧。趙州雲:“人從陳州來,不得許州信。”陳州即今河南淮陽,許州即今河南許昌,趙州禅師時均為唐忠武軍節度使轄地,可謂“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不通音信何也?無須也,家人相見,多禮則成外人。莊子筆下,有不少“道人”,他們相見時,常是“眸子一運”,而“莫逆於心。”禅宗講“心心相印”,不講“嘴嘴相印”。因為大道流行,一切語話都是多余的,無語話也是多余的。於此,佛性法泰禅師有頌雲:
世有逃影畏行人,
奔陳告訴漫勞神。
若知形影原無二,
坐對高堂秋月輪。
烏巨道行禅師亦有頌雲:
滿滿彎弓射不著,
長長揮劍斫無痕。
堪笑日月不到處,
個中別是一乾坤。
(384)
問:“開口是有為,如何是無為?”師以手示之雲:“者個是無為。”雲:“者個是有為,如何是無為?”師雲:“無為。”雲:“者個是有為。”師雲:“是有為。”
有為與無為的分界何在,的確難以表達。凡有所表達,皆是有為而非無為。這與表達真如一樣,凡有所表達,都非真如。故面對那僧一再追問,無論趙州怎樣應答,仍在有為中打轉,最後只得雲:“是有為。”
實際上,有為與無為並非“動如參與商”而不能相見。無為就在有為之中,無相就在有相之中,菩提就在煩惱之中,關鍵在當人之眼明白否。若明,雖是有為卻無為;若不明,欲入無為卻有為。須知圓頓大法,乃有為與無為不二,若執著於無為,反落有為之中。是不著有為,不著無為,隨緣盡性,盡性隨緣,方是衲僧本色。趙州答那僧之問,不是表現得爐火純青,不露半點痕跡麼?
藥山一日在石頭上坐次,石頭問曰:“汝在這裡作什麼?”藥山雲:“一物不為。”石頭雲:“恁麼即閒坐也。”藥山雲:“若閒坐,即為也。”石頭雲:“汝道不為,不為個什麼?”藥山雲:“千聖亦不識。”石頭以偈贊雲:
從來共住不知名,
任運相將只麼行。
自古上賢猶不識,
造次凡流豈可明?
“從來共住”,“任運相將”,石頭之語可謂盡有為無為不二之能事畢矣。藥山現身示法,為學者開示了其中的門徑,祖師之惠後學多矣。
(385)
師示眾雲:“佛之一字,吾不喜聞。”
(386)
問:“和尚還為人也無?”師雲:“佛,佛。”
此兩則應合為一則看。於一百二十六則中,趙州已有“不喜聞”之語,今再語之,是我佛何負於趙州哉?須知佛者覺也,學佛者,自覺也。若人不以佛之智慧解脫之法門以求自覺,將佛當作巫神一般,雖極禮敬,亦毀佛也。此其一也。二者,若人學佛,死在句下,不知自性本淨,為佛知見所縛,亦誣佛也。唐五代禅宗祖師呵佛罵祖,多因此而發。故趙州雖雲“佛之一字,吾不喜聞”,然於“為人”之問下,亦答“佛,佛”。此亦“金剛三句”之用乎?
黃檗在鹽官會裡,唐宣宗時為沙彌。黃檗於佛殿上禮佛,沙彌雲:“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長老禮拜,當何所求?”黃檗雲:“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禮如是事。”沙彌雲:“用禮何為?”黃檗便掌。沙彌雲:“太粗生。”黃檗雲:“這裡是什麼所在,說粗說細。”隨後又掌,沙彌便走。
“不著佛求”,又“常禮如是”,黃檗與趙州共,足以為學佛者典范。
(387)
問:“盡卻今時,如何是的的處?”師雲:“盡卻今時,莫問那個。”問:“如何是的?”師雲:“向你道莫問。”雲:“如何見得?”師雲:“大無外,小無內。”
“的的處”者,徹法源底之究竟處也,本來面目,真如自性之所在也。“盡卻今時”者,於當下中也。這僧之問,其一只腳已跨入,另一只腳尚未入也。趙州不負其問,如實指示雲:“盡卻今時,莫問那個。”真如自性,就在這當下一念中,提起便行可也。若問,則頭上安頭矣。故趙州“莫問那個”,可謂慈悲之極,洩露天機矣。那僧卻遲疑不肯入,偏要頭上尋頭地問:“如何是的?”趙州卻也耐煩,也知循循善誘,仍雲:“向你道莫問。”那僧略有回轉,但仍是遲疑,故問:“如何見得。”趙州雲:“大無外,小無內。”“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是莊子對道的描述,趙州信手拈來以答那僧,亦不得已而強言之也,“莫問那個”,此上火候者向上之事也。若初入門者,則當“窮追那個”。“大無外,小無內”,黃葉止啼,不可於其中弄光景也。
(388)
問:“離四句、絕百非時如何?”師雲:“老僧不認得死。”雲:“者個是和尚分上事。”師雲:“恰是。”雲:“請和尚指示。”師雲:“離四句,絕百非,把什麼指示?”
“離四句,絕百非”乃中觀中之至言,然因人而有死句活句之分。於言句上明得,死句也;於心性上透出,方為活句。趙州雲:“老僧不認得死(句)”,已是向那僧開示了也。那僧未識其機,反責趙州雲:“者個是和尚分上事。”趙州也不賴他,坦言“恰是。”那僧再求指示。既是“離四句,絕百非”,一切語言都為多余,又怎能“指示”呢?“把什麼指示?”此趙州怒其不敏耶?
(389)
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雲:“內無一物,外無所求。”
此語又是足以上碑,此功夫語,非道理處也。“內無一物,外無所求”,非死心踏地,在性分上見得透徹,看破紅塵,看破五蘊,決難到此地步。今人常問見道者的證據,此即證據也。見道之人,必於身語意三業處有所煥然一新處,“內無一物”,則內外無礙,應酬自在;“外無所求”,則外無所累,無所拘系,解脫相也。身語意若不至此,雖神通變化,亦一野狐精也,何足炫誇。德山曾雲:“若也於己無事,則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空而妙。若毛端許,言之本末者,皆為自欺。何故?毫厘系念,三塗業因,瞥爾情生,萬劫羁鎖……”故學佛者,必應於名相義理,轉入心性,方謂修行。否則一書蟲耳,與佛法何涉?
(390)
問:“如何是歸根得旨?”師雲:“答你即乖。”
《信心銘》雲:“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是知“歸根得旨”,要在“絕言絕慮”上。“歸根得旨”者,歸涅槃而得無為也。若欲在此上“多言多慮”,則“轉不相應”矣。若“絕言絕慮”,則“無處不通”矣。趙州雲:“答你即乖”,是老馬識途,豈為虛言所困。
(391)
問:“如何是疑心?”師雲:“答你即乖也。”
對上一問,“答你即乖”,無可疑也。對此一問,仍雲“答你即乖”是可疑也。那僧問疑心,趙州讓其生疑心,是讓其飲水,自知冷暖也。若去釋“疑心”,讓人聽個明白,哪裡還有“疑心”的滋味。“疑心”者,心之“能”之蠢動相也,欲攀緣而無可附執之張惶也。其與真如幾無障隔,回頭頭觑破,則如洞山所雲:“分明觌面別無真,休向迷頭猶認影。”豈不快哉!
(392)
問:“出家的人,還作俗否?”師雲:“出家即是,座主出與不出,老僧不管。”雲:“為什麼不管?”師雲:“與麼即出家也。”
“座主”者,大眾一座之主也,如言上座首座。於禅家雲住持,於教家雲座主。而禅家稱教下法師皆雲座主。此來問趙州者,乃教下之法師也,故趙州以“座主”稱之。
出家為見道解脫,見道解脫則世出世不二,方名出家兒。此座主有“作俗否”之問,於世法尚有遲疑,不敢橫身為人,將世、出世法打作兩截,是知其功行未到,尚未符“出家”之實,故趙州雲:“出家即是”。若能於“出家”處實修實行,則應無“作俗否”之疑矣。趙州於此又雲:“座主出與不出,老僧不管”。出家是自己分上的事,“出與不出”應在身語意三業上照看,更應在心性上透出,終歸是自己的事。趙州“不管”,是責其自決也。座主雲:“為什麼不管?”趙州雲:“與麼即出家也。”趙州是真出家人,“內無一物,外無所求”,不為一切所動,不為境轉,已入化境,故能“不管”。趙州以“無為”以示座主,不知座主會也無。
(393)
問:“無師弟子時如何?”師雲:“無漏性智,本自具足。”又雲:“此是無師弟子。”
“無漏性智”者,無漏性與無漏智也。法性清淨,本離煩惱之漏垢,故雲無漏性。離煩惱無染之清淨智,即無漏智也。無漏性智,亦眾生本具,若能斷惑,即能證入。若無此本具之無漏性智,佛教之一切教法便莫能建立。故趙州雲:“無漏性智,本自具足。” 又雲:“此是無師弟子。”若有師,則非“本自具足”矣。
(394)
問:“不見邊表時如何?”師雲:“因什麼與麼?”
《信心銘》雲:“極大同小,不見邊表。”亦是對真如自性的一種描述。這僧將來問趙州,是問體?還是問用?趙州不在“如何”處答他,而反詢其“因什麼與麼?”乃斟驗其根基。真修實證之人,方見自性“極大同小,不見邊表”。若是學語之人,則散漫不知歸矣,此是趙州善為人處。
(395)
問:“澄而不清,渾而不濁時如何?”師雲:“不清不濁。”雲:“是什麼?”師雲:“也可憐生。”雲:“如何是通方?”師雲:“離卻金剛禅。”
“澄而不清,渾而不濁”者,即“不垢不淨”也,真如者,如是而已矣。那僧以此來問,趙州雲:“不清不濁”,亦是問在答處,答在問處也。那僧拶雲:“是什麼?”是知趙州避諱而不直言,故追問之。趙州雲:“也可憐生。”如雲“蒼天”,再退避三捨。那僧再進一問:“如何是通方?”“通方”者,“極大同小,不見邊表”也,亦曰“豎窮三際,圓裹十虛”也,俱為真如之體相。趙州早知他落處,故最後一語喝斷:“離卻金剛禅”。“金剛禅”者,金剛喻定、金剛三昧也,菩薩於最後位斷最微細煩惱之禅定也,其智堅利,猶如金剛。此亦趙州“有佛處不得住”之用意也。
(396)
問:“如何是囊中寶?”師雲:“嫌什麼?”雲:“用不窮時如何?”師雲:“自家的還重否?”又雲:“用者即重,不用即輕。”
“囊中寶”,亦自性真如之喻也。既是自家懷中物,又何須問人。故趙州雲:“嫌什麼?”世間事就是如此奇怪,自己懷有無價寶,不知珍惜運用,老是羨慕別人,認為別人的比自己的貴重。那僧是明白人,又問“用不窮時如何?”既是真如佛性,自然是用無盡時,運用無窮。世間名利權勢俱可用盡,而唯真如用之不盡,更足見珍貴,超過一切寶物。趙州雲:“自家的還(珍)重否?”既是自家的,既扔不去,賣不掉,人還珍重它麼?趙州又雲:“用者即(珍)重,不用即輕(賤)。”這寶生生世世服侍著人們,而人不知,更不知其妙用,故輕賤之。若知而盡其妙用,則知珍重矣。洞山於《寶鏡三昧》中,開篇即雲:“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須善保護。”是“用者即重”也。
(397)
問:“如何是祖師的的意?”師涕唾。雲:“其中事如何?”師又唾地。
第二百七十八則,趙州亦曾因此問“唾地”,今又為之,何故也?不是問“祖師意”,“其中事”麼?唾地也不知!投子問翠微:“未審二祖初見達摩,有何所得?”翠微雲:“汝今見吾,復何所得。”投子頓悟玄旨。一日,投子又問:“西來密意,和尚如何示人?”翠微駐步少時。投子雲:“乞師指示。”翠微雲:“更要第二勺惡水那?”投子便禮謝。趙州唾地,翠微惡水,二老天機酣暢,真是大快人心。
(398)
問:“如何是沙門行?”師雲:“無行。”
《心經》雲:“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是知無行之行,乃是無上行。若不知無為法,窮盡有為法,亦是未了漢。
(399)
問:“真休之處,請師指。”師雲:“指即不休。”
“真休(歇)之處”,唯涅槃也。此乃無相不可說之處,豈能以言語道之。故趙州雲:“指即不休。”僧參曹山,雲:“某甲從偏位中來,請師向正位中接。”曹山雲:“不接。”雲:“為什麼不接?”曹山雲:“恐落偏位中去。”是知祖師接人,出語皆恰到好處,端的妙不可言。丹霞子淳禅師有頌雲:
月中玉兔夜懷胎,
日裡金烏朝抱卵。
黑漆昆侖踏雪行,
轉身打破琉璃碗。
又有頌雲:
故國安居象帝先,
夜明簾外信無傳。
金雞啼破玉人夢,
曉色依依錦帳前。
(400)
問:“無問時如何?”師雲:“乖常語。”
藥山於馬祖處悟時,雲:“某甲在石頭處,如蚊子上鐵牛(無下口處)。”趙州語錄中,使人無下口處多矣,此又一則。“無問”有二,一者,愚癡者如木石,不知問也;二者,見道之人,無須問也。這僧囫囵問來,若是功行不深,見不迅捷,則難以答他。哪知趙州老漢,早見他語墮之處:既是“無問時”,則“如何”之問則多余;若問“如何”,則非“無問時”。故趙州譏雲:“乖常語”——人們亦常不自覺地墮在其中,知麼?於此又怎生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