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問:“如何是學人本分事?”師雲:“與麼嫌什麼?”
四祖禮三祖,雲:“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三祖雲:“誰縛汝?”四祖雲:“無人縛。”三祖雲:“何更求解脫乎?”四祖言下大悟。既是本分事,與他人何涉,與他人言語何涉?欲知自己模樣,他人說千道萬,不如臨鏡自照。“我是誰?”這還須問人麼?趙州雲:“與麼嫌什麼?”把鏡與人自照,亦婆心甚矣。
(222)
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師雲:“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好個問端,雖九章算術,亦無此題目。以義理論,一即萬,萬即一,全無“一歸何處”之說詞;以實修論,一者,真如自性也,其有歸乎?有歸則有來去,非真如也;若無歸,亦非真如也。此問一出,端的使人頭大腦裂。
“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牛頭不對馬嘴,楚之南,燕之北。如聾子和啞子對話,不妨叫旁觀者疑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別胡思亂想了,若肚饑,則弄飯吃。
此公案出,如趙州語錄中的花錦,歷代頌唱極多,且看雪窦重顯禅師所頌:
編擗曾挨老古錐,
七斤衫重幾人知?
而今拋向西湖裡,
下載清風付與誰?
再看白雲守端禅師所頌:
七斤衫重豈難提,
日出東方定落西。
一擊珊瑚枝粉碎,
轟轟雷雨滿山溪。
再看萬庵知禅師所頌:
拶到懸崖撒手時,
七斤衫重有誰知?
寒來暑往渾無用,
掛在趙州東院西。
趙州此語,《碧巖錄》中有所評唱,可參照看。
(223)
問:“如何是出家兒?”師雲:“不朝天子,父母返拜。”
印度佛教制,出家之沙門,不拜父母王者,反受其供養禮拜。此乃因道大於一切,尊於一切。沙門者,修道行道者也。是“出家兒”知己之職責乎?趙州此語,如繞梁之鐘聲,三日不絕。
(224)
問:“觌面事如何?”師雲:“你是觌面漢。”
“觌面”者,見面也,當面也。“觌面事”乃宗門常用之語,以喻真如與己不隔,本來面目之事也。“你是觌面漢”,蝦跳不出塘,心外無事,事外無心,誰能將其打作兩截?但誰又不將其視作兩截?洞山五位頌有雲:
偏中正,
失曉老婆逢古鏡。
分明觌面別無真,
休更迷頭猶認影。
自己的胖瘦丑妍,還須問人麼!
(225)
問:“如何是佛向上人?”師雲:“只這牽耕牛的是。”
唯耕者,能令天下人有食,方有供佛供僧之需,真“佛向上人”也。唯知“高高山頂立”者,亦須知“深深海底行”。
(226)
問:“如何是急?”師雲:“老僧與麼道,你作麼生?”雲:“不會。”師雲:“向你道,急急著靴水上立,走馬到長安,靴頭猶未濕。”
“如何是急(疾)?”此事因人而異,且萬人萬面,這裡趙州老漢有自己的“急”法:“急急著靴水上立,走馬到長安,靴頭猶未濕”,可謂急迅矣。然此事非世人之足力可以辦到,而一念之動則可。人如何用自己的這“一念”?
(227)
問:“四山相逼時如何?”師雲:“無路是趙州。”
“四山”者,喻生老病死也。宗門中如此之話甚多,而趙州之答特奇。“無路是趙州”,對生老病死,誰能免之?佛也得慎重面對,不敢逃之夭夭。欲回避,欲超越者,皆屬妄想。唯有老實在其中修行,與其打成一片,才是真道人。一句“無路“,無須出離也,自肯自休也。
僧問洞山:“寒暑到來,如何回避?”洞山雲:“何不向無寒暑處回避?”回:“如何是無寒暑處?”洞山雲:“寒時寒殺阇黎,熱時熱殺阇黎。”
故解脫非離此世間也,必在此世界而得解脫,方為佛法。離此世間,更無佛法。
(228)
問:“古殿無王時如何?”師咳嗽一聲。雲:“與麼即臣啟陛下。”師雲:“賊身已露。”
“古殿”者,此五蘊身也;“王”者,真如自性也。世人為煩惱拘系,而不見真如,如“古殿無王”一般。然真如並未因此遠人,而就在這五蘊身內。對那僧之問,趙州咳嗽一聲,以示主人公。那僧也是作家,知趙州用處,故雲:“與麼即臣啟陛下。”趙州亦雲:“賊身(王、真如)已露。”
沩山摘茶次,謂仰山雲:“終日只聞子聲,不見子行。”仰山撼茶樹。沩山雲:“子只得其用,不得其體。”仰山雲:“未審和尚如何?”沩山良久。仰山雲:“和尚只得其體,不得其用。”沩山雲:“放子三十棒。”仰山雲:“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教誰吃?”
趙州以“咳”示主,沩山以默示主,此二尊宿是同是別?
(229)
問:“和尚年多少?”師雲:“一串數珠數不盡。”
“和尚年多少”?是問此身之年歲,或問真如之年歲?對趙州老漢而言,都是“一串數珠數不盡”的。
(230)
問:“和尚承嗣什麼人?”師雲:“從谂。”
唐五代時,叢林中常有“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之問。答他師承,則埋沒自己;不答他師承,則埋沒先師。故祖師們的回答,極為生動,且千人千面。如牛頭山微禅師答雲:“山畲脫粟飯,野菜淡黃齑。”四祖清皎禅師答雲:“楷師巖畔祥雲起,寶壽峰前震法雷。”此類答話雖然高妙,怎如趙州所答直截。趙州雲:“從谂”,恰如六祖當年對五祖所言:“迷時師度,悟了自度。”若不“自度”,佛也無可奈何。
(231)
問:“外方忽有人問:‘趙州說什麼法?’如何祇對?”師雲:“鹽貴米賤。”
參善知識,不能會其意,唯知拾其語,已是不堪。雖然,得善語而傳之,亦是一段功德。趙州雲:“鹽貴米賤”,直教人分別無路。無路,則言語道斷,於此知趙州不可思議處。若說玄說妙,徒增人之分別,於法益遠,則誤人矣。
(232)
問:“如何是佛?”師雲:“你是佛麼?”
快哉此語,端的是直接人心,讓人張口結舌,吞吐不出。芙蓉參歸宗,問:“如何是佛?”歸宗雲:“我向汝道,汝還信否?” 芙蓉雲:“和尚誠言,安敢不信。”歸宗雲:“即汝便是。” 芙蓉雲:“如何保任?”歸宗雲:“一翳在目,空花亂墮。”故此事不在思維分別上,若一念相應,直下承當,如芙蓉靈訓禅師那樣,豈不美哉。於此,又可見趙州之用處。
(233)
問:“如何是出家?”師雲:“爭得見老僧。”
“如何是出家?”晨鐘暮鼓,朝頌晚課,二時齋飯,是出家麼?趙州不作此答,而雲:“爭得見老僧。”千裡參學,只為一個道字,這便是出家;若能見“老僧”——真如,這便是出家。
(234)
問:“佛祖不斷處如何?”師雲:“無遺漏。”
“不斷處”者,謂不斷煩惱而成佛也,天台、華嚴、真言、淨土、禅宗均倡此說。圭峰雲:“性相圓融,一多自在,故諸佛與眾生交徹,淨土與穢土融通,法法皆彼此互收,塵塵悉包含世界,相入相即,無礙镕融,具十玄門,重重無盡,名為無障礙法界。”此可為禅宗即心即佛之注腳,亦可為趙州“無遺漏”之注腳。
但趙州此處全無分別思維處,當下即收,當下即了,若在義理上尋覓,又蹉過了也。
(235)
問:“本源請師指示。”師雲:“本源無病。”雲:“了處如何?”師雲:“了人知。”雲:“與麼時如何?”師雲:“與我安名字著。”
不論此僧名本源或是問本源,趙州雲:“本源無病”,卻是言端語端。“本源”者,真如也。那僧卻也識機,心領神會。又問:“了處如何?”“了”者,究竟也,徹法源底也,知本源也。此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故趙州雲:“了人知。”未了之人,又何得而知?那僧於此,卻來拶趙州:“與麼時如何?”若了便了,還問什麼如何。趙州卻也不負他,雲:“與我安名字著”。於此,不知那僧是手忙腳亂,還是應對自若?此語突兀而出,上不沾天,下不著地,趙錢孫李,牛羊豬狗,皆為之張惶四顧——與麼時如何?
(236)
問:“純一無雜時如何?”師雲:“大煞好一問。”
前有“混而不雜”之問,此有“純一無雜”之問,世間有此“純一無雜”之物麼?人心有此“純一無雜”之念麼?趙州雲:“大煞好一問”,是答他,是未答他?截斷眾流,涵蓋乾坤處,不知那僧會麼!
(237)
問:“無為寂靜的人,莫落在沉空也無?”師雲:“落在沉空。”雲:“究竟如何?”師雲:“作驢,作馬。”
“沉空”者,謂大乘菩薩二阿僧祗劫之終,於第七地專修無相觀,上無菩薩可求,下無眾生可度。於是鈍根怯弱之菩薩,著此空相而廢自利利他之大行,謂之七地沉空之難。那僧問及此,趙州確答雲:“落在沉空。”既是如此,那“究竟如何”呢?趙州雲:“作驢,作馬。”此乃禅宗作略,欲不沉空,須“作驢作馬”;落入沉空,亦“作驢作馬”,此二是同是別?參!
(238)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床腳是。”雲:“莫便是也無?”師雲:“是便脫取去。”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初雲:“庭前柏樹子”,此又言“床腳是”,此語當如何領會。後數十年,僧問雲門:“如何是佛?”雲門答雲:“乾屎橛。”又有僧問洞山(守初),洞山雲:“麻三斤。”是知祖師用處不可思議。雖是涵蓋乾坤,截斷眾流,總不可作涵蓋乾坤、截斷眾流會去。
那僧雲:“莫便是也無?”正合吃棒。但趙州卻不欲棒他,雲:“是便脫取去”。脫卻大千世界,也未見祖師西來意。僧問石頭:“如何是西來意?”石頭雲:“問取露柱。”僧雲:“不會。”石頭雲:“我更不會。”不能言下知歸,一切總是蹉過。
(239)
問:“澄澄絕點時如何?”師雲:“老僧這裡,不作客裡漢。”
此又一“澄澄絕點”之問。饒他“澄澄絕點”,亦是趙州的奴才。趙州雲:“老僧這裡,不作客裡漢”,主位不移,法座不動,任萬象來朝。是丈夫漢,須得有如是之襟懷。
(240)
問:“鳳飛不到時如何?”師雲:“起自何來?”
鳳者,吉祥鳥也,此以“鳳飛”,喻一切善法,妙法。僧問:“鳳飛不到時如何?”趙州不直答他,反問“起自何來?”是欲知去處,先識來路。以霹雳之水勢,洗海底之明珠,不知此水能及明珠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