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問:“如何是合頭?”師雲:“是你不合頭。”雲:“如何是不合頭?”師雲:“前句辨取。”
“合頭”者,“合處”也。趙州當年曾有“明頭合,暗頭合”之問於南泉,以詢於菩提煩惱之間的功夫所在。合者,入法也,中矩也。趙州雲:“是你不合頭。”有疑來問,自然是“不合頭”。那僧又問:“不合頭”,趙州豈任他指揮,“前句辨取”,讓那僧於句中自“辨”去。
(202)
問:“如何是和尚的意?”師雲:“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
《妙法蓮花經.方便品》雲:“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諸增上慢者,聞必不盡信。”如來之法,廣矣大矣,而世人難信,故捨利弗再三申問,如來以此偈固問者之心,後方演唱無上大法。
宗門當下直指,無上妙法也,學者多慕之,而實信實入者鮮矣。祖師高明之處,常於經中一頌半偈間,如畫龍點睛,使之破壁而飛。趙州以《法華》此偈答,與宗門提持融為一爐,更是妙不可言,入者自入矣。
(203)
問:“澄澄絕點時如何?”師雲:“墮坑落塹。”雲:“有什麼過?”師雲:“你屈著與麼人?”
“澄澄絕點(染)”者,清淨無染也,不起一念也。真如非染非淨,不動不靜,若純淨無染,一念不生,死物也,非真如也,故趙州雲:“墮坑落塹”。修行者未見真如實相,多趨淨避染,落此“坑塹”而不覺,趙州於此警示之。那僧未曾明白,故問:“有什麼過?”趙州憐惜雲:“你屈著與麼人?”——你甘願做這樣的人麼?
(204)
問:“未審出家誓求無上菩提時如何?”師雲:“未出家,被菩提使;既出家,使得菩提。”
中國佛教—禅宗之偉大在何處?在有此自信也。此自信非盲目自信,而在實修實證,得大自在後的自信。六祖大師前,中國佛教是印度的學生;六祖大師後,中國佛教即能自主其事。修行者若無如此之胸懷,則愧對歷代祖師也。
(205)
有秀才見師手中拄杖,乃雲:“佛不奪眾生願,是否?”師雲:“是。”秀才雲:“某甲就和尚乞取手中拄杖,得否?”師雲:“君子不奪人所好。”秀才雲:“某甲不是君子。”師雲:“老僧亦不是佛。”
平常心、平常人、平常事,趙州於此公案中盡洩其中消息。這秀才是開眼之人,方敢與趙州戲谑,“乞拄杖”,並雲:“某甲不是君子”,可知他自在處。趙州亦能從高座上屈下身來,雲:“老僧亦不是佛。”上相論神,其次論氣,再其次論相。趙州在此,可謂出神入化欤!
石庵知禅師於此有頌雲:
當機轉處不躊躇,
琉璃盤裡走明珠。
趙州老子村校書,
一條拄杖兩人舁。
(206)
師因出外,見婆子插田,雲:“忽遇猛虎作麼生?”婆雲:“無一法可當情。”師雲:“唋。”婆子雲:“唋。”師雲:“猶有這個在。”
“唋”同吁,吆喝牲口的聲音。唐末禅風普及,雖婆子中亦多老參。而與趙州有緣者特多,如台山婆子、轉經婆子、偷筍婆子等,當為趙州教化所及欤?
“忽遇猛虎作麼生?”——恐懼麼?婆子亦有豪傑氣概,雲:“無一法可當情。”——一心不動了。趙州再以喚牛喚馬“唋”之,婆子亦以“唋”應之。趙州雲:“猶有這個在。”且道,趙州是肯婆子,不肯婆子?
(207)
有秀才辭去,雲:“某甲在此括撓和尚多時,無可報答和尚,待他日作一頭驢來報答和尚。”師雲:“教老僧爭得鞍。”
趙王供養,已是在趙州最後幾年,故前三十多年住觀音院,哪有半分顯赫,一苦寒小廟而已。雖然如此,二時薄粥瓜菜,亦可自養,且能濟人。此秀才亦落難書生,寄食於佛寺攻讀兼學佛。歷代窮書生寄讀於佛寺者多矣,宋名臣呂蒙正、范仲淹、清名臣於成龍等為其著者。
世人常以“做牛做馬”、“結草銜環”為誓,以表達報恩之意。此秀才稱“待他日作一頭驢來報答和尚”,非世人之報恩語也,實乃參悟有得,如“水牯牛”一類。趙州似感“不足”,戲雲:“教老僧怎得鞍”,以勵秀才致用,若不致用,雖“牛馬”何益!
(208)
師到道吾處,才入僧堂,吾雲:“南泉一只箭來。”師雲:“看箭!”吾雲:“過也。”師雲:“中也。”
趙州行腳時見二“道吾”,一為藥山門下之道吾宗智,一為歸宗智常法孫關南道吾。前者居潭州(今長沙),後者居襄州(今襄陽)。此之道吾,宗智也。
道吾宗智禅師,出藥山之門,與其兄雲巖昙晟曾多次參南泉,與趙州有同門之誼,故老友也。宗智熟知趙州功行,故見面即贊雲:“南泉一只箭來(也)”。趙州不得不發,雲:“看箭。”宗智先已喊破,故雲:“(箭)過也。”此箭雖過,而已中的,故趙州雲:“中也。”尊宿見面,亦如高手過招,雖不相傷,卻劍氣逼人。
(209)
師上堂,示眾雲:“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裡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不問,即無煩惱,實際理地,什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但究理而坐二三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夢幻空花,徒勞把握。心若不異,萬法一如。既不從外得,更拘什麼?如羊相似,更亂拾物安口中作麼?老僧見藥山和尚道:‘有人問著,但教合取狗口。’老僧亦道合取狗口。取我是垢,不取我是淨。一似豬狗相似,專欲得物吃,佛法向什麼處著?一千萬人,盡是覓佛漢子,覓一個道人也無。若與空王為弟子,莫教心病最難醫。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從一見老僧後,更不是別人,只是個主人公。者個更向外覓作麼?與麼時,莫轉頭換面即失卻也。”
趙州禅師五百余條語錄,如此長者實不多見。語之諄諄,皆從本分中流出,慈悲與人。若是快捷漢,聞此語即當悟去,不然,“轉頭換面即失卻也”。
佛者,非他也,唯覺而已。若不覺,雖佛奈何!覺者,自心之覺也,非外也,若於外覓,雖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安能度人。自心若覺,即為佛矣,故雲:“真佛內裡坐”。若如是,則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皆是我用之物,如“貼體衣服”一般,欲棄之而不可也。
於此須知,煩惱即菩提,不一不二;若打作兩截,於菩提則未見。故學佛之人,不可視煩惱為畏途,應有趙州所雲“正人說邪法,邪法亦隨正”的胸懷,入得佛,亦入得魔,方為真覺之丈夫。若無煩惱,“實際理地,什麼處著?”故《維摩經》雲:“一切煩惱皆是佛種”、“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耳”、“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是法甚圓,不可執於一端,故趙州又引《信心銘》雲:“一心不生,萬法無咎”。此功何行所在,會者不須言說,若不會者,“但究理而坐二三十年”,焉有不會之理。於此應知,趙州雖倡於頓法,亦不見絕於漸教。若有心者,雖習次第禅門亦能入頓。
“夢幻空花,徒勞把握。心若不異,萬法一如”。趙州再引《信心銘》,提持頓教心法。若向外覓,盡是“夢幻空花”;若向內省,則知心之“不異”——不一不異也。心之所以“異”者,有人我、彼此、凡聖、生滅,如是則萬法紛亂於前也。若“不異”,無人我、彼此等,則萬法一如矣。心之“異”,如羊如犬,終日嗅嗅覓覓,不知休歇處。“合取狗口”,去尋覓之偷心也。偷心者,心病也。心病雖難醫,我佛為醫王,善醫一切心病。趙州以上開示,若信受奉持,心病當愈,是“從一見老僧後,更不是別人,只是個主人公。”趙州雖以平常心,行平常事,於此亦可見其不平常的铮铮骨氣。
於“金佛木佛泥佛”,白雲守端禅師有頌雲:
併卻泥佛金木佛,
趙州放出遼天鹘。
東西南北謾抬頭,
萬裡重雲只一突。
冶父川禅師亦有頌雲:
三佛形容總不真,
眼中瞳子面前人。
若能信得家中寶,
啼鳥山花一樣春。
(210)
問:“百骸俱潰散,一物鎮長靈時如何?”師雲:“今朝風又起。”
學佛者當除神我之見,禅宗雖提持“主人公”,但真如之別名,非神我也。“百骸俱潰散,一物鎮長靈”,是將生死打作兩截,有外道“物而不化”之異見。於此,大慧宗杲與馮楫一段佳話當有啟迪。
馮楫參佛眼清遠禅師有得,後參大慧。一日大慧造訪,見馮楫室中有骷髅圖,馮楫題雲:
形骸在此,其人何在?
乃知一靈,不在皮袋。
大慧曰:“公何作此見解耶?”即和曰:
只此形骸,即是其人。
一靈皮袋,皮袋一靈。
馮楫於是悚然悔謝。生死一如,在此不在彼,靈骸為二,非佛法之論。禅宗特貴當下,離此當下,萬法不存。非唯形骸,靈亦無著處矣。是以那僧問時,趙州雲:“今朝風又起”——風散“長靈”,奈何?
(211)
問:“三乘十二分教即不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水牯牛生兒,也好看取。”雲:“未審此意如何?”師雲:“我亦不知。”
牯牛者,公牛也,公牛何得生兒?“也好看取”——於不可見處見!若不明,再三申問,趙州老漢也只好啞口無言,且雲:“我亦不知”。此“不知”,即真知,唯真知,乃“不知”。
(212)
問:“萬國來朝時如何?”師雲:“逢人不得喚。”
聖天子在位,萬國來朝;獅子一吼,萬獸恐懼;一念有主,萬念紛息。雖然,當避國諱,“逢人不得喚”,不然,犯大不敬,於律當斬——此所以祖師“不說”也。宗門直指,在心會,不在言說,此宗門之嚴規也。不格守此,則宗門綱紀蕩然,失宗風也。故眾多祖師,於此只好雲“不知”,或“顧左右而言他”。趙州此所以“逢人不得喚”也。若此法門,有可傳授者,決定作偽,嘩眾取寵也,妖言惑眾也。慎之!
(213)
問:“十二時中,如何淘汰?”師雲:“東河水濁,西水流急。”雲:“還得見文殊也無?”師雲:“者曚瞳漢,什麼處去來!”
如何“淘汰”者,如何淨心也。人心之動,念頭來去,濁且急矣,然知濁急者誰?那僧會了一半,畫蛇添足地問:“還得見文殊也無?”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裡”,當面錯過,故趙州斥之:“者曚瞳(朦胧)漢,什麼處去來!”
(214)
問:“如何是道場?”師雲:“你從道場來,你從道場去。脫體是道場,何處更不是?”
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故天地萬物,大千世界,舉心動念,抬頭放腳,無處不是道場。煩惱海即智慧海,五蘊身即五行廟。人若能見此,何處不可修行,何時不可修行!
(215)
問:“萌芽未發時如何?”師雲:“嗅著即腦裂。”雲:“不嗅時如何?”師雲:“無者閒功夫。”
“萌芽未發時如何”,喻念頭未動時也。前者趙州曾雲:“逢人不得喚”,又雲:“不知”,若知而喚之,即“嗅著”也。“嗅著即腦裂”——一死念頭也,與活般若不涉。此用功之緊要處也,當信之,慎之。既然不可“嗅”,那麼“不嗅時如何?”如此用心,即“止動彌動”矣。祖師常雲:“不將不迎”,“不增不減”,故無須去管它。趙州有大師氣象,“無這閒功夫”,多麼超然自在。
(216)
問:“如何數量?”師雲:“一二三四五。”雲:“數量不拘的事如何?”師雲:“一二三四五。”
問話之僧是個作家,只問“數量”,不問數量個什麼。如問:“你看見那個了麼?”“那個”是什麼?這問如彌天之網,欲籮籠趙州。趙州亦以彼之技,還施彼身,雲:“一二三四五”。那僧再問,趙州亦以“一二三四五”答他,那僧之技窮矣。魚不貪食不上鉤,鳥不貪食不落網,人無偷心,則不為他人所瞞。
(217)
問:“什麼世界即無晝夜?”師雲:“即今是晝是夜?”雲:“不問即今。”師雲:“爭奈老僧何!”
這僧之問,如“無根樹”、“無陰陽地”等,使人無處觸摸。但趙州老漢自有脫身法,“即今是晝是夜?”心明是晝,心暗是夜;會是晝,不會是夜。“即今”——當下一念之未萌,足以讓那僧杜口。那僧深知利害,只得退避三捨,雲:“不問即今”。趙州得勝回朝——“爭奈老僧何!”
(218)
問:“迦葉上行衣,不踏曹溪路,什麼人得披?”師雲:“虛空不出世,道人都不知。”
“迦葉上行衣”,釋迦所傳之金襕袈裟也。達磨所傳之衣,傳至曹溪而不再傳也。此問借“披衣”而問祖師心印之傳也。趙州亦以隱答隱,雲:“虛空不出世,道人都不知。”虛空豎窮三世,圓裹十虛,出世不出世,總在其中。真理無須求證,須求證的未必是真理。道人逍遙自在,知與不知皆屬兒戲,故“不知”高明矣。
(219)
問:“如何是混而不雜?”師雲:“老僧菜食長齋。”雲:“還得超然也無?”師雲:“破齋也。”
混者必雜,雜者必混。混而不雜,不知何物。好個趙州,居然難他不倒,菜與齋,名異而實同,真“混而不雜”也。於此能安心,早已超然於其中。那僧“也無”之問,賊贓俱獲,故趙州雲:“破齋也”。
(220)
問:“如何是古人之言?”師雲:“谛聽,谛聽!”
全神貫注,欲念未念,欲聽未聽,欲說未說之時,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