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問:“遠聞趙州,到來為什麼不見?”師雲:“老僧罪過。”
老子雲:“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或信或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趙州以平常心接人,平生不弄奇玩巧,亦不擺闊顯貴,故無“道相”示人。
此僧是親見趙州,不見趙州?德山參龍潭,至法堂雲:“久向龍潭,及乎到來,潭又不見,龍又不現。”龍潭引身雲:“子親到龍潭。”德山遂棲止焉。趙州雲:“老僧罪過”,“過”在什麼處?
(162)
問:“朗月當空,未審室中事如何?”師雲:“老僧自出家,不曾做活計。”學雲:“與麼即和尚不為今時也。”師雲:“自疾不能救,焉能救得諸人疾。”學雲:“爭奈學人無依何!”師雲:“依即踏著地,不依即一任東西。”
趙州為人真切處,令人感動不已。這僧是實修者,所問在功夫要緊之處。有的學人,明體後不知如何起用,則惑於起用也。趙州自不負他,雲:“老僧自出家,不曾做活計。”是平生用處,和盤托出。
僧問百丈:“如何是心解脫及一切處解脫?”百丈雲:“不求佛法僧,乃至不求佛智知解等。垢淨情盡,亦不守此無為為是,亦不住盡處,亦不欣天堂、畏地獄,縛脫無礙,即身心及一切處皆名解脫。”百丈以理開示,趙州以行示范,若得正信,自有好消息。
那僧尚未有省,旋問:“與麼即和尚不為今時也。”趙州雲:“自疾不能救,焉能救得諸人疾。”法不歸己,則為無用,能自救者,方能救人,此趙州為人處也。那僧依然不省,悲泣雲:“爭奈學人無依何!”禅宗之道,在於“自修、自行、自成佛道”,那僧捨己外求,已與禅道不相應。但趙州慈悲,又為之說出兩句驚天動地的法語:“依即踏著地,不依即一任東西。”若未見道,依與不依是兩頭語;若真見道,兩邊三際斷,十方三世一切無礙,依與不依,皆為多語。“踏著地”、“任東西”,這事事無礙之境界,唯趙州可當之。
佛果克勤、佛鑒慧勤、佛眼清遠侍五祖法演於一亭上夜話。及歸燈已滅,法演於暗中雲:“各人下一轉語。”佛鑒雲:“彩鳳舞丹霄。”佛眼雲:“鐵蛇橫古路。”佛果雲:“看腳下。”法演雲:“滅吾宗者,乃克勤耳。”此為北宋末,楊歧四大師之佳話。“彩鳳舞丹霄”者,一任東西也;“鐵蛇橫古路”者,踏著地也;“看腳下”,入地三尺也。此公案可為趙州注腳。
(163)
問:“在心心不測時如何?”師雲:“測阿誰?”學雲:“測自己。”師雲:“無兩個。”
阿彌陀佛!真是“趙州眼光,爍破天下!”“在心心不測時如何?”加上“如何”,則畫蛇添足,怎逃得過趙州法眼,若在他師,或得印可去也。“測阿誰?”趙州於此,翻起波瀾。“測自己”,則尾巴已露,趙州據實告之“無兩個”。
《楞嚴經》雲:“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為其二也。《信心銘》雲:“不用求真,唯須息見”,又雲:“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這僧“測自己”,雖是實修,卻落入次第禅門中。而趙州這裡,唯有頓法與人。
(164)
問:“不見邊表時如何?”師指淨瓶雲:“是什麼?”學雲:“淨瓶。”師雲:“大好不見邊表。”
《信心銘》雲:“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此為對真如諸多描述之一。若實證此,原無須問人。趙州指淨瓶問:“是什麼?”那僧果然落入彀中,雲:“淨瓶”。既是淨瓶,即有“邊表”。此為涉知見者戒,更為僅知頌名言者戒。
百丈因司馬頭陀選沩山住持,因雲:“若能對眾下得一出格語,當與住持。”遂指淨瓶問雲:“不得喚作淨瓶,汝喚作什麼?”華林覺雲:“不可喚作木揬子也。”百丈乃問靈祐,靈祐踢翻淨瓶便出去。百丈笑曰:“首座(華林覺為百丈首座)輸卻一座山子也。”那僧若能如沩山和尚踢翻淨瓶,或可當“不見邊表”。
(165)
問:“如何是歸根?”師雲:“擬即差。”
《信心銘》雲:“歸根得旨,隨照失宗”,老子亦雲:“歸根曰靜”。歸根即是回歸本元,回歸於道,亦名得體。趙州雲:“擬即差”,此何謂也?擬心則為念之動,攝念方為歸根之門徑。故凡有所擬,皆念之浮動,非歸根也。
(166)
問:“不離言句,如何得獨脫?”師雲:“離言句是獨脫。”學雲:“適來無人教某甲來。”師雲:“因什麼到此?”學雲:“和尚何不揀出?”師雲:“我早個揀了也。”
當年圓悟對大慧雲:“不疑言句,是為大病。不見道,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絕後再蘇,欺君不得。”大慧宗杲因之日後大悟。
“不立文字,不離文字”乃悟後之事,悟前萬莫以此自居。既未能“獨脫”,常因其“不離言句”也。要“獨脫”,必須“離言句”。須知“言語道斷,心行處滅”非為虛語。故趙州雲:“離言句是獨脫。”
那僧原有入處,為表自己已入“無賓主”之境,故雲:“適來無人教某甲來。”趙州拶雲:“因什麼到此?”那僧卻要堪驗趙州,雲:“和尚何不揀出?”趙州雲:“我早個揀了也。”雖無賓主,而賓主歷然。無此回互,則落死水中矣。
(167)
問:“非心不即智,請和尚一句。”師雲:“老僧落你後。”
唯心能知,故有智;離心無知,故失智。“非心不即智”,這是什麼樣的情景呢?那僧請趙州道出,如使啞子說話一般,人怎生道得出?趙州身經百戰,自不會為他難倒。“老僧落你後”,是有心,是無心?是有智,是無智?生鐵棒一般,讓那僧嚼著……。
(168)
問:“如何是畢竟?”師雲:“畢竟。”學雲:“哪個畢竟是?”師雲:“老僧是畢竟,你不解問者話。”學雲:“不是不問。”師雲:“畢竟在什麼處?”
韶國師參法眼,有僧問雲:“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雲:“是曹源一滴水。”那僧惘然而退,韶國師在側,豁然開悟。此法眼宗風,是承襲趙州乎?
但趙州與那僧之問答,卻波瀾疊起。僧問如何是畢竟,趙州答之以畢竟。那僧又問:“哪個畢竟是?”畢竟者,物之盡極也,萬法之源也,非言語所能到,非思慮所能及。趙州以“畢竟”答其畢竟之問,不增不減,不來不去,當下契之則可。那僧再問,已非畢竟矣,故趙州坦然雲:“老僧是畢竟”—你是不知如何問話的人啊!那僧強辭雲:“不是不問。”趙州拶雲:“畢竟在什麼處!”那僧不在言外體究,老在語句裡穿鑿,真是誤了此段因緣。
(169)
問:“不掛寸絲時如何?”師雲:“不掛什麼?”學雲:“不掛寸絲。”師雲:“大好不掛寸絲?”
不掛寸絲者,喻一念不生也。有“如何”之問,早已非“不掛”,故趙州詢之“不掛什麼?”那僧不識趙州之機陷,雲:“不掛寸絲”。故趙州嘲諷雲:“大好不掛寸絲。”
僧問雲門:“不起一念,有過無過?”雲門雲:“須彌山。”這僧之問,其過一目了然。兩則公案互勘,更明趙州之用處。
(170)
問:“如救頭燃的人如何?”師雲:“便學。”學雲:“什麼處?”師雲:“莫占他位次。”
生死事大,欲了此事,萬莫懶散,須有“救頭燃”之緊迫感才行,須立即辦了才行。趙州答那僧雲:“便學”,學“救頭燃”之行動也。那僧又問:“什麼處?”當下修行之緊要處何在?此問極佳,善問之也。趙州雲:“莫占他位次”。非趙州不能出此語。“救頭燃”時,那容思慮,如手及火,立即縮回,無半點思慮處。這個“位次”萬莫以他事替代,若有替代,則玉石俱焚。於此,明趙州用處麼?
(171)
問:“空劫中阿誰為主?”師雲:“老僧在裡許坐。”學雲:“說什麼法?”師雲:“說你問的。”
趙州之語,可上碑者多矣,此又一例。一切世間,一切眾生,一切法皆無有始。故雖雲“空劫”,卻不離“現在”。此“現在”通三世及一切處,唯佛祖知之。故趙州雲:“老僧在裡許坐。”非唯趙州,天下眾生誰不曾坐斷空劫?但眾生無知而已。那麼,在空劫中能作主的,又說什麼法呢?趙州不雲念佛念法,亦不雲苦空無我,而雲:“說你問的。”答在問處,天衣無縫。法從心生,答從問生。趙州之答語,可令天下問話者語塞——於語塞中,能有言語道斷之感麼?雲門三句、臨濟四喝亦全在裡許矣!
(172)
問:“承古有言:‘虛明自照’,如何是自照?”師雲:“不稱他照。”學雲:“照不著如何?”師雲:“你話墮也。”
《信心銘》有雲:“虛明自照,不勞心力。非思量處,識情難測。”此乃實修之功夫和所顯之境界,非入者難知也。那僧問:“如何是自照?”欲入其門也。趙州雲:“不稱他照”,指示門徑也。“自照”即前所雲“莫占他位次”,“他照”則失位也。“自照”是本分事,最易亦最難。易者,自家事自家了,非干他人之事,豈為不易?難者,天下有幾人能將自家事了畢?非但不能了畢,入門之徑尚不知在何處,又何談自了?
入道門徑唯有“自照”,與“他照”無干。那僧又問:“照不著時如何?”一昧求“他照”而不知“自照”也。故趙州斥之雲:“你話墮也!”
(173)
問:“如何是的?”師雲:“一念未起時。”
“如何是的?”亦詢真如之問也。“一念未起時”,如實之答也。學人真的能於“一念未起時”見,則知“的”矣。
(174)
問:“如何是法王?”師雲:“州裡大王是。”雲:“和尚不是?”師雲:“你擬造反去,都來一個王不認?”
此處趙州之答話,可令人捧腹,亦可令人眼酸。唐末藩鎮割據,王令不達於京畿之外,故各鎮之民,知有諸侯而不知有天子。而修行之人,亦多著於外相而不知自省,故趙州借此諷之。
(175)
問:“如何是佛心?”師雲:“你是心,我是佛,奉不奉自看。”學雲:“師即不無,還奉得也無?”師雲:“你教化我看”
佛心者,覺心也。趙州雲:“你是心,我是佛”,挑明人我凡聖,讓其“奉不奉自看”去(奉者,信也)。那僧信得及趙州,卻信不過自己,故雲:“師即不無,(我)還奉(信)得也無?”趙州又施出賓主互換的方法,讓那僧居主位“自看”,故雲:“你教化我看。”古人有雲:“不居其位,不知其味”,“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教化我看”,將那僧推上主位,不知那僧見也未?
(176)
問:“三身中,哪個是本來身?”師雲:“阙一不可”。
法報化三身,為不可分之一身,若阙其一,“本來身”—法身即不可見。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離開煩惱,哪有菩提?離開生死,哪來涅槃?
(177)
問:“未審此土誰為祖師?”師雲:“達磨來,這邊總是。”學雲:“和尚是第幾祖?”師雲:“我不落位次。”學雲:“在什麼處?”師雲:“在你耳裡。”
禅宗喝佛罵祖,乃破相顯真,掃他歸己之格外提持也。達磨來後,中土祖師不計其數,是法平等也。“我不落位次”,於萬象之中獨露真身,真祖師之氣象。“在你耳中”,現在即是,與“位次”何涉,與“此土”何涉。習禅之人,當知“直指”之妙用,“現在”之機訣。
(178)
問:“不棄本,不逐末,如何是正道?”師雲:“大好出家兒。”學雲:“學人從來不曾出家。”師雲:“歸依佛,歸依法。”學雲:“未審有家可出也無?”師雲:“直須出家。”學雲:“向什麼處安排他?”師雲:“且向家裡坐。”
永嘉禅師雲:“但得本,莫愁末,如淨琉璃含寶月。既能解此如意珠,自利利他終不竭。”能“不棄本,不逐末”,已穩居正道,何須再問。趙州語中,常用“大好”二字,為反诘而非贊也。那僧是過來人,故能雲:“學人從來不曾出家”,以示其安住於本分。趙州卻欲勘他,如對初學之人開示雲:“歸依佛,歸依法”。那僧不續趙州而雲“歸依僧”,跳出趙州語脈,拶雲:“未審有家可出也無?”趙州人是大智若愚,雲:“直須出家。”那僧再拶:“向什麼處安排他?”趙州雲:“且向家裡坐。”此語一出,天下太平。而於常人,則如燈影裡行相似。
(179)
問:“明眼人見一切,還見色也無?”師雲:“打卻著。”學雲:“如何打得?”師雲:“莫用力。”學雲:“不用力,如何打得?”師雲:“若用力即乖。”
“明眼人”者,得一切智也,何有色而不可得見?問話之僧,著於“明眼人”也,故趙州開示雲:“打卻著”。“莫用力”,“用力即乖”,乃功夫之真切處。《信心銘》雲:“止動歸止,止更彌動。”這樣的體驗,不知坐破幾多草墊、行破幾多草鞋方能得出。“用力”者,拔苗助長也,弄巧成拙也。這力度火侯,非積歲月之功實難到位。
(180)
問:“祖佛大意,合為什麼人?”師雲:“只為今時。”學雲:“爭奈不得何?”師雲:“誰之過?”學雲:“如何承當?”師雲:“如今無人承當得。”學雲:“與麼則即無依倚也?”師雲:“又不可無卻老僧。”
“祖佛大意,合為什麼人”?類似這樣的問題,前代祖師已有精采的回答,而趙州這裡的回答,更給人一種貼近的感受。“只為今時”,這點睛之筆,永不敗色。須知一切法不離“當下”,一切人不離“當下”,若離開這個“當下”,萬法就無立足之地。“祖佛大意”離開了“當人”的“當下”,亦毫無意義;“祖佛大意”的核心,正是揭示“當下”之秘,使人在“當下”中成就、解脫。這是祖佛常說的“關子”,不在“當下”用功的人,是不知法味的。
那僧感歎於今時未能入得“祖佛大意”,是祖佛之過,還是自己的過錯呢?在趙州提持之下,似有領悟,故問“如何承當”?若著於“承當”,是有法也,故趙州雲:“如今無人承當得!”一切現成,“承當”何用?那僧感歎雲:“與麼則即無依倚也?”既“無人承當得”,眾生又“依倚”何處呢?趙州自信地雲:“又不可無卻老僧。”
“佛說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金剛三句在趙州這裡,運用得出神入化。可以說趙州老漢就是活的金剛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