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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學成居士:《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上(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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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師問南泉:“如何是道?”泉雲:“平常心是道。”師雲:“還可趣向否?”泉雲:“擬向即乖。”師雲:“不擬爭知是道?”泉雲:“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虛豁,豈可強是非也。”師於言下,頓悟玄旨,心如朗月。

  “如何是道?”,對這樣的問題,不知者自然不知,完全無法回答。知者往往啞口無言,不知該對問者如何回答。唯有那些似懂非懂,似是而非者,常常是口若懸河,論說非常,而贻笑於識者,誤導於後學。老子早就說過:“道可道,非常道”,佛更常以“不可說,不可說”、“不可思議”、“非分別思量之所能及”一類的法語來回答對無上菩提的探詢。南泉和尚的“道不屬知”,也恪守了這一原則。

  那麼,道不可知嗎?也不是。南泉和尚在否定了用“知”來把握大道的同時,也否定了“不知”。其中有兩層意義:其一是否定了“道不可知”的妄見,其二是否定了那些以不知為知,以不知為道的妄見。這二者,在佛教內,在禅宗內都大有其人。“知是妄見,不知是無記”,兩面開光,著實有力。這樣的開示,對參禅者有固岸導流之功用,於事於理,都不容質疑。

  知或不知,不過是心與境之間緣起中的一些境象、內容而已,都僅是人的認識上的一種屬性,在精神上、生命上僅屬部分的功能,而決非其全體。而道則是全體的全體。

  有人也許會說:“禅宗內不是常說立處即真,一即萬,萬即一嗎?所以個別就是普遍,部分就是全體。”的確,禅門裡的過來人常作如是之說,而未入門者則常常將這種悟入的實相作哲學似的理解。當然,佛學內有關哲學和辯證法的精妙論說不勝枚舉,但佛法畢竟不等於哲學或辯證法。佛教,特別是禅宗講的是修行和實證,決非僅僅停留在思辨之上。而頓悟,更不容有半點思維的程序混在其中,不然又怎麼能稱“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呢!

  道是全體,要見道就必須頓悟,離開頓悟之見都僅僅是部分。知的屬性就是“言語道”或“心行處”,必然是遵循邏輯的河道,在內容的時間和空間中流淌。所以,不論這個知的內涵有多大,內容有多廣,都僅僅是有限和部分。既有知,必有不知或未知在它的前面。但道是不二的,“道不屬知、不知”關閉了思維分別之門,而開啟了頓悟之門,禅門宗師的作略,的確是直截了當,不容思慮的。若一念相應,即得契入。趙州禅師於此“言下,頓悟玄旨”,是其宜也。

  “平常心是道。”什麼是“平常心”?為什麼道就是這個“平常心”?既然這個“平常心”等同於道,那就決非常人所津津樂道的那個平常心了。南泉和尚在這裡所開示的“平常心”,既非凡,又非聖。非凡,即非眾生們的煩惱心、機巧心;非聖,即非聖賢們的種種勝見、勝解。非凡不難接受,非聖則使人不知所以。其實,這個原則在大乘佛教的經典裡早已廣有言說,如《金剛經》雲:“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基於此,才有“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這個“無所住心”,方為南泉和尚所指示的“平常心”。這是沒有污染、沒有附著的心的本然,也就是六祖大師所指示的“本來面目”。

  心有極其豐富的內涵和功能,佛教內各宗各派,特別是唯識宗對心有極其嚴密和深刻的揭示,這裡無須加以介紹。當然,禅宗對這個心自有它獨特的見解和體證。這個見解和體證,也就是南泉和尚所說、趙州禅師所悟的“平常心”。

  對“平常心”,《般若心經》中有一段開示可以說是揭了底的,這就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許多學習《心經》的人都把這段極為重要的、使人言下知歸的開示當作一則哲學論斷,用作概念上的思辨而已。殊不知,這一段經文恰恰是對每個學修者的心體——道體的最佳表達,同時也是修道體證的無上大法。在這裡,還是因果不二的最高原則。

  為什麼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為什麼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正是因為這個心是“不生不滅”的,也是“不垢不淨”的,還是“不增不減”的。對這個大道本源的心,誰能加以生滅垢淨和增減呢?眾生之所以是眾生,恰恰是生生世世、時時刻刻不停地對這個大道本源的心,去妄加生滅垢淨增減。這樣怎麼免得了“住色生心”,乃至“住聲香味觸法生心”呢?所以,修行的功夫,還是得回到這個“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上來。只需在心念上不去妄生妄滅,妄垢妄淨,妄增妄減,這個“平常心”的“本來面目”就現現成成、明明白白地與你同在。所以祖師們常說“舉念即乖”、“一切現成”,又說“毫厘系念,三塗業因;暼爾情生,萬劫羁鎖。”

  如果功夫上達到這個火候,這個“平常心”自然就“猶如太虛,廓然虛豁”了。心無所住,道眼明白,於理於事,就會無礙圓融,自在解脫,豈不快哉!

  修行之人雖多,但牢牢盯著大道的人少。若初發心,乃至盡形壽都在道上,焉有不得入門之理?趙州禅師自見道後的百年間,可以說是須臾未曾離也。五百余條語錄,全都是從這“平常心”—道上化出,著實精采。下面引兩位祖師的詩偈,用以頌贊這個“平常心”。先看牛頭法融禅師所頌:

  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
  曲譚名相勞,直說無繁重。
  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
  今說無心處,不與有心殊。
  再看圓悟克勤禅師所頌:
  遇飯吃飯,遇茶吃茶。
  千重百匝,四海一家。
  解卻粘,去卻縛。
  言無言,作無作。
  廓然本體等虛空,
  風從虎兮雲從龍。

  歸根結底,修行還是得體證這個平常心,並在日用中調好這根弦才行。

  (2)

  南泉上堂,師問:“明頭合,暗頭合?”泉便歸方丈。師便下堂,雲:“這老和尚被我一問,直得無言可對。”首座雲:“莫道和尚無語,自是上座不會。”師便打。又雲:“這棒合是堂頭老漢吃!”

  見性之人,便自有出路,平常人奈何他不得,明眼人亦奈何他不得。不見臨濟大師悟前吃棒有分,悟後即先掌大愚,繼掌黃檗,一派意氣風發的境象。趙州禅師也是如此,更先於臨濟而為之標榜。

  圓悟禅師雲:“一機一境,一言一句,且圖有個入處。好肉上剜瘡,成窠成窟。大用現前,不存軌則,且圖知有向上事,蓋天蓋地,又摸索不著。恁麼也不得,不恁麼也不得……不涉二途,如何即是?”

  趙州禅師開悟之後,在南泉煉禅二十余年,與南泉和尚機境相對,言句相往,在南泉道場演示了幕幕無上大法,既歷煉了自己,又開示了後學。須知,此事原不在言句上,故“明”、“暗”皆誤。“明”者,知也;“暗”者,不知也。趙州禅師明知故問,南泉和尚豈落他圈套,故不語而歸方丈。解鈴還須系鈴人,趙州禅師雖下堂,還須回互,以撈回本錢,故有“這老和尚被我一問,直得無言可對”之說。此機此境,首座不識,下語又錯,趙州不打他便非趙州。又說:“這棒合是堂頭老漢吃!”。大用現前,不存軌則。向上之事,垂示人天。這裡若明得,則明頭合,暗頭合。若不明得,則明頭亦不合,暗頭亦不合,而吃棒有分。

  (3)

  師問南泉:“知有的人,向什麼處去?”泉雲:“山前檀越家作一頭水牯牛去!”師雲:“謝和尚指示!”泉雲:“昨夜三更月到窗。”

  “知有”,乃宗門內的行話,謂已明心見性的過來人。幾十年後,洞山良價禅師在供養其師雲巖和尚時,有僧問他:“未審先師還知有也無?”洞山雲:“若不知有,爭解恁麼道?若知有,爭肯恁麼道?”又過了二三十年,雲門文偃禅師問曹山本寂禅師:“密密處為什麼不知有?”曹山雲:“只為密密,所以不知有。”由此可見,趙州禅師此問極為有力。

  沩山靈祐禅師曾雲:“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趙州禅師之問,是直透向上一路。南泉和尚之答,更是破常人希聖求異之心。趙州禅師心意相通,故“謝和尚指示。”南泉和尚“昨夜三更月到窗。”又是何話語?三更乃半夜子時,子時到窗之月乃下弦月,乃十五月圓之後。南泉和尚以此來指示悟後功夫。於此,保寧仁勇禅師有頌雲:

  拽脫鼻頭何處是?
  亂拋泥水恣縱橫。
  日斜倒坐騎驢去,
  又見東山片月生。

  (4)

  師在南泉作爐頭,大眾普請擇菜。師在堂內叫:“救火!救火!”大眾一時到僧堂前,師乃關卻僧堂門,大眾無對。泉乃拋鑰匙從窗內入堂中,師便開門。

  寺院叢林聚眾修行,雖是晨鐘暮鼓,朝誦晚課,仍得貴有活路活眼,以警醒大眾的心智耳目。趙州閉門呼救,南泉拋鑰入窗,導演了一場“摩诃般若波羅蜜”的喜劇。不然,則廟門緊閉,三界不通,一潭死水,般若從何而有?

  (5)

  師在南泉井樓上打水次,見南泉過,便抱柱懸卻腳,雲:“相救!相救!”南泉上扶梯,雲:“一二三四五。”師少時間,卻去禮謝,雲:“適來謝和尚相救。”
  見道之人通身是眼,全身是戲,故時時事事都可以演為教化之章。禅者,活潑潑也,非枯木死灰。今家庭父母警示幼兒,常猛喝:“一二三。”盡收立竿見影之效。參禅之學人,能於“一二三……”的緊迫讀數中當下開眼麼?

  (6)

  南泉因東西兩堂爭貓兒,泉來堂內,提起貓兒雲:“道得即不斬,道不得即斬。”大眾下語,皆不契泉意,當時即斬卻貓兒了。至晚間,師從外歸來,問訊次,泉乃舉前話了,雲:“你作麼生救得貓兒?”師遂將一只鞋戴在頭上出去。泉雲:“子若在,救得貓兒。”

  這則公案極難湊泊,圓悟禅師在《碧巖錄》中提持雲:“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诠不及,宜急著眼。若也電轉星飛,便可傾湫倒岳。眾中莫有辨得的麼?”所以,若欲耗神弄巧,全是白費功夫。這公案是“意路不到”、“言诠不及”的。若能在此“提撕”、“著眼”,在“電轉星飛”的剎那間明得南泉之意,如趙州一樣,便“救得貓兒了”。趙州將鞋戴在頭上出去,又是何意思?令人團團生疑。若自己試著“出去”,或許會雲開月現。

  圓悟禅師在《碧巖錄》中雲:“但向當鋒劍刃上看,是有也得,無也得,不有不無也得。所以古人道:窮則變,變則通。而今人不解變通,只管向語句上走……”又評趙州雲:“他參活句,不參死句,日日新,時時新,千聖移易一絲毫不得。須是運出自己家珍,方見他全機大用。他(趙州)道:‘我為法王,於法自在’……”

  窮通日新,於法自在,非頂門開眼,孰能當之?古人於此公案贊頌甚多,今試舉二頌,先看汾陽善昭禅師所頌:

  兩堂上座未開盲,
  貓兒各有我須爭。
  一刀兩斷南泉手
  草鞋留著後人行。
  再看佛印禅師所頌:
  手把狸奴定生死,
  禅人空使口相爭。
  趙州救得成何事?
  恰似天明打五更。

  (7)

  師問南泉:“異即不問,如何是類?”泉以兩手托地,師便踏倒,卻歸涅槃堂內叫:“悔!悔!”泉聞,乃令人去問:“悔個什麼?”師雲:“悔不更與兩踏。”

  南泉和尚常以“水牯牛”自喻,亦常雲:“道個如如早是變了也,今時師僧須向異類中行。”這是在見地上見與行的分野,趙州把“異類”二字撕碎,表明自己在行上而不落於見上。南泉和尚“兩手托地”以示“異類中行。”趙州“踏倒”,以示對異類的超越。再歸涅槃堂以示圓滿,而“悔悔”則一概不住。這裡也透露出趙州日後“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的先機,而何況“狸奴白牯”!

  (8)

  南泉從浴室裡過,見浴頭燒火,問雲:“作什麼?”雲:“燒浴。”泉雲:“記取來,喚水牯牛浴。”浴頭應諾。至晚間,浴頭入方丈,泉問:“作什麼?”雲:“請水牯牛去浴。”泉雲:“將得繩索來否?”浴頭無對。師來問訊泉,泉舉似師。師雲:“某甲有語。”泉便雲:“將得繩索來否?”師便近前,蓦鼻便拽。泉雲:“是即是,太粗生。”

  當時學佛之人佛見太重,好聖求異之心難息。因於此,南泉和尚高唱異類中行,並以身作則,在南泉道場率眾演示。浴頭知而不會,故於“繩索”不知所雲。趙州“臨機不讓師”,方能“蓦鼻便拽。”“是即是,太粗生”,則表現出南泉和尚為師的風范。這裡“粗細”何在?

  (9)

  師問南泉:“離四句、絕百非外,請道。”泉便歸方丈。師雲:“這老和尚,每常口巴巴地,及其問著,一言不措。”侍者雲:“莫道和尚無語好。”師便打一掌。

  “四句”,即中觀中的有、無、非有非無、亦有亦無這四種論式。“百非”即只破不立,否定一切。這是人類意識和邏輯的根本功能,也是人類理性的根本屬性。禅宗講:“不立文字”、“言語道斷”,必然要對“四句”、“百非”作質上的超越。南泉不語而歸方丈,是對趙州所問的最佳回應。趙州節外生枝,垂竿拋釣,果然侍者上鉤。侍者似識南泉意,但不識趙州意,故依然不識南泉意。其中曲折,唯會者會。智門光祚禅師有頌雲:

  離四句,絕百非,
  作者粗谙識得伊。
  跳下禅床便歸去,
  從他鹞子搏天飛。

  (10)

  南泉一日掩卻方丈門,把灰圍卻門外,問僧雲:“道得即開門。”多有人下語,並不契泉意。師雲:“蒼天!蒼天!”泉便開門。

  古叢林中,一機一境,皆是煉禅之洪爐。南泉和尚以此機此境示人,可謂平地起波瀾,令人不知所措。若於此,動念即乖,開口便錯。趙州兩呼“蒼天!”,廣而無涯,泛而無義,似有言,似無言,將南泉放在一旁,以不了了之,南泉不得不出。

  (11)

  師問南泉雲:“心不是佛,智不是道,還有過也無?”泉雲:“有。”師雲:“過在什麼處?請師道。”泉遂舉,師便出去。

  眾生執迷,實可悲可歎,自六祖、馬祖大闡“即心是佛”之法門以來,眾生隨即執持,故馬祖不得已又以“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破之。但眾生執持已深,馬祖之後,南泉和尚數十年,大唱“心不是佛,智不是道”以破眾生執迷,又親踐“異類中行”以啟導之。趙州於此設問,似又翻上一層:凡有言說,俱無實義。道在行,不在言,故不論即心即佛,非心非佛,若無行,皆為數他人珍寶,故有過。知過而不改,其過更甚。“泉遂舉,師便出去”,趙州以行不以言示人,與南泉配合得天衣無縫。習公案者於此當留心。

  (增補)

  趙州問:“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師(南泉)便打。州捉住棒曰:“已後莫錯打人去。”師曰:“龍蛇易辨,衲子難謾。”

  日用之謂道,平常心是道,如此等等,皆非物外。但大道非物,物外非道,離此二途,如何見道?趙州劍刃上行,向南泉直詢“物外道”早是胸有成竹,方能於南泉行棒之時捉棒,且曰“已後莫錯打人去。”道不在言句上,若悟之人,氣象自非常人,故一颦一笑,舉手投足,粗言細語,皆妙盡其意。故南泉贊之曰:“龍蛇易辨,衲子難謾。”

  (12)

  師上堂謂眾曰:“此事的的,沒量大人,出這裡不得。老僧到沩山,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沩山雲:‘與我將床子來。’若是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庭前柏樹子。”學雲:“和尚莫將境示人。”師雲:“我不將境示人。”雲:“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庭前柏樹子。”

  “柏樹子”話頭,乃禅宗內千古絕唱,脍炙人口,誰不樂道?然於此蓦直去的又有幾個?先且看此公案的緣起。趙州上堂,雲:“此事的的,沒量大人,出這裡不得。”注意“此事”、“這裡”和“沒量大人”。“此事”即道,這裡即道—禅宗內的“當下”、“即今”,皆與之同義,誰也不能超然於其外。祖師西來意—明心見性,即當明於此,見於此。故沒量大人,亦出“這裡”不得。

  當年趙州訪沩山,有僧問西來意(《祖堂集》記為趙州問沩山),沩山雲:“與我將床子來。”趙州贊雲:“若是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宗師非講師,講師以言語接人,宗師以本分事接人。當年龍牙以“西來意”問翠微,翠微雲:“與我過禅板來。”龍牙過禅板與翠微,翠微接得便打。龍牙再問臨濟,臨濟雲:“與我過蒲團來。”龍牙過蒲團與臨濟,臨濟接得便打。這皆是本分宗師行本分之事,原不欲在言句上瞎人眼目而直示本分—直示真性。

  趙州終老一生少用棒喝接人,其言句卻透出本分,故舉上公案。有僧問西來意,趙州雲:“庭前柏樹子。”此亦本分事接人,那僧作境會,不服,故雲:“和尚莫將境示人。”趙州無須去辯,只說:“我不將境示人。”那僧再問,趙州再答:“庭前柏樹子。”趙州若無再答,這本分尚無從透出,“柏樹子”難免作境會。妙就妙在再答,不知有多少人於此開眼。

  圓悟禅師於《碧巖錄》中說本分事雲:“道無橫徑,立者孤危。法非見聞,言思迥絕。若能透過荊棘林,解開佛祖縛,得個秘密田地,諸天捧花無路,外道潛窺無門。終日行而未嘗行,終日說而未嘗說。便可以自由自在,展啐啄之機,用殺活之劍。直饒恁麼,更須知有建化門中,一手抬,一手搦,猶較些子。若是本分事上,且得沒交涉。作麼生是本分事?”

  歷代宗師,對柏樹子話贊頌極多,此間試舉三頌。先看雪窦重顯禅師所頌:

  千裡靈機不易親,
  龍生龍子莫因循。
  趙州奪得連城璧,
  秦王相如總喪身。
  再看黃龍慧南禅師所頌:
  趙州有語庭前柏,
  禅者相傳古到今。
  摘葉飛花雖有解,
  須知獨樹不成林。
  再看天衣義懷禅師所頌:
  趙州庭前柏,
  三冬刮地寒。
  處處綠楊堪系馬,
  家家門下透長安。
  公案與相關偈頌,望有心者自去了斷。

  (13)

  師又雲:“老僧九十年前,見馬祖大師下八十余員善知識,個個俱是作家。不似如今知識,枝蔓上生枝蔓。大都是去聖遙遠,一代不如一代。只如南泉尋常道:‘須向異類中行’,且作麼生會?如今黃口小兒,向十字街頭說葛籐、博飯噇、覓禮拜,聚三五百眾,雲:‘我是善知識,你是學人’。”

  趙州八十猶行腳,八十余歲方住趙州觀音院。其見馬祖門下尊宿,自當是青壯年之際。語錄及燈錄中,可見趙州參百丈、藥山。再考趙州行腳路線,馬祖門下尊宿之寂年,且與南泉交往密契者,應還有杭州齊安、歸宗智常、五洩靈默、池州智堅及在皖、鄂、湘、浙、贛等諸多尊宿。馬祖“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化無窮”,其盛大可知,其高明可知。六祖雲:“若不自悟,須覓大善知識,解最上乘法者,直示正路。是善知識有大因緣,所謂化導,令得見性。一切善法,因善知識能發起故。”趙州廣參博聞,故宜其為“古佛”。

  禅宗唯貴本分見地,若於知見上生葛籐枝蔓,是愈多知而道愈遠,愈求解而縛愈堅。南泉直示“異類中行”,去知見而導之正行也。若不知行,弄口舌而自炫,故趙州恥之。

  (14)

  僧問:“如何是清淨伽藍?”師雲:“丫角女子。”雲:“如何是伽藍中人?”師雲:“丫角女子有孕。”

  真如自性,非清非濁,非淨非染,故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其五蘊身皆可謂“清淨伽藍”,而不分男女老幼。人若能將這五蘊身視為清淨伽藍,則無處不是道場,無處不可修道、行道。雖“丫角女子”,亦不可疑惑也。那僧頭上安頭,再問“伽藍中人”。趙州將錯就錯,答以“丫角女子有孕。”問在答處,答在問處,絲絲入扣。這鐵棘藜,須滿口咬下,便知“孕”在何處。

  其後百年,有僧問智門光祚禅師:“如何是般若體?”智門雲:“蚌含明月。”又問:“如何是般若用?”智門雲:“兔子懷胎。”端的與趙州一鼻孔出氣。圓悟禅師於此拈提雲:“聲前一句千聖不傳,面前一絲長時無間。淨裸裸,赤灑灑,頭蓬松,耳卓朔。且道作什麼生?”

  汾陽善昭禅師於此有頌雲:
  橫胸抱腹藏龍種,
  剖膽披肝觸鳳胎。
  勿謂此兒容易得,
  須知出自痛腸來。
  再看海印信禅師所頌:
  咄!這老竭,得恁麼饒舌,
  清淨伽藍,一時漏洩。
  金剛門外笑哈哈,
  菩薩堂中聲哽咽。
  其中滋味,當著力參!

  (15)

  問:“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師雲:“鎮州出大羅卜頭。”

  當時有的行腳僧,走南闖北,多見作家,雖未留下姓名,其與祖師問答之句,亦與天地長久,日月同輝。這僧問話中暗布陷阱,若非明眼人,則陷了進去,出身不得。於此公案,圓悟禅師評唱雲:“這僧也是個久參的,問中不妨有眼。爭奈趙州是作家,便答他道‘鎮州出大羅卜頭。’可謂無味之談,塞斷人口。這老漢大似個直拈賊相似,爾才開口,便換卻爾眼睛。若是特達英靈的漢,直下向擊石火、閃電光中,才聞舉著,剔起便行。苟或伫思停機,不免喪身失命……他家自有通霄路,不見僧問九峰:‘承見和尚親見延壽來?’峰雲:‘山前麥田熟也未?’正對得趙州答此僧話,渾似兩個無孔鐵鎚。趙州老漢是個無事的人,爾輕輕問著,便換卻爾眼睛。若是知有的人,細嚼來咽。若是不知有的人,一似渾崙吞個棗。”

  有關偈頌亦甚精采,先看海印信禅師所頌:
  陶潛彭澤唯栽柳,
  潘岳河陽只種花。
  何似晚來江上望,
  數峰蒼翠屬魚家。
  再看大慧宗杲禅師所頌:
  參見南泉王老師,
  鎮州羅卜更無私。
  拈來塞斷是非口,
  雪曲陽春非楚詞。

  (16)

  問:“和尚生緣什麼處?”師以手指雲:“西邊,更向西。”

  兩百年後,著名的“黃龍三關”第一關即是“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不知使多少參禅者卻步。趙州之答,忽兮恍兮,把人推至威音王前,實為宗師答話並向上提持之典范。“西邊,更向西。”是如此之親切,如此之體貼,當下會去,天下太平。若涉伫思,那就可惜這九轉金丹了。

  (17)

  問:“法無別法,如何是法?”師雲:“外空,內空,內外空。”

  佛有偈雲:“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成法?”是天台有一念三千,賢首有六相圓融。若說禅宗,則一切現成。此僧之致問,似教非教,似禅非禅,都不好答他。趙州也不棒,也不喝,也不去語機鋒轉語,亦以似教非教,似禅非禅之語答他。“外空,內空,內外空。”,任是獅子亦無從下口。此語若作義理會,則辜負趙州了也。

  (18)

  問:“如何是佛真法身?”師雲:“更嫌什麼!”

  當年夾山於京口聚眾,講“法身無相”,受到道吾之哂,指參船子,方明此事。故論月必當見月,方有資格言說。指月之方多,說指而不見月,其指何用。趙州直襲中軍,當下直指。“更嫌什麼!”撩過“一切現成”、“切忌從他覓”等語,直下揭開,真是痛快侃切。

  (19)

  問:“如何是心地法門?”師雲:“古今榜樣。”

  釋迦拈花,迦葉微笑,到達磨一葦渡江,九年面壁。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所傳的就是一個“心地法門”。什麼是“心地法門”?就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這一法門。“古今榜樣”一是表彰了歷代祖師,二是現場示范,誰能在這一問一答中頓悟“心地法門”呢?

  當年有人問馬祖:“如何是西來意?”馬祖雲:“即今是什麼意?”屍利禅師問石頭:“如何是學人本分事?”頭曰:“汝何從吾覓?”(即是自己的本分事,怎麼能到我這兒來覓呢!)包括極多的范例,都能使人言下知歸,而進入心地法門。趙州老和尚端的是言不虛發,發且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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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如何是賓中主?”師雲:“山僧不問婦。”問:“如何是主中賓?”師雲:“老僧無丈人。”
  此僧乃曹洞宗人,曹洞有君臣、賓主等五位之說,以明體用之回互。然大道絕待,佛法不二,趙州端坐主位,一個“不”,一個“無”,以師家本分與那曹洞僧點出眼目,不知那僧會也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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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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