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佛
方廣锠
什麼叫佛?
佛,又稱佛陀。是梵文Buddha的音譯。佛教初傳時,中國曾經把這個詞音譯為“浮屠”。西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支使臣伊存向中國的博士弟子景盧口授的第一部佛經,就叫《浮屠經》。季羨林先生曾經有兩篇論文,一篇叫《浮屠與佛》,一篇叫《再談浮屠與佛》,專門研究中國古代“浮屠”、“佛陀”與“佛”的用法,指出這實際反映了早期佛教先由西域(現新疆一帶)傳入內地,後又由印度直接傳入這一歷史事實。
但後來“浮屠”這個詞慢慢地被淡化、放棄,不怎麼被使用了。其原因據說是因為這個詞帶有貶義。《弘明集》卷八收有一篇南北朝著名文人劉勰的作品,其中提到曾經有人誣蔑佛教,說老子到西域,因為胡人太凶惡,所以用佛教來教化他們。“化其始不欲傷其形。故髡其頭名為浮屠。況屠,割也”。後來鸠摩羅什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不好,把它改成“佛徒”。類似的詞還有沙門,古代曾經翻譯為喪門。有人說“喪門由死滅之門,雲其法無生之教,名曰喪門。至羅什又改為桑門”。其實,這些說法都是古代那些對佛教半懂不懂,但又反對佛教的文人在那裡望文生義地胡說八道。早期佛經翻譯時,西域來的僧人分屬不同的國家與地區,傳譯的語言並不一致,助譯的中國人也有自己的方言口音,所以音譯時並沒有一定的規范,同一個詞往往有多種譯法。如佛、佛陀、浮屠、浮圖等,原本都是Buddha的不同音譯,這毫不足怪。
Buddha,它的正確意義是“覺者”,也就是覺悟了真理的人。從這個解釋可以知道,所謂佛,本來只是一個普通名詞。無論是誰,只要他覺悟了真理,他就是一個覺者,也就是一個佛。古印度有一種風俗,對一些值得尊敬的人物,往往不直呼其名,而是給他一個尊稱。比如耆那教與佛教大體在同一個時期、同一個地區產生。耆那教徒稱他們的祖師筏馱摩那為“大雄”或“勝者”,意思是“偉大的勝利者”,即筏馱摩那已經戰勝了種種妨礙解脫的障礙與煩惱。佛(覺者)最初也就是這樣一個尊稱。印度的這種風俗後代一直流傳。比如七世紀我國的玄奘到印度,在十八天的無遮大會辯論獲勝,所向無敵。於是印度的大乘信徒給他一個尊稱,為“大乘天”;而小乘信徒也給他一個尊稱,叫“解脫天”。這個風俗一直流傳到現代。比如印度近代著名政治家甘地,就被人們尊稱為“聖雄”;而著名的文學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泰戈爾被尊稱為“Gurudeva”(神聖的導師)。
由於佛陀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尊稱,所以,最初無論什麼教派都可以使用這個名詞。比如在一部耆那教的經典中,就把當時許多宗教派別的領袖統統稱作“佛陀”。同樣,很多佛教也用“大雄”、“勝者”這樣的名詞來稱呼釋迦牟尼。至今中國的佛教寺院一般都把供奉釋迦牟尼的正殿稱作“大雄寶殿”,其出處正在這裡。不過,無論是耆那教還是其他什麼教,對“佛陀”這個名詞雖然也尊崇,但沒有放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而佛教則把它看作是理想人格的象征。所以這個詞慢慢就成了主要是佛教使用的名詞了。在佛教內部,最初它還不是釋迦牟尼的專用名詞,比如有些早期的典籍曾經稱呼捨利弗為佛陀。但後來,這個名詞逐漸成為教祖釋迦牟尼的專用詞,人們並把佛教徒稱為“Bauddha”,即“佛陀的弟子們”。上述過程大約是與佛教、耆那教等沙門教派相互間的界限日益清晰這一過程相聯系的。也是與釋迦牟尼逝世後,佛教徒對他的懷念與尊崇日益加深,並日益將他神化的過程相聯系的。
總之,佛最初是一種人人皆可使用的普通的尊稱,指覺悟了真理的人。這兒所謂的真理,當然是宗教的真理,而不同的宗教又有各自不同的真理。無論哪個宗教的人,只要覺悟了本教的真理,就是覺者,就是佛。對佛教來說,覺悟了佛教的真理,就能斷絕生死輪回,達到人生的最高目標涅槃。這是佛教追求的最圓滿、最完善的人格。能夠達到這種境界的人,是最值得敬仰的。雖則如此,在初期佛教時代,佛陀仍然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早期佛教經典記載,釋迦牟尼就曾經因為年老背疼,需要休息,特意讓捨利弗代替他說法。當提婆達多破僧,用石塊扔擊釋迦牟尼,釋迦牟尼的腳曾經受傷流血。日本的中村元先生曾經著文說,中國人用“佛”字稱呼釋迦牟尼,是有特定的考慮的。“佛”字左邊為“人”旁,右邊是一個“弗”字。“弗”者,“不”也。這說明中國人認為釋迦牟尼是人又不是人。我覺得這種解釋有點牽強附會。中國的漢字90%以上是形聲字。“佛”字的右邊的“弗”是聲部,“弗”、“不”相通,正是“Buddha”這個詞的音譯;左邊是“人”旁,是形部,恰恰強調了釋迦牟尼是一個人。
到了部派佛教時代,人們對於佛陀的觀念開始產生一個很大的變化。佛陀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人,而成為威力無比的神。正如《異部宗輪論》所說:“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來無有漏法。諸如來語皆轉*輪。佛以一音說一切法。世尊所說無不如義。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歷史人物釋迦牟尼自然也被增添神聖的靈光,逐漸成為一個萬能的教主。到了這時,“佛陀”就成為稱呼釋迦牟尼的專用名詞了。也從這時候開始,佛教中湧現出大量的關於釋迦牟尼前世修行積德的各種本生故事,進一步完善與提高了釋迦牟尼的形象,成為人類所可能有的一切美德的集中體現。人們給佛奉獻了十個稱號,即:(一)、如來,謂乘如實之道而來,而成正覺之意。(二)、應供,意指應受人天之供養。(三)、正遍知,能正遍了知一切之法。(四)、明行足,即天眼、宿命、漏盡三明及身口之行業悉圓滿具足。(五)、善逝,乃以一切智為大車,行八正道而入涅槃。(六)、世間解,了知眾生、非眾生兩種世間,故知世間滅及出世間之道。(七)、無上士,如諸法中,涅槃無上;在一切眾生中,佛亦無上。(八)、調御丈夫,佛大慈大智,時或軟美語,時或悲切語、雜語等,以種種方便調御修行者(丈夫),使往涅槃。(九)、天人師,示導眾生何者應作何者不應作、是善是不善,令彼等解脫煩惱。(十)、佛世尊,佛即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知實見三世一切諸法;世尊即具備眾德而為世人所尊重恭敬。這時的佛已經超越了普通人的形象而變得無形無像。因為佛已經涅槃,無可指其方所、存在;因為他太偉大,不能用普通人的形象來表示。那個時期的佛教藝術品,當涉及到釋迦牟尼時,都不用正面的人的形象表現,而采用一些象征物。比如用一雙刻有諸多表征的腳印,表示佛的存在。用一棵菩提樹,表示釋迦牟尼的悟道。用一個*輪,表示釋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轉*輪。類似的藝術品,至今仍然可以看到。
當然,與其他許多宗教一樣,佛教也需要一個看得見、摸得著得實實在在的崇拜對象,更何況印度自古就有偶像崇拜的傳統。所以後代佛教還是出現了正面表現佛陀的造像。但這時為造像作了種種規范,認為佛應該具備許多超人的體態特征,諸如三十二相、八十種好。應該說明,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傳說本身出現得比佛教造像早,但佛陀的造像出現後,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特別是其中比較外觀性的相好就成為造像必須遵守的規范。隨著佛陀觀的改變,教團中還出現了一場關於佛是否在僧數的大討論。部分堅持傳統的僧人認為,釋迦牟尼雖然成佛,但他仍然應該算作僧團的一個成員,這叫做佛在僧數。另一部分則高揚新的佛陀觀,主張釋迦牟尼既然成了萬能的教主,就不能再把他看作僧團的普通成員。所以主張佛不在僧數。在這一階段,對於一般的僧人而言,佛是高高在上的膜拜對象。誰如敢自稱也成了佛,絕對是诳語,犯了不共住的大戒。一般的僧人只能通過戒、定、慧等三學,努力爭取達到阿羅漢果位。
總之,在這個時期,釋迦牟尼由人變成了神。而“佛”這個名詞,也由一個普通的尊稱,變成只有釋迦牟尼及類似釋迦牟尼那樣的神,比如過去七佛才能使用的特定的專用名詞。
到了大乘佛教時期,印度佛教的佛陀觀又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從“凡是覺悟了佛法真理的就是佛”,這一基本定義出發,從初期佛教就主張的曾經存在過“過去七佛”的歷史傳說出發,他們不再把釋迦牟尼當作唯一的教主與典范。他們提出,就時間而言,過去、現在、未來,有著無數個劫;就空間而言,十方有著無數個世界;因此,宇宙中也就有無數的佛。著名的如過去燃燈佛、未來彌勒佛、西方阿彌陀佛、東方藥師佛等等。更重要的,他們已經不滿足於僅僅頂禮膜拜這些佛,而是發大願心,以那些佛為楷模,通過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智慧等六度,自我完善,以將自己上升到與那些佛同格的地位,亦即自己也要成佛。這種大願心,就叫做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意為“無上正等正覺”。這時候,佛這個名詞便成為某些具有特點神格的通稱,而不是釋迦牟尼的專用名詞了。
印度佛教從初期佛教,發展到部派佛教,再發展到大乘佛教逐漸發展,佛這個名詞也從一個普通名詞發展為一個專用名詞,進而演變為一個在一定范圍內通用的普通名詞,完成了從否定之否定這麼一個螺旋式上升的辯證過程。
了解“佛”這個名詞在使用的外延上這樣一個演化過程,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印度佛教史上的若干現象。比如釋迦牟尼有一個堂弟,名叫提婆達多。他拉幫結派,爭奪教團的領導權,並終於分裂了佛教教團。提婆達多的教團,其後在印度一直流傳,四世紀法顯到印度,七世紀玄奘、義淨到印度,都注意到這個教團的活動。由於這個教團是從初期佛教分裂出來的,當時佛還是一個普通名詞,所以他們雖然不承認釋迦牟尼的權威,但崇拜賢劫的過去三佛。從這個角度講,他們也自認為是佛教徒。
佛的外延雖然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那麼,它的內涵如何呢?是否就沒有一個內在的一以貫之的東西呢?不是的。應該說,佛這個名詞的內涵基本上保持不變,只是不同時代,解釋略有不同而已。
“佛”是“覺者”,但“覺”的基本前提是“正覺”,即覺悟的必須是佛法真理。比如後來大乘佛教提倡“無上正等正覺”,落腳點也在“正覺”上。在“正覺”的前提下,“覺”又包含三層含義:自覺、覺他、覺行圓滿。
所謂自覺,指修行者親自用無漏無分別智去證知諸法的真如實相,平等如實、無增無減地覺悟諸法的事相理體。通俗地講,就是真正覺悟到佛法真理。所謂覺他,又稱遍覺。指不但自己覺悟真理,而且要普度眾生,讓眾生都覺悟,同登佛果。也就是所謂“佛陀如大良醫。自醫醫人。興運大慈大悲,以自覺去遍覺一切有情”。所謂覺行圓滿,又稱無上覺。指這種覺悟是最高級、最完美的,每有任何一種其它覺悟可以與它相比擬。佛教在形容某一事物或該事物的某性質已達極點時,常用“圓”字來比喻。因為圓形是最完美的,增一點不可,減一點也不行。比如佛教用“大圓鏡智”來比喻佛所具有的最高智慧。在這裡,“大”,指包容一切;“圓”,即無限圓滿完美;“鏡”,取其光明普照,無塵無垢。
應該說,在初期佛教、部派佛教時期的佛陀觀中,已經包含“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等三層含義。但明確提出這三點,並用它們來解釋“佛”的,是大乘佛教時期。因為大乘佛教把各種各樣的人等按其宗教修習的程度分為不同的等級:凡夫、聲聞、緣覺、菩薩與佛。大乘佛教認為:佛能基於正覺而自覺,這是他與凡夫的區別;佛能覺他,這是他與聲聞、緣覺的區別;佛的覺行圓滿,這又是他與菩薩的區別。所以,只有同時具備自覺、覺他、覺行圓滿這三者,才能稱為佛。正如《大乘義章》卷二十中說:“既能自覺,復能覺他,覺行窮滿,故名為佛。道言自覺,簡異凡夫;雲言覺他,明異二乘;覺行窮滿,彰異菩薩。是故獨此偏名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