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佛教史論
李尚全
吐蕃佛教,西藏佛教史家又稱為前弘期佛教。它不同於10世紀以後形成的中國藏語系佛教,但它把佛教引進到了藏區社會,促進了吐蕃政治、經濟及文化的發展。因此,筆者擬對吐蕃佛教作一粗淺的論述,請學界方家及同仁指正。
一、佛教在吐蕃傳播的歷史根源
考古學資料告訴我們,迄今在西藏“共發現舊石器地點5處,細石器地點28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地點20余處,吐蕃時期墓葬20余處近兩千余座”。主要集中在藏南河谷地帶。①這說明,早在舊石器時代,這裡就是藏族先民生活的場所。敦煌古藏文史料又告訴我們,藏族在公元6世紀由原始社會進入奴隸社會的過程中,形成了幾個較大的地方奴隸主集團:(1)達布聶塞(一作達日寧賽,《新唐書》作讵素若)占據今西藏山南地區雅隆河流域的窮結、澤當一帶;(2)達甲沃占據今西藏拉薩河流域墨竹工卡的直孔一帶;(3)赤邦松占據今西藏拉薩迤北的彭波。②顯然,藏族文化的發祥地在雅隆河——拉薩河流域,是由西藏高原特殊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
在拉薩河流域的兩個地方奴隸主集團首先展開了兼並戰爭。達甲沃為人專橫,他的一個臣於年即宗被迫投奔赤邦松,慫恿赤邦松武力討伐達甲沃,達甲沃兵敗被殺。赤邦松統一了拉薩河流域。但赤邦松集團內部並不團結,原達甲沃集團的貴族娘氏父子,忍受不了年即宗的殘暴統治,串通被赤邦松疏遠了的貴族韋氏、嫩氏,共同投奔雅隆河流域的達布聶塞集團。此時,達布聶塞已病死,其子囊日論贊(《新唐書》作論贊索)就聯合娘、韋、嫩、側繃等貴族,統兵萬人,出征赤邦松。赤邦松戰敗後,逃亡西藏北部地區。囊日論贊統一了雅隆河——一拉薩河流域,③建立了吐番奴隸制國家,與內地李唐封建制國家同時並存。④
吐蕃王朝是以囊日論贊為首的娘、韋、嫩、側繃、瓊波·邦賽、桑郭米欽等奴隸主貴族聯合專政的奴隸制國家。它之所以叫吐蕃,是因為在西藏高原的各氏族普遍信奉巫教——“苯教”作為統治階級的思想,國家也就以苯波教命名。吐番就是“苯教”的漢文音譯。⑤
苯波教是藏族進入父系氏族後的原始宗教,起先主要崇拜天、地、水、火、雪山等自然物,到公元6世紀吐蕃王朝建立後,開始轉向對守護神和祖先的崇拜,保留著念咒、驅鬼、占卜禳祓等傳統儀式。⑥舊貴族就利用本波教(神權)向贊普(王權)挑戰,而囊日論贊為了鞏固王權,就采取提拔重用地位低微的人作為對策,結果囊日論贊在這場王權和神權(實質上是中央政權和地方政權)的斗爭中喪生。他的13歲兒子松贊干布就是在這危難之際即贊普位,面對專權的舊貴族利用苯波教左右贊普的形勢,他不得不引進新理論——佛教,以鞏固王權。因此,佛教輸入西藏是處於吐蕃王朝贊普(王權)和舊貴族(神權)斗爭的政治需要,正如馬克思所說: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程度,決定於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⑦這就是佛教在吐蕃得以傳播的歷史根源。
二、松贊干布鞏固王權的措施與其所信仰佛教的特色
佛教傳入吐蕃王朝的機遇完全出於松贊干布鞏固王權的政治需要。松贊干布在7世紀初葉即贊普位後,采取了一系列鞏固王權的措施。(1)平息舊貴族的判亂,控制局勢。(2)遷都邏些(今拉薩市),從舊貴族勢力盤根錯節的雅隆河谷擺脫出來,達到鞏固王權的目的。(3)定都邏些以後,以“近攻遠交”為基本國策。“近攻”的結果使吐蕃兼並了蘇毗、羊同、白蘭、黨項、吐谷渾等部族,統一青藏高原,實現了青藏高原上第一次民族大融合;“遠交”的結果是把佛教輸入吐蕃,成為王室信仰的宗教,為鞏固王權服務。
筆者認為,在松贊干布時代,佛教是從以下三個地區傳入西藏的:
(1)尼泊爾。據《西藏王臣記》記載,松贊干布娶尼泊爾國王尼薩瑪枳學的赤尊公主為王後,她把一尊釋尊8歲身量像帶到拉薩,另外還有彌勒轉*輪像和旃檀度母像。松贊干布在拉薩建廟供養,“使佛教興隆,氣象光昌”。
(2)唐都長安。松贊干布又派大臣嘎(《唐書》中稱為祿東贊)於貞觀八年(634)和貞觀十五年(641)兩次入唐求婚。唐太宗就在641年令禮部尚書江夏王李道宗主婚持節送文成公主入藏。⑧文成公主把一尊釋尊12歲身量像帶到拉薩。⑨
(3)錫蘭。法尊法師說:松贊干布派人到錫蘭請來蛇心旃檀的十一面觀音像,又往印度和尼泊爾交界處請來诃利旃檀的觀音像。⑩
顯然,松贊干布時代的吐蕃佛教以釋尊和觀音菩薩的偶象崇拜為特征。釋尊兒童時代的偶像,反映了尼泊爾公主和唐朝公主對藏區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對故鄉的思念。而松贊干布對觀音菩薩的崇拜,是為鞏固王權尋找理論武器。
三、佛教和吐蕃王權的結合與分裂
松贊干布死後,貴族嘎氏父子專政48年(650—698),王權隱沒,佛教匿伏。年輕有為的都松芒布結贊普於698年親政以後,剪平嘎氏及其黨羽,在平定洱海地方勢力時,於704年病死軍中,赤德祖贊即贊普位。李唐乘吐蕃內亂,就派高仙芝剿平小勃律(今克什米爾北境的吉爾吉特一帶),切斷吐蕃進入新疆的道路。同時,李唐又支持南诏王異尋於794年脫離吐蕃與李唐和盟,結束了吐蕃控制滇西北長達一個世紀的局面。
赤德祖贊即位後,雖然內亂平息了,但外患並沒有清除。因此,赤德祖贊面對內部百業待興,外失安西四鎮和滇西北的現實,為了鞏固王權,恢復吐蕃的強盛,不得不采取和李唐和親的政策(710年,唐中宗把金城公主嫁給他),中原文化再次進入吐蕃。佛教也再次從以下三個地方傳入吐蕃王室。
(1)岡底斯山。赤德祖贊派人去請在岡底斯山朝聖的印度法師佛密和佛寂,雖沒能請來這兩位印度高僧,卻帶來了五部大乘佛教經典(《五部遺教》)。
(2)李唐。金城公主入藏以後,把嘎氏父子統治吐蕃時封藏在小昭寺的文成公主帶去的釋尊12歲等身像移供於大昭寺,並安排漢僧管理大昭寺。赤德祖贊晚年又派桑希等四人從唐朝取回《金光明經》和小乘戒律等。
(3)於阗和中亞。約在金城公主入藏後的二、三十年間,西域於阗等地曾發生排佛事件,僧人逃亡吐蕃,進入拉薩。又,由於伊拉克的屈底波於705年發動“東征”,再次引起中亞和新疆僧人流亡吐蕃,進入拉薩。
在赤德祖贊朝,佛教與苯教有了嚴格的區別。佛教不再是松贊干布時代苯教神靈式的偶像出現,而是以經典和外域僧侶的形式出現,和苯教進行著殊死的斗爭,終於在西藏高原播下了藏語系佛教的種子,成為鞏固王權的理論武器,引起舊貴族的恐懼,他們就制造謠言,企圖鏟除佛教。739年吐蕃發生了一場大天花瘟疫,據說金城公主就是死於這場天花的。干是信奉苯教的舊貴族就造謠說,這場瘟疫是外域來的僧人激怒了西藏地方的鬼神而引起的,在拉薩掀起了驅趕外域僧人的運動,架空赤德祖贊,郎氏和未氏為首的大貴族於755年乘機害死赤德祖贊,企圖掌握吐蕃政權。大臣達扎路恭(《新唐書》作馬重英)挾幼小的贊普赤松德贊處死了發動叛亂的貴族,控制了吐蕃局勢。但大貴族卻發動了大規模的“禁佛運動”。大貴族禁佛的立場是堅定的,但他們信奉的苯教卻是軟弱的。為此,他們就支持本教徒仿照佛典制造本波教經典,企圖從理論上戰勝佛教,結果卻是邯鄲學步,適得其反,不但沒有達到完善本波教的目的,反而促使佛教在象雄地區和苯教融合,起到了弘揚佛教的反作用。因此,筆者把赤德祖贊朝的吐蕃佛教稱為“播種佛教”。
赤松德贊親政以後,依靠信奉佛教的大臣活埋了信奉苯教而握有實權的大臣馬尚仲巴結,並把達扎路恭流放藏北,為佛教第三次在吐蕃得勢鏟平道路。法尊法師把赤松德贊朝佛教稱為“建樹佛教”,是非常有見地的結論。
在赤松德贊朝,佛教第三次從以下兩個地區傳入吐蕃。
(1)長安。770年左右,赤松德贊派巴·賽囊等人到唐都長安取來佛經、請來漢僧。
(2)尼泊爾。巴·賽囊又到尼泊爾把印度大乘佛教續中觀派的創始人清辯論師的五傳弟子寂護請到吐蕃,並在山南的欽浦會見了赤松德贊。寂護在這裡弘法四個月後回印度。不久,赤松德贊又派人去印度把寂護和印度佛教的密教大師蓮花生請到吐蕃布教。這,有兩方面的意義。
a、印度佛教的密教在形式上和苯教相似,都以咒術取信於民。但印度密教在儀式上比本波教繁瑣得多,因此,它能在形式上戰勝本波教。
b、印度佛教的續中觀派理論又能對人民起到教化的社會作用,有利於社會的安定。
顯密從理論到形式的統一(即印度佛教的續中觀派和密教在西藏高原的合流,是以後藏語系佛教發展的主流),是佛教在赤松德贊朝的新特點。又,赤松德贊還對佛教能在吐蕃建樹作了三件起決定作用的工作。
甲、在吐蕃建立了第一個佛教寺院——桑耶寺,采用藏、漢、印三種建築風格,“反映了當時在西藏既有印度佛教的勢力,也有內地佛教的勢力。”[11]
乙、桑耶寺建成以後,赤松德贊派人到印度請來幾位根本說一切有部高僧,協助寂護度藏族子弟七人出家為僧,稱為“七覺士”。[12]
丙、用藏文翻譯梵文經典。
至此,在吐蕃不但有了印度和唐朝的佛像、佛法、僧伽,而且也有了自己的佛教寺院,用藏文書寫的佛經(佛法)和藏族僧伽,標志著佛教在西藏高原扎下了根。
赤松德贊在797年死後,牟尼(約797—798年在位)、赤德松贊(約798—815年在位)、熱巴巾(約815—838年在位)都在吐蕃繼續奉行發展佛教的政策,尤以熱巴巾最為突出。法尊法師稱這三朝的佛教為“發揚佛教”。筆者認為,所謂的“發揚佛教”,就是把佛教的價值觀作為藏族的價值取向,左右社會生活,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1)為了正確理解和弘揚佛教教義,熱巴巾進行了藏文文字規范化運動。
(2)熱巴巾讓僧人參政。
(3)熱巴巾頒布诏書,讓臣民遵行佛教的“道德”准則,制定保護僧伽的法律。
(4)熱巴巾規定“七戶養僧制度”,確定了吐蕃佛教的經濟基礎。所謂的“七戶養僧制度”,就是對每一位僧人,各分配七戶居民,供給生活必需品。
由於熱巴巾以佛教的價值觀作為藏族的價值取向,從而引起舊貴族的不滿,他們就發動官庭政變,立達瑪為傀儡贊普,開始大規模毀佛,西藏佛教史家稱為“達瑪滅佛”。
達瑪滅佛在形式上把佛教從王宮鏟除了,但實質上卻把佛教推向民間。佛教在民間的傳播,導致了公元10世紀藏語系佛教的形成。
四、吐蕃佛教的基本教義
據王森的研究,寂護在763年首次在欽浦說法的主要內容是“十善”、“十八界”和“十二因緣”等,[13]播下了吐蕃佛教的種子。自赤松德贊“建樹佛教”,中經牟尼、赤德松贊和熱巴巾三朝“發揚佛教”,到“達瑪滅佛”的60多年間,藏族譯師及學者的譯著包括大乘和小乘、性宗和相宗、顯教和密教諸方面的佛典,[14]其主要教義為大乘性宗的中觀正見。吐蕃佛教學者認為,“依中觀正見和三僧上學所引起的正語、正業、正命的十法行和六度等正行。三學乃到六度等,就是所修的行。由此修行,發小乘心的,所證就是四沙門果;發大乘心的,經三阿僧只劫,圓滿福德智慧二種資糧,所證就是無上正等正覺。”[15]法尊法師還對吐蕃佛教裡的密教教義介紹如下:
如佛密論師所傳的事部和行部,法稱論師所傳的瑜伽部,都是在中觀正見和發大菩提心的基礎上,傳授灌頂。受灌頂後,嚴守各部的三昧耶戒,進修有相瑜伽的增上定學,和無相瑜伽的增上慧學,由此而世出世間各種悉地。如無垢友論師所傳的無上部密法,就是現在西藏佛教的舊派。……尤偏重於阿底瑜伽(即現在流傳的大圓滿教授);說一切眾生現前離垢的“空明覺了”,即大圓滿。意謂生死涅槃一切法,皆本具於此“空明覺了”之中。由了知此心性本來無生無滅,具足一切功用;安住在這種見解上,遠離一節善惡分別,漸次消滅一切無明錯覺;最後證得永離一切戲論的究竟法界,就是修此教授所證的果德。[16]
五、結束語
佛教在松贊干布朝傳入吐蕃,到赤松德贊請寂護在欽浦弘法後的60多年裡,傳教扎根於西藏高原,以大乘佛教的中觀正見為建樹,發揚密教的“大圓滿法”。其特點是把佛教從印度移植到西藏高原,基本上為全盤接受,吐蕃佛教學者對佛教的重新解釋的論著不多(法尊法師說只有七種)。但吐蕃佛教是鞏固王權的理論,所起的社會功能是進步的。
[責任編輯陶長松]
注釋:
①西藏文管會:《西藏考古工作的回顧》,《文物》,1985年第9期。
②王輔仁、索文清著《藏族史要》,四川民族出版社,1982年7月版第8—10頁。
③《藏族史要》第10—14頁。
④阿沛·阿旺普美說:“有人說,吐蕃王朝與唐王朝是隸屬關系,從唐朝開始,西藏就是中國的一部分。這種說法是違背歷史事實的。……西藏從元朝起才正式納入中國版圖的說法是符合歷史事實的。”(《西藏歷史的若干問題》,載《中國藏學》,1989年第1期。)
⑤《藏族史要》第1頁,才讓太:《試論本教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中國藏學》,1988年第3期。)
⑥《中國大百科全書·宗教·本教》,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年1月版第27—28頁。
⑦《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版第10頁。
⑧《舊唐書·吐蕃傳》。
⑨《西藏王臣記》第25頁。
⑩中國佛教協會編;《中國佛教》(一),知識出版社,1980年4月版135頁。
[11]王森:《西藏佛教發展史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頁。
[12]王森說:“在墀松德贊時,藏人陸續出家的前後約共三百人左右。”(《西藏佛教發展史略》第11頁)。
[13]《西藏佛教發展史略》第8頁。
[14]《中國佛教》(一)第141—142頁。
[15]《中國佛教》(一)第142頁。
[16]《中國佛教》(一)第142—1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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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尚全,男,1960年生。1986年畢業於蘇州鐵道師范學院歷史系。現在蘭州機車工廠教育中心工作,已發表的論文有《簡論佛教的中國化》,《敦煌本<修心要論>刍議》。譯文有《禅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