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團體參政之商榷
一、 前言
《佛教新聞周刊》今年八月底,在昭慧法師執筆的專欄中,刊出她寫給李元松老師的一封信函,題為<獨留情義落江湖>,並將李老師簡短的覆函同時登載[注一]。昭慧法師信中的主要論題,是針對李老師在《入禅之門》一書中所說,佛教團體最好保持純粹的面貌,不宜以團體名義參與政治,表示相反的意見。
據悉,昭慧法師的信,乃是今年六月初,以私人信函的方式寄出,李老師讀後,並未對其中的論點作任何解釋,只是說:‘來信所說,我都接受。’昭慧法師收到覆函後,遂向李老師表示:准備將此信公開發表,並有意同時刊登李老師的覆函,李老師表示同意。
及至九月份,收到《佛教新聞周刊》,我們分別讀完這兩封信之後,覺得起初昭慧法師是以私人信函诤辯問難,李老師固可以修行人‘榮者是,枯者亦是’的胸襟,肯定接納來者的看法,但是一旦將之公開發表,信中的內容就變成佛教公共領域中的討論了,昭慧法師信中所言不無尚待商榷之處,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將我所理解的現代禅的想法和作法作進一步的闡明,以回應昭慧法師對現代禅的質疑,而不能將討論僅止於《佛教新聞周刊》所刊登者。
二、 李老師的看法
現代禅教團弟子根本戒律第四條有:‘不可以團體名義,參與政治,卷入黨派之爭。’[注二]老師在《入禅之門.教團章》對此有進一步的說明:‘我認為政治是一門很深很復雜的學問,雖然現在有很多人都熱衷地討論或參與政治,當然他們的道德勇氣是值得欽佩的。不過以普通人的身份參與較不成問題,如果要特別標舉“佛教徒”的身份甚或以“佛教團體”的名義參政的話,便要慎重了。我們必須考慮自己是否真正懂得政治,並且掌握了足夠的資訊?自己是否能從佛經中提煉出正確無謬的佛教政治哲學來?否則個人的參政最好僅代表個人的志願,而讓團體保持純粹的佛教團體面貌較好。來現代禅的人都是因為宗教、解脫的因素來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不應帶領人家走上政治。’[注三]昭慧法師就是針對《入禅之門》的這句話表示相反的意見。
三、 昭慧法師主要論點摘述
昭慧法師的批評首先說:‘不慧以為,仁者可能過度孤立“政治”為一事,認為那與“宗教、解脫”無關。’認為政治的進步是‘歷代人權與民主之斗士犧牲奮斗,流血流汗而得來的。佛教總不能永遠撿人家奮斗的結果而坐享其成。’進而指出,對暴政的忍耐,助成了暴君暴虐的程度。‘在攸關人類禍福存亡的議題上悄悄缺席以示“純粹”與“超然”,那麼下一代的人類絕對不會原諒我們。因為我們“缺席”時,已注定作了強權的助力。’‘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這塊大地都瀕臨死絕的危機,吾人又如何可能在大地上建立“純粹的佛教團體”,維持“宗教、解脫”的理想。’這是質疑的部分。
在立論的部分,昭慧法師認為‘宗教人或宗教團體參與政治,應該是要監督政客,把不合理而甚至禍害蒼生的政策,用我們的選票或社會影響力排除,而以崇高的宗教情操,理性地支持合理且有益於蒼生之政策。’她認為‘在政商掛鉤而漠視弱勢的情況下,宗教是政客唯一投鼠忌器的力量,理應與政權或財團保持一定距離,而為“悲憫眾生”之共同信念,結合而為社會正義代言人的第三股力量。’昭慧法師並指出,她所發表過的幾篇文章已致力於‘從佛學之“緣起”與“護生”理論架構民主時代之佛教政治哲學’,最後並自述她投身政治的悲願:‘每一思及強權當道而凌割弱肉之世相,就如飛蛾撲火一般,載興載奔。自問這已不是“完成大我”,而是緣起法性無聲的召喚,使我無怨無悔於斯途!’
四、 今人的熱情與佛陀的冷漠
從以上的引述,可以看出昭慧法師的論點義正詞嚴,有理有據,是應當贊歎的,而這也是時下部分佛教徒所具有的熱情和信念。這一股關心和參與政治的動向可謂方興未艾,所以李老師才會說:‘現在有很多人都熱衷地討論或參與政治,當然他們的道德勇氣是值得欽佩的。’但是這一股熱情難道沒有可資反省的余地嗎?
《雜阿含經.四一一經》說到:‘時有眾多比丘,集於食堂,作如是論:或論王事、賊事、斗戰事、錢財事、衣被事、飲食事、男女事、世間言語事、事業事、說諸海中事。’佛陀知道以後,告誡他們:‘如此論者,非義饒益、非法饒益、非梵行饒益,非智、非正覺,非正向涅槃。’‘若論說者,應當論說:此苦聖谛、苦集聖谛、苦滅聖谛、苦滅道跡聖谛。’[注四]由此可見,‘政治’(即‘王事’)與解脫無關,乃是契經的明文。為什麼大聖佛陀如此‘冷漠’‘超然’‘純粹’呢?何況當時政治局勢,國與國之間的征伐侵吞,人民的痛苦或有過於今日,而佛陀的‘社會影響力’又似乎不小於今日一般的宗教師!但是我們能責怪佛陀的默然‘注定作了強權的助力’‘下一代的人類絕對不能原諒他’嗎?
以佛法的宗趣來說,涅槃解脫是最高的價值;建立僧團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正法住世。因此對於一個佛教修行團體來說,它主要的目的是對內能讓有心追求解脫的人安心辦道,續佛慧命;對外能樹立人類心靈品質的標竿,安慰苦惱的眾生。一個佛教團體倘能做到這一點,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批評它沒有盡到應盡的本分,‘缺席’雲雲對它而言是不相干的。這個世界很復雜、很多元,‘應該做’的事很多,認為‘人人都應自食其力’的人,就會變成許行之徒,想要自耕自食,而其自相矛盾,執一廢百,《孟子》已經破斥得相當剀切了,在此勿庸多言。
五、 自我評價失常
近代以來,佛教衰敗,許多‘不忍聖教衰’的佛教徒總有‘振衰起弊’的急迫感,意圖扭轉社會對佛教的印象,以至於過分在意他人對佛教的批評,這種心態再深化,就會導致佛教的自我評價失常,將不必責備自己的事拿來自責,如‘佛教總不能永遠撿人家奮斗的結果而坐享其成’‘我們缺席時,已注定作了強權的助力!’都是過分自責之言。其實只要佛教能夠做到:當人們有追求解脫之志時,能滿足其願求,就是能報眾生恩了。但是事實上今天佛教內部的問題千頭萬緒,其亂如麻,本身都無法健全,遑論用宗教的力量參與政治呢?因此,要挽救佛教的衰落,扭轉社會對佛教的評價,其著力點也恐怕在此而不在彼。
六、 理論缺點
至於法師所提出的,用選票或社會影響力,排除不合理而有害的、支持合理而有益的政策,認為這是‘宗教人或宗教團體參與政治’的原則,其實這是任何人參政都不能離開的原則。但問題是:政治上的合理不合理、有益有害,並不是一元化的、單純的,不同的認知、不同的階級會有不同的真理和利害,而政治上的爭論或斗爭也不外乎是本於不同的真理和利害之爭而已。因此昭慧法師認為本著她所謂的上述原則,就能避免‘被卷入政治斗爭,或成為政客的一顆棋子’,恐怕是恰恰相反吧!
又,昭慧法師認為‘在政商掛勾而漠視弱勢的情況下,宗教是政客唯一投鼠忌器的力量’,我覺得這個判斷錯置了宗教師影響力的所在,過分膨脹了宗教的政治影響力。宗教師的影響力是比較精神性的,它不一定能有效地轉化為政治影響力,因為選民的政治抉擇不會單純的出於道德,它更多的是被利益、地緣、個人遭遇、媒體……等等極其復雜的因素所左右。試以台灣目前幾位最有影響力的大法師來講,其影響力一旦轉移到政治方面,恐怕就連普通地方首長的力量也沒有。從政治權力運作的常軌來看,有影響力的宗教師在政客眼中只是有待整合的點綴而已,視為‘唯一投鼠忌器的力量’則未必。就個人的印象來說,在當前的政治運作中,宗教師恐怕是政客最容易整合的對象了,更遑論‘投鼠忌器’!而宗教師所以會那麼容易被整合,也證明了他們在政治上是無力的。因此,如果有一個宗教師想要把他的影響力轉移到政治上來,我認為不但有侮於宗教師影響力的神聖性,也將有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之譏。
七、 兩個實例
再從現有的幾個實例來看,佛教團體卷入政治爭論已經產生了明顯的問題。某一佛教團體提倡原始佛教的修行方法,並鮮明地支持台獨的政治主張。我曾與該團體的一位朋友交談過,他將自己的政治主張稱為‘正法’,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利益眾生,可是這樣的見解豈是佛法的正軌?又,他同時也承認,有人會因為無法贊同他們的政治主張而不願向他們學習佛法。作為一個政治團體,這樣的風格當然是可以的,但是作為一個佛教團體,尤其是修行團體,就難免有缺憾了。
又據側面了解,另有一個全國性的佛學社團法人,最近因主其事的幾位領導者彼此認為對方有利用該社團來辦理與對方政治主張有關的活動之嫌,而導致會務癱瘓。這也是很不幸的事。
八、 結語
佛教徒,同時也是公民,是社會的一份子,參與政治、關懷社會乃是極其正常的事,也應該被尊重。但是誠如外交圈的經驗之談:你最好不要在社交場合中談論兩個話題──宗教和政治,因為那兩個話題最容易引起爭論,最不容易獲得共識。一個宗教團體如果能夠尊重每一個成員各自的政治態度,隨他們各自的因緣在外面自行參與政治,但是一旦在團體中,誰也不要利用這個宗教團體作政治籌碼,讓團體保持純粹的佛教面貌,這樣庶幾能保持團體的無诤清淨,讓人人都能在這裡安心辦道,滿足他們在佛教團體中所希望獲得的東西。這是現代禅第四條戒律的主要功用,也是李老師主張‘個人參政最好僅代表個人的志願,而讓團體保持純粹的佛教團體面貌較好’的原因。
再從宗教師的責任來說,苦滅經驗的傳遞、修行方法的指導是他的本職,他可以栽培呵護弟子的慧命,讓他們在各自的因緣中體驗佛法,依自己的願力服務人群,但卻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左右弟子的政治主張。這是一個宗教師對弟子獨立人格應有的尊重,也是一個宗教師應當自知的分寸,更是修行人應具備的德行。這是我對李老師所說‘來現代禅的人都是因為宗教、解脫的因素來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不應帶領人家走上政治’的理解。
其實,從李老師在《入禅之門》那段話的語意中,我們可以很明顯的看到,李老師尊重別人熱中討論參與政治的看法與作法,並提出現代禅教團為什麼不參與政治的原因;它是輕重的取捨,而不是是非的爭辯。昭慧法師既無怨無悔於其‘政治關懷’,又致力於建構‘民主時代之佛教政治哲學’,當然應該給予鼓勵贊歎。只是昭慧法師的信函似乎有認為她的作法才是正確,而指責現代禅的主張有所錯誤的意思,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將現代禅在這個問題上的取捨之理由寫出,相信有值得佛教同道參考之處。
注:
- 《佛教新聞周刊》一三六期,一九九二年八月。
- 現代禅教團弟子根本戒律,見李元松老師著《宗門規矩》。(收入《經驗主義的現代禅》附錄,台北,現代禅出版社印行,一九九○年十二月,二二二頁)。
- 李元松,《入禅之門》,台北,現代禅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二月八七頁。
- 《雜阿含經》卷十六(大正二.一○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