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信大師的生平及其禅學思想
道堅
研究道信大師現存主要的史料有:道宣(695—667)《續高僧傳》卷二十的《道信傳》,淨覺(683--?)撰於712—716間的《楞伽師資記》,杜朏約撰於716—720年之間的《傳法寶記》,作者不詳的《歷代法寶記》,《神會語錄》,還有《傳法正宗定祖圖卷一》、《祖堂集》、契嵩《傳法正宗記》、《佛祖歷代通載》、《佛祖統紀》、《釋氏稽古略》及《景德傳燈錄》等。現根據這些歷史資料,對道信大師的生平及其思想予以綜合考查。
一、道信大師的時代背景
宇文周統一北朝(578)三年後,於公元581年為隋所滅,又經過短短的八年,隋滅南朝陳國,終於結束了國家的南北分裂局面(589)。至此,到隋大業六年(611)約有廿年社會相對穩定的時期,但隨著炀帝的暴政和隋末的戰亂,使人民又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繼之於公元618年李唐王朝滅隋,直到貞觀二年(628),才平定了江南和朔方,使政局稍為穩定。政權的更迭和頻繁的戰亂,社會的動蕩與不安,給予當時佛教的重創,是可以想見的。苦難的生活背景,人民渴望幸福的未來,希望得到解救困惑的方法,因而也給佛教帶來了發展的機遇。
北朝時期的宗教政策大體上還是采取扶持佛教的態度,雖經魏太武帝滅佛(444)和沙汰沙門的舉措,但佛教已經深入人心,成為人民精神力量的砥柱。如北周武帝於公元577年攻占北方佛教重鎮邺都,並下令在北齊全境滅佛,近三百萬的僧尼成為編戶。破壞人民的信仰,必然會刺激民心,滅佛行動必然會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的前湊,以至當權者失去民眾的支持,人心向背,終致滅亡。因此,隋王朝取得政權後,立即大力扶持佛教,據《歷代三寶記》中的統計,隋開皇十七年(597),“見即僧尼將二十萬,支提寺宇向出四千”,當時的僧尼數量不及北周一隅的十分之一,戰亂對佛教的破壞由此可見一斑。到了唐代,嚴格控制僧尼數量,並實行度牒制度,以打擊私度現象,但收效甚微。如《續高僧傳·志超傳》中說志超“曾無介懷,親度出家者四人”。並且,私度也是佛教內部的普遍現象,如《靜琳傳》中道宣說:“度雜公私,憲章有敘,故使外雖禁固,內實流通。”這就是道信大師當年的生活歷史背景,這種私度現象也可能就是他出家多年後才被得度吉州的原因。
二、道信大師的生平
道信(580—651)俗姓司馬,原籍是河內(治所在今河南省沁陽縣),後來遷移到蕲州(治所在今湖北省蕲州鎮)。七歲出家,其師的戒行不純,他便秘密地受持齋戒,不為人所知。五年後(592),即他十三歲的時候(依《佛祖歷代通載》為開皇十二年),往舒州皖公山(治所在今安徽省潛山西北)跟隨三祖僧璨禅師,學習禅法。經八九年(《續高僧傳》說是十年,《佛祖歷代通載》卷十說“服勞九載”),僧璨禅師往羅浮,道信想隨去,沒有得到師父的批准。僧璨對他說:“汝住,當大弘益。”這預示他留下來,將有很大的成就。
道信大師雖然於七歲出家,僅屬私度,一直沒有合法的出家身份。據《傳法寶記》載:“至大業度人,配住吉州寺。”《續高僧傳》也說:“國訪賢良,配住吉州寺。”可見到了隋大業年間(605—617),國家大量度人出家,道信才得到政府的承認,發給度牒,分配到吉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吉安縣)的寺院居住,他已是出家近二十年的比丘了。
在吉州期間,正值隋季喪亂,遇到“群賊圍城七十余日,井泉皆竭。信從外來,水復充溢。刺史叩頭,問賊退時。曰:‘但念般若,不須為憂。’”(《傳法寶記》)這個傳說給我們兩點啟示:一是道信叫人“但念般若”,顯然是受到南方“摩诃般若波羅蜜”法門的影響;二是道信雖然年僅三十來歲,已經得到了信眾的崇敬,在艱難困苦的歲月裡,他是人民的精神支柱,在民眾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盜賊平息後,道信想到衡岳去,在路過江州(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時,應僧俗兩界的邀請,住持廬山大林寺,且一住就是十年。大林寺為智锴所創建,《續高僧傳》中有《智锴傳》(《大正藏》卷五十,頁570)。智锴曾師從三論宗高僧興皇朗大師,又跟隨天台宗的智頭修學禅法。開創大林的智锴,足不下山,一心修持二十多年。道信來到大林寺十年,可能已是智锴的晚年或已經去世(智锴卒於610),然而三論宗和天台宗的學風對道信大師的影響,是值得探討與研究的。
《續高僧傳》說:“蕲州道俗,請度江北黃梅縣眾造寺”,以印順導師的意見,眾造寺可能是大眾願為造寺的意思。應蕲州道俗的邀約,道信到了江北黃梅縣建寺傳法。《傳法寶記》說:“武德七年(624),至蕲州雙峰山,周覽林壑,遂為終焉之地。居三十年,宣明大法。歸者,荊州法顯、常州善伏,皆北面受法。”從武德七年(624)入雙峰山,到永徽二年(651)去世,其間共二十八年,與《續高僧傳》的“三十年”之說基本相合。這段時間,是道信宣揚佛法的階段。他定居於雙峰山,“擇地開居,營宇立象”,廣開方便法門,接引四方信眾。上述的法顯、善伏等人,都來學習禅修,可謂“諸州學道,無遠不至。”常住人員多達五百余人,連刺史崔義玄,也“聞而就禮”。
據《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二所傳,“貞觀末太宗向師道味,欲瞻風采,诏赴京師,師上表遜謝。前後三返,竟以疾辭。”三十來年居山傳道,三次推辭太宗的邀請,這種淡泊自然的作風,顯然是受到智锴二十年足不下山、不受隋帝敕召的影響。
道信平日對諸門人說:“努力勤坐,坐為根本。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饑瘡,即閉門坐,莫讀經,莫共人語。能如此者,久久堪用,如彌猴取栗中肉吃,坐研取,此人難有。”(《傳法寶記》)這種苦修的精神,是與達摩等前代祖師的頭陀式苦行精神一脈相承的。
永徽二年(651)八月,他命令弟子在山側造龛,門人“知將化畢,遂談究鋒起,爭希法嗣”。關於法統的傳說就有兩種,一是《續高僧傳》的說法,“眾人曰:‘和尚可不付囑耶?’曰:‘生來付囑不少!’”這裡明明白白地說,嗣法人是很多的,並且是秘密的付囑方式,所以才不為大家知曉。二是《傳法寶記》的說法,“及問將傳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因誡囑,再明旨赜。及報龛成,乃怡然坐化。時地大動,氣霧四合,春秋七十二”。這裡是說,道信還是信奉單一的傳法模式,弘忍是唯一的嗣法門人。不管怎樣,他的常住弟子有五百余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至於是單一傳法還是分頭傳法,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後人為表彰道信大師的功德,刊石勒碑,有中書令杜正倫撰文頌德。他留下的著作,《楞伽師資記》中說有《菩薩戒法》一本(已佚),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載於《楞伽師資記》中,是否全文引錄,已不可考)。
三、道信大師的禅學思想
——《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
道信大師的禅學思想,主要保存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全文約三千五百字,被《楞伽師資記》引錄。
(一)、楞伽與般若融會的思想,是道信禅學的中心理念
《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說:“我此法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這裡說明道信是以楞伽和般若思想,為他的禅學宗旨。
《楞伽經》卷一說:“大乘諸度門,諸佛心第一。”此“諸佛心”指“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即眾生本具的自性之心,這在眾多的大乘法門中,觀察悟入此“諸佛心”,是最為重要的解脫法門。這種關注內心的修行方式,是上承楞伽師的傳統理念,為道信繼承達摩一系禅法的核心思想。關於一行三昧,《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解釋為“法界一相,系緣法界,是名一行三昧”,即是世界萬有之相狀,是平等無差別的,這樣就消除了人們內心強烈的執著和分別心。達到一行三昧時能得到“恆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這實際是把禅修喻寄於生活中,現實與理論的圓融踐行方法。
(二)、禅淨的融攝
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對一行三昧的實踐,引用《文殊說般若經》文說:
若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當先聞般若波羅蜜,如說修學,然後能入一行三昧,如法界緣,不退不壞不思議,無礙無相。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當處空閒,捨諸亂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專稱名字,隨佛方所,端身正向,能於一佛,念念相續,即是念中能見過去未來現在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無量無邊,亦與無量諸佛功德無二,不思議佛法,等無分別,皆乘一如成最正覺,悉具無量功德、無量辯才。如是入一行三昧者,盡得恆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
一行三昧的踐行,要先聽聞般若波羅蜜,也就是明了般若的理念,依此理念修學,才能入於一行三昧。般若的空義、無差別義、緣起性空等義理,是修此法門的先決因素。對此入道安心法門的具體修行,是要“當處空閒,捨諸亂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專稱名字”。即一心專念一佛的名號,算是持名念佛了。但要忏悔無始以來的業障,還需要“端坐念實相”,這才是“第一忏悔”。要除去三毒心、攀緣心、覺觀心,一心專念一佛名號,心心相續,則可“忽然澄寂,更無所緣念”。無念之念,這是實相念佛的法門了。
由此可見,樹立禅淨合一的修行模式,道信大師當為首功。當然,作為一個成功的宗教實踐家,胸襟開闊地接納一切事物,並能契機契理地為信徒開導適合其心理基礎的修行理念,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三)、心佛不二論
《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引《大品經》說:“無所念者,是名念佛”。什麼是無所念?即念佛心,名無所念。一心專念,別無雜念的紛擾,也不必去過分地追求和捨棄,就與諸法實相(諸佛境界)相應。此心與佛相應,無二無別,故有“離心無別有佛,離佛無別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的心佛不二論。
觀佛無形無相貌,即是安心,常常憶佛念佛,不起攀緣之心,則心境泯然無相,與佛平等不二。看此心即是如來真實法性之身,或“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諸法實性實際,亦名淨土,亦名菩提金剛三昧、本覺等,亦名涅槃界、般若等。名雖無量,皆同一體,亦無能觀所觀之意”。把佛、心、涅槃等理念平等一如,沒有了人為的染污差別相。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為《觀無量壽經》語),為道信大師明了心性的主要思想,他舉五種理由,來說明心佛一體的理念:一、心的體性清淨,與佛等同;二、心的功用中能生起諸法,但心卻是恆常寂靜的,任何雜染的都不能污染心的清淨;三、心是恆常有覺性的,與佛無二無別;四、心法常觀身空寂,心內心外,其理一如,因此身入於法界之中,無有障礙;五、用守一不移,動靜常住的法門,能令人明心見佛性,早入解脫之門,這也是與佛想通的。這種心佛一如的理念,給人以極大的信心,指明了眾生都具成佛的潛能,樹立了人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給修學佛法者提供了精神上的積極支持。
(四)、對外學的揚棄
魏晉南北朝的玄學風尚,曾經深入士大夫階層,談玄說妙,被看著是文士的象征。在《安心要法門》中,道信引用傅大師的“守一不移”以明觀法。這“一”,在道家的理念中,是形而上學的,與“道”相等,是宇宙的本源,能生萬物,有天地造化之功。老子有“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等語,以明“一”為天地先,“一”是宇宙本源沒有差別現象的杳冥狀態。
道信大師對“守一不移”的思想有他自己獨特的解釋,謂“守一不移者,以此空淨眼,注意看一物,無間晝夜時,專精常不動,其心欲馳散,急手還攝來,如繩系鳥足,欲飛還掣取,終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這種守一不移的功夫,在道家謂之“守一”,意思是想象其物,精思而固守,以得其真一。如《洞玄經》說:“丹書萬卷,不如守一”;《抱樸子》也說:“守一存真,乃得通神,知一不難,難在於終,守之不失,可以無窮”。道家在實際的修行中,“守一”是守的玄關一竅,《性命圭旨》雲:“夫修道先觀其心,觀心之妙,在玄關靈明一竅”,“一靈能不泯,精炁可長存”。道家的玄覽守一之術,這裡用來解釋佛教“看心”的法門。
他在文中又說:“凡捨身之法,先定空空心,使心境寂靜,鑄想玄寂,令心不移。心性寂定,即斷攀緣,窈窈冥冥,凝淨心虛,則夷泊恬平,泯然氣盡,住清淨法身,不受後有”。文中以玄學來闡釋法身的清淨性相,以窈冥的恍惚狀態,來解釋佛家的心無分別境界。泯然不動的功夫,成了他重要的攝心法門。
在文章的結尾,他引用了許多老莊哲學,並對其進行了評判。如“莊子說:天地一指,萬物一馬(齊物論)……淺智之所聞,謂一以為一。故莊子猶滯一也”。又“老子雲: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外雖亡想,內尚存心……故知老子滯於精識也。”吸取玄學的合理成份,並對其有違佛理的理論進行評述,是道信大師對玄學思想的揚棄觀。
四、結語
根據上文綜述,道信大師的一生特點有三:
一、他如先哲一樣足不下山,不為名利所動,並告別了以前禅者游方弘化的頭陀方式,營寺造像,廣泛地接引群機,以至常住弟子達五百余人,形成初具規模的禅林雛形。
二、他不但得到了普通道俗的崇奉,而且還有地方官員(刺史崔義玄)的大力支持,有利於推動佛教的大力傳播和發展。
三、他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是在楞伽宗的如來藏心的傳統中,融合般若思想的實相念佛,念佛即是念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終致心佛不二論的理念;以《觀無量壽經》等淨宗思想,結合唯心淨土理念,組成禅淨合一的教學特色;適當地融合傳統思想,而完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方便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