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市忠州佛教研究之三——忠州佛教源流考略
道堅法師
重慶市忠州秦屬巴郡,西漢置臨江縣,唐朝貞觀八年(634)唐置忠州。據《太平寰宇記》:“以巴臣蔓子,及巴郡守嚴顏,並著忠烈而名。”據《元和郡縣志》:“以地邊巴徼,取懷忠信之意。”南宋鹹淳六年(1265)升為鹹淳府,元朝復忠州,1913年更名忠縣。為三峽長江之一大碼頭,可東下荊楚,與海道相通;西流蜀地,與融洽滇緬吐蕃相接;南下為陸路,直趣夜郎黔桂,為內陸出海通道;北上亦為陸路,屬唐時官道,忠州及涪州特產“貴妃荔”經此道三日可達長安(都雲貴妃荔產出粵桂之地,日行千裡,也需十多天行程達長安,則已成濁色矣)。忠州因此開放性的文化型態,人文發達,高僧雲集,實為中國佛教之重鎮。
閱《忠縣志·佛教》(1994年版)載:“相傳,佛教在東漢開始傳入忠縣,永平年間(58~75)忠縣就修有佛教寺廟——龍興寺,為國內興建較早的一批佛教寺廟之一。”《蜀中名勝記·忠州》此《志》雲:“東北三十裡,大成寺,漢初平(190~193)建。”成果龍興寺與大成寺均為東漢創建,無疑忠州為中國佛教較早傳入地之一。但一般人認為巴蜀三國前無較發達之佛教,古志可能采信有誤,不足為信,而《中國文物報》, 2002年7月5日一版《重慶豐都槽房溝發現有明確紀年的東漢墓葬》一文,談及2001年,在重慶豐都縣槽房溝出土覆斗形陶搖錢樹座及搖錢樹殘片,殘片中有一漢式衣帽的銅佛像,右手施無畏印,左手提袈裟,其座陰刻有隸書“延光四年五月十日作”九字。延光四年為公元125年,是漢安帝劉祜的年號。豐都屬忠州轄區,說明此時佛教在忠州不僅是一種外來的信仰,而是深入百姓生活的精神實體組成部分,並形成一定的民風民俗,至少當地百姓在葬禮上出現了佛教儀式,並制作佛教內容的陶器,以安慰或超度亡靈。
到蜀漢時期,佛教信仰一以貫之,仍然繼承東漢時期民俗信仰的模式,我們在墓葬文化找到了相關的證據。《文物》1985年7期載《四川忠縣塗井蜀漢崖墓》一文,1981年5月,重慶忠縣塗井臥馬凼崖墓群出圭有銅搖錢樹,共14節,樹干上均有佛像。經研究,這座墓葬應為蜀漢墓葬。可見,蜀漢時期,佛教在忠州的傳播,已經更加深入人心。
兩晉時期,受張道陵王斗米教的影響,巴蜀地區黃老信仰較為興盛,佛教發展較為緩慢。其時道安的義學已傳至襄陽,並派弟子法和經忠州入蜀。罽賓國僧昙耶捨也在江陵辛寺大弘法化,對忠州地區的佛教有較大影響。罽賓國沙門昙摩密多曾來成才傳禅法,又經忠州東下荊州長沙寺弘法。廬山慧遠曾派其弟慧持經忠州到成都傳法。巴蜀成為佛法熱土,一時歸者如雲。北周時期涪陵高僧寶崖,以咒術聞名天下。因涪陵與忠州相接,對忠州佛教有一定影響。梓州慧義寺沙門神清撰,西蜀草玄亭沙門慧寶注《北山錄》卷三雲:
竺法潛(晉高僧,姓王名潛,字法深。蘊當年之譽)王敦之弟也。先事忠州劉元真,崇德務學,譽滿西朝(劉元真早有才能之譽,深為孫綽所重。元明二帝、丞相王茂弘、太尉庾元規(即王導庾亮也)皆龍而敬焉。
《北川錄》所載,著名沙門竺法潛為忠州劉元真弟子。同書卷四又雲有慧寶注雲:“竺潛字法深,姓王,晉大將軍敦之弟。事忠州劉公之弟子。” 再次言及忠州劉元真。《高僧傳》卷四載:“元真早有才解之譽。故孫綽贊曰:索索虛衿,翳翳閒沖。誰其體之,在我劉公。談能雕飾,照足開蒙。懷抱之內,豁爾每融。”此忠州又有“中州”之別,應為山西境內之中州,而重慶忠州當時還稱為臨江縣,此忠州當與重慶忠州無關。
據《道光忠州直隸州志·山川》卷一載:“白雲山,在州西北七十裡,俗名新開路。……山半有洞,額石塔留記四字。洞內石壁刻宋延光二年已酉道人何清顯新開路碑記,詞不雅訓。”延光二年為公元123年,甲子為癸亥,而非己酉。此碑是忠州道教碑記最早之記載,是珍貴的忠州宗教史料。
南北朝時期的重慶佛教,以涪陵的相思寺和北碚缙雲山為中心。此時為佛教之活躍期,如劉宋畺良耶捨於元嘉九年(432)經荊州來化。道汪公也在元嘉年間入蜀,並在三峽建寺,可能曾在忠州一帶傳教。高僧玄暢經忠州往成都傳法,明達(462~516)深入巴峽蠻夷之地,登其堡壘招引群盜,僧林在梁大同間經忠州入蜀至潼川,阆中僧人寶海和龍淵寺智方經忠州下江南等。《佛祖統紀》卷三十三:“東川楊諤《水陸儀》,蜀中有楊推官《儀文》,盛行於世。”梁武帝倡導水陸法會,冥陽兩利,巴蜀一帶受其影響,推行水陸而有儀焉。
隋代佛教受到文帝的影響,有較大的發展。文帝曾於奉節(信州)建捨利塔,此忠州影響之范圍。而《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卷一載:
高僧傳中隋東川僧雲法師住寶明寺。以四月十五臨說戒時乃白眾曰。戒本防非人人誦得。何勞徒眾。數數聞之。可令一僧豎義令後生開悟。當時無敢抗者。訖於夏末廢說戒事。至七月十五日早。將升草座失雲所在。大眾崩騰四出追覓乃於寺側三裡許古冢間得之。遍體血流如刀屠割。借問其故雲。有一大丈夫執三尺大刀。厲色瞋雲改變布薩。刀脍身形痛毒難忍。因接還寺端情忏悔。乃經十載說戒布薩。臨終之日異香迎之神色無亂。欣然而卒。此乃上智。故動幽呵。今時下愚竟無顯驗。縱令永廢反自安然。法滅於時可用長歎。
東川僧法師住寶明寺,亂改說戒儀軌而遭受現報,後虔誠忏悔,而得臨終“異香迎之”等福業,說明重慶於隋代已經特別重視戒律,大弘律學。唐至德二年(757年)分劍南為東川、西川,各置節度使。東川治梓州(今四川三台),轄區在四川盆地中部。但在古文的使用上,東川意義卻很廣,有時是與“西域”對仗的東川,有時也指川東重慶等地區。
唐代忠州佛教進入鼎盛期,忠州臨江崖摩崖造像,為三峽較早的佛教造像之一。不惟佛教造像事業,佛教翻譯出版之事,也見於忠州:
《一髺文殊童子速成就無盡寶藏經》,此經上元元年九月十八日,婆羅門嚩日羅(二合)麼拏庾灑(二合),唐雲金剛福壽,於秦州開元寺輪寺三院口口口口貞元十七年三月翻經沙門再過口口口八硖內忠州薩使君宅。見天竺僧封勘定入藏記。(見《一髺文殊師利童子陀羅尼念誦儀軌》卷一)
文中所言忠州薩使君宅中釋經事,為忠州地區佛教文化興盛之一見證。唐代忠州之龍興寺、開元寺、龍昌上寺、龍昌下寺等寺院發達,許多文人才子,皆醉心於佛教。或落泊文人,依靠佛教得到心靈的救贖。唐·白居易初貶忠州,心情低落,與僧為友,其《戲贈蕭處士清禅師》雲:“三杯巍峨忘機客,百衲頭陀任會僧。又有放慵巴郡守,不營一事只騰騰。”唐代重慶開縣大覺寺也有清禅師,為韋處厚相交甚誼,善詩文,不知此清禅師與彼清禅師是同是異?別一位受抱玉影響的第五琦居士,於乾元二年十月貶忠州,對忠州佛教的發展有一定影響,後寶應初入為太子賓客。《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釋教部紀事》卷一引《酉陽雜俎》,劉忠州晏嘗於徑山向釋道欽乞心偈。《南岳總勝集》卷三載,著名宰相劉晏曾令衡山縣,與王十八往來,坐事貶忠州三十年,多言神異,與方外交。契嵩《镡津文集》卷十五雲:“陸贽以宰相黜忠州十年,杜門絕人事,不復為私書。”陸摯有佛教信仰,杜絕人事,實為閉門禅居反省自我之最佳方法。
《金剛經受持感應錄》卷二載:“唐薛嚴,忠州司馬。蔬食長齋,日念金剛經三十遍,至七十二,將終,見幢蓋音樂來迎。其妻崔氏,即御史安俨之姑也。屬纩次見嚴,隨幢蓋冉冉昇天而去,呼之不顧,一家皆聞有異香之氣。”《報應記》、《金剛經靈驗傳》卷一,《居士傳》卷十四等,均有薛嚴誦經的記載,這說明忠州佛教在唐代是以禅為主體,兼及唱誦等修持方法。
宋代著名禅師石溪心月,弟子眾多,其《石溪心月語錄》卷三《跋觀音頌軸》雲:
忠南圭禅人出示贊偈一卷,余方閱半偈,見善財谒觀自在於海巖之間,一莺不啼,風景悄如。終閱之則相與理融,境與神會,曾不覺知,如是之相,是心手相親之士,以妙蓮華六萬余言,縷而成之也。奇哉諸禅人,覩是相而作是贊。余讀是贊,而覩是相。於一四句中,了然無余矣。嘗謂得句不若得意,得意不若得句。使句意俱得,難矣哉。敢不加額頂戴,扣齒贊善,此今日大光明法幢也。若夫得無所得於句意之外者,又非筆舌所能形容爾。
忠南及忠南道,為忠州常用之稱。忠州圭禅人作偈,請石溪心月禅師作跋。心月禅師非阿谀之輩,若不是圭禅師有非凡手眼,安得雲“句意俱得,難哉”、“敢不加額頂戴,扣齒贊善”等語,可見能作“今日大光明藏”之圭禅師,不僅弘化忠州,且在全國有一定影響之力。宋代的巴渝佛教,夔有臥龍破庵祖先(1136~1211大弘禅法,棠有趙智鳳(1159~1249)傳承唐密柳本尊法,尤能稱雄中原,為法門龍象,而圭禅師之屬,當是法門中英傑也。
後周世宗顯德二年(955)滅佛運動,因前後蜀對佛教的保護政策,沒有受到毀傷。然歷經戰亂,宋代重慶佛教顯然在戰火中受到嚴重的摧殘。《希叟紹昙禅師語錄》卷一《重慶府元公東山印藏經歸蜀》雲:
錦江經論場,雖西竺聖師,奪外道赤幡,瀉懸河辯,未易彷佛。因是周金剛奮不平氣,肩擔疏鈔誓掃南方魔子,未跨龍潭,過現未來心,一點百雜碎,吹滅紙燭,止啼之金,變為灰燼。
老東山窮自知之理,發蓬蒿箭,鎖斷岷峨吳楚老宿喉襟。會聖庵前,聞如來密語。生平礙膺,掃無蹤跡。摵碎南泉摩尼珠,貫花之文,削無形影。
蜀罹兵火之厄,一大藏教,片文只字,悉秘龍宮,使後進決志流通者,漠漠長河,捨舟奚濟。元公慨然興歎,萬裡南來,一肩擔荷。庶復見漢官威儀,踐玄奘芳塵,殊途仝歸,初無東西異轍之分矣。中流一壺,遇若千金,於教門豈小補哉。更能窮自知之要,飲水防咽,則古今東山,一夢兩覺。朅來玉乳峰前,夜雨青燈,細論委曲,其志可嘉。
分攜需語,為途中道伴,敬摅山偈。以贈雲:五千黃葉止兒啼,不異渝江碧落碑。古篆分明無赝本,具看經眼亦難窺。
巴蜀遭受戰亂後,藏經被毀,教化衰微,有重慶的元公東山禅師,到江浙主持藏經刊印之事,並再次將佛藏帶回巴蜀,宋代希叟大師深加歎服,特此作跋紀其事。希叟門下有侍者,名叫希革,為東川人。這裡近於江陵的東川,肯定不會是四川中部地區,與重慶境內有關。《希叟紹昙禅師語錄》卷一《示東川希革侍者往江陵省親》:
在昔東川多英傑,圓通卻萬乘之诏。以大覺行,其尊法有體。卍庵脫身戈甲,嬰妙喜鋒。珊瑚枕上兩行淚,一轉語報佛祖恩足矣。要知斯文重寄,非眼生三角。力負萬鈞,鮮能擔荷。所以道,離心意識參,出聖凡路覺。已是畫影圖形,搜尋六賊。欲覓真贓,卒難入手。須向威音王已前,生佛未具。一揑百雜碎,方有入作分。若慕臨濟厮兒,脫間漏架。跳籬蓦牆,肋下築拳,連腮贈掌,斫額望鄉關,白雲千萬裡。革侍者髫齓出家,尋師訪道,奮志効圓通萬庵之作,每恨不逢樵子徑,未識葛洪家。朅來玉乳峰前,背法堂著草鞋,上門上戶眼如鈴,有麼有麼機如電。不消山僧輕輕噴啑,寒毛卓豎,緊捉烏籐。革轍二門,必期打透。頻呼小玉,認即非聲。扯破犀牛,見即非色。稍知蹊徑,痛欲加鞭。秋風襲衣,遽有江陵省親之舉。臨行需語,為途中道伴。因謂學道如初,成佛有余。骅骝墮地,抱千裡之志,不可半途而息。大鵬展翅,乘九萬之風,豈戀槍榆之樂。當思一等吃花瑞菜,春陽煦妪,霜雪憑陵。信口吐出,如優昙薝卜,撲鼻馨香。原其所自,無非離心意、出聖凡,項上生鐵三百斤,打硬做成。任是古佛,也合低頭,甘聽處分。到者裡,森羅萬像,介甲昆蟲,總是生身父母。春水滿澤,夏雲奇峰,秋月揚輝,冬松孔秀。時時順色,日日承顏,冷面相看,少曾間隔。豈不思大義渡,放慕顧一著子。日月星辰,為之撲落。放一線道,緊系草鞋。若到江陵,有問千丈巖前事,切不得道。奉化縣到山四十裡,興盡早回。革轍向上,大有事在。亦要汝東針西札,予當忍死而俟。
到了唐宋一代,巴蜀佛教進入鼎盛時期,言佛教者,禅宗為主流,唐代佛教十大宗派,巴蜀三分天下。宋代有半數知名禅師多出自巴蜀,有“言禅者不可不言蜀”之謂。雖然巴蜀遭受戰亂之苦,而人材之興,仍為時人所推崇。東川希革侍者,為希叟禅師所重,臨回東川之際,多次叮囑,一定要興盡早回。
宋元交替,巴蜀地區人民十之有七均罹難,僅合川一地,抗元活動持續三十六年之久。忠州為兵家必爭之地,佛教受到重創,僅有窮鄉兵火未至者少有遺存。時有北碚缙雲山如海真公大弘佛法,著名高壽的神僧金碧峰大師受其指導,並得其法要,出世弘法,受元帝賜封,名寂照圓明大師,對四川巍峨山、山西五台山、南海普陀山及京都佛法的振興,有重要貢獻。中峰明本大師(1263~1323)得法弟子南诏僧玄堅大師,曾派人到中原學習禅宗,有弟子普福在重慶留下來傳播佛法。
朔漢三韓,西域南诏,至於日本之,僧靡不來參,多望風信慕,尊之曰大和尚,繪像事焉。南诏僧普福奉師像南歸。至重慶忽神光燭天。其土感悅遂笃信禅宗。
重慶明代佛教,繼宋代夔州臥龍寺破庵祖先大師之後,有東普無際悟明大師最為昭著。東普即普州安岳地,與大足相鄰,上接宋代唐密氣候,禅門勃興於此時。無際悟明大師座下出楚山紹奇及重慶綦江西禅寺如瑞大師(西禅如瑞)等。楚山紹奇與西禅如瑞將禮法傳至全國,成為明代中興大師。忠州佛教一方面有夔州破庵之法系殘存,又經無際悟明、西禅如瑞之紹興。至於明中後葉,則有破山法系與聚雲法系之勃興。破山(1597~1666)岊岳、大峨、萬峰、中慶、鳳山、棲靈、祥符、無際、蟠龍、佛恩、雙桂等十余剎,得法弟子八十七人,法脈遍及西南。破山弟子雲幻宸、燕居德申,再傳弟子如丈雪弟子大慈懶石聆,敏樹如相弟子聖壽空谷澄,華巖聖可德玉弟子三淵惺等,均為忠州籍貫的大禅師,對巴蜀、雲南、貴州、陝西、湖北、湖南佛教的重興,作出了重大貢獻。聚雲法系以忠州聚雲寺明代明代僧吹萬廣真(1582~1639)為首,或著書立說,或棒喝傳宗,對上層及民眾的影響都非常大,其弟子或再傳弟子多出自忠州,弘法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受到康熙帝的重視。這兩個派系的佛教,直到清末還同時存在。解放後,這些法系中,多見破山法系,聚雲系已在多次法難中,難以見到蹤跡,唯有古老的了聚雲寺、治平寺、玉印山崇聖寺等倘存遺址可考,有待專家考證與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