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山悟道事略的啟示
中國的南禅,有許多禅德頗遭後人的譏議,尤其是那些禅教作風凌厲剀切者,則更為人所謗讪,唐代的德山宣鑒就是其中之最遭非謗者。清代雍正不只是敕將德山逐出禅宗名籍,而且還大加 呵責說:“如德山鑒,平生語言都無可取,一味狂見恣肆。乃性音選《宗統一絲》,采其二條內,一條截去前後語言,專錄其辱罵佛祖不堪之詞,如市井無賴小人诟谇,實令人驚訝,不解其是何心行。”(見《御選語錄·歷代禅師後集後序》)非獨雍正對德山謗讪極甚, 佛門中亦有不少學者認為德山輩經教而棄漸修,因而遠離了佛門宗旨。今筆者細察德山悟道事略,綜稽南禅諸師行業,頗覺得這類見解,很有值得商量一下的必要。
首先,德山宣鑒禅師之悟道,非但不背經教,而且是授經教以證悟的,這在《宋僧傳》及其語錄中所載,是信然不爽的。《宋高僧傳》卷十二載他出家後曾窮修律藏,“於諸性相,皆習偕通”,《五燈會元》卷七載他幼年出家,“精究律藏,於性相諸經,貫通旨趣,常講《金剛般若》,時謂之周金剛。”可見,德山禅師在未參禅之前,曾有一段精學 毗尼、深入經藏的修學經歷,他並非不通經論,也就不全是棄經教而行狂禅了。其實,我們只要細讀唐代各禅師的行狀,就會發現諸多禅師在修學禅宗之前,均有過一段修學毗奈耶與經論的過程。例如百丈懷海“ 丱歲出家,三學該練”;南泉普願參禅前曾“游諸講肆,歷聽《愣枷》、《華嚴》,入中、百、門(三論)觀,精練玄義”;藥山惟俨學禅之前已“博通經論,嚴持戒律;船子德誠入禅之前亦曾有過“聽習經論,該練三學”的經歷。可見,趙宋以前的禅師在修學禅宗之前,大都有過一段相當長的經論修學經歷,他們並非是一入佛門就參禅而不重經論修學。而且,許多禅師在悟後,仍堅持看經,藥山禅師即是如此,香嚴禅師也是在被沩山問得無言以對才不看經的。而且,諸多禅師在悟後開示學人中,亦常引經 論為證:例如馬祖道一上堂時曾引《楞伽》以開示學人;其門人大珠慧海著《頓悟入道要門論》,所引經論即近十種。凡此種種,即可看出禅宗並不是棄經教之宗門,而是依經教之義蘊而離經教之文字以修證之教,所別於諸宗者,乃是此宗依經義而不糾纏於名相術語,以免作繭自縛。
再看德山禅師的開悟,也離不了對經論的深入證悟。當時有“周金剛”之稱的德山,對南方“直指人心”的禅宗頗為不滿,遂肩挑《青龍疏抄》而出蜀,大有剪滅南禅而後快之意。誰知他在澧陽路上向一婆子買餅,倒被這賣餅的婆子難倒。當時,那婆子說:“我有一句,你若答得,施與點心;若答不得,且別處去。《金剛經》上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審上座點那個心?”德山一時瞠目無語,逐往龍潭參學。這便可以看出:德山的參禅是援經 文語句起疑情而發心的,而所生疑情者正是《金剛經》上的第十八分中的文句(是他所常講的經文中的句子)。援經論的一句一偈以悟入,並非是棄經教,而是真通經教。因為這樣的證悟是捨離 了文字名相的纏縛而作深心的證悟,它不再在文字裡做活計,而是一心深入地解了經義。這在南禅諸德中,多有如是契悟者:如石頭希遷的大悟而作《參同契》,乃是因讀《肇論》中“會萬物為已者,其唯聖人乎”一語而得以成就的;又如洞山禅師當年也因誦《心經》至“無眼耳鼻舌身意”一語而開始步入禅悟之途的;再如《仰山語錄》所載的陸希聲,也是因讀《涅槃經》而援“不斷惱而入涅槃”一語悟入禅境的。依援經論中的一句一偈以悟入而通全經乃至所有經論,自是修證佛法的一 種妙契之法,故《金剛經》上說:“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提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人們或以為經中‘四句偈’乃指此經中所錄的那兩首偈子,其實不然。楊仁山對此有專文論述,他認為:“西土經論通以四句為一偈,二句為半偈,積若干偈為一品,積若干品為一經”。依此說則“四句偈”可指《金剛經》中的任何四句。這便可知德山的援經中數句之疑以悟入,非但符合禅修 的旨趣,也契合佛典的開示。平心而論,三藏經教,卷帙浩繁,若要通曉,談何容易!且佛陀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開示不同根性的眾生,其隨緣施教又未見得全如一轍。盡管東土的不少大德窮年累月地研習經論,依時依地而判教,但也未見得其 所判全契佛陀的原旨。何況東土各宗判教,又有各宗所依的經論,這也說明了他們同樣是依一經一論而深入及余他經論的。由此看來,禅宗的依經論中一句一偈以悟入,是完全契於佛法教義的。古德雲:“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癡。長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可惜許多學者不察,也未悉心地去讀諸禅德的悟道事略,故被禅宗所標榜的“不立文學”所感,而昧失了禅宗的本來面目。
說到這裡,人們或許要問:德山和尚的呵佛罵祖又當作何說?德山和尚在一次上堂時,確實疾聲誹謗了佛祖與經論,但這必須結合他自身的悟道歷程及具體的歷史時代來看,不可 籠統地加以否定。德山和尚在蜀中修學時,確實曾深入經論,花費了不少時日,但這畢竟只是在名相術語中糾纏,而並非了悟。待到他參學龍潭時,居然被一婆子難住,這更說明了他是被經論名相所轉而迷失了自性。直到他在龍潭依止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之後,才於崇信禅師的點燭度與 後立即滅燭的施教中得悟。他經歷了這麼長的參學過程,才擺脫名相術語的束縛,無怪乎他後來上堂大罵等妙二覺、菩提涅槃、十二分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等。原夫所罵,其實也未真及佛旨內蘊,只是那些系縛他的名相而已,如此理解,或許較切合德山初衷,同時也說明了此時的德山不再為名相所娆害了。再則,德山親遭會昌法難,“避難於獨浮山之石室”,會昌難結束後,武陵太守薛廷望以茶鹽誣之,言犯禁法,才勉強將宣鑒請出住持德山精捨。這一次法難,給當時的佛教打擊甚巨,所拆寺廟四千余所,汰僧尼26萬余人,經像之被毀不可勝計。面對如此重大的打擊,禅宗主張直指人心,明心見性,並不依執外在的經像,故德山的呵佛似有對外在偶像的破斥,而並非是對內心深信的佛與祖的侮辱。在北方,與德山同時代的臨濟義玄也曾有過如此的舉措,也許此風是會昌難後的一種叢林風尚吧。今查《宋僧傳》卷十二,其本傳載德山寂時“身據床坐,卓然七日 如在生焉,”若宣鑒沒有深心的修證,其寂後是斷乎不可呈此瑞相的。雍正的誹謗德山等禅德,完全是站在統治者的利益來管束僧侶,他們擔心的是有人罵其“清鞑孽種”,而無一絲振興禅教之意。
此外,德山的悟道事略足可見出禅悟有一定的階段性,說明了南禅並非只重頓悟而棄漸修,它是頓漸圓融的。德山在蜀中的修學律藏,是他入道之初階;他其後的出蜀遇澧陽賣餅婆子而於經文起疑情,是他悟道又進一階的表現;他後日的依止龍潭(據《宋僧傳》載,他依崇信達30年之久),也並非是短期的學道。德山經過如此曲折而又長時間的參學,方徹了心疑,這 並非是一入禅門就頓悟,而是經過長時期的修學才證悟的。從德山的悟道事略,足以見出;頓悟是經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漸修後方“桶底脫”的,而人們只見德山悟後的凌厲舉措,而忽視他開悟的這一曲折歷程。在南禅諸德的開悟事略中,這類現象尚為數不少,比如藥山是經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往來江西與南岳而悟道的;雲巖在百丈處二十年為侍者,“身若中涓,心居散位”,後參藥山方契悟;洞山之悟道先後參學於南泉、沩山,方於雲巖處有得,而其徹悟乃是他涉水睹影之時。是以沩山雲:一念頓悟後猶須除無始曠劫 習氣,這都說明了南禅是圓融漸、頓而修持的,並且還不忽視悟後的護持。志勤禅師述偈雲:“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而今更不疑”,南禅諸德的徹悟,何嘗又不是經過一番漫長的精進修持而得以實現的呢!至於悟後,自然無頓漸之別,而於其未悟之時,何嘗又不可謂之漸修!可見,我們當詳察南禅諸德的悟道事略,而切不可被神會頓漸之說障目,以至忽視了南禅偌多大德的實修事略。
中國佛教的禅宗有千多年的優良傳統,也是深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而今,教內謗讪此宗者頗多,眼見有如此悠久歷史傳統的宗門即將殄滅於誹謗之中,實不得已而述此短文,聊盡山雞救林火之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