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五教止觀>講義》釋“語觀雙絕門”之三
釋華梵 著
(續:第四、語觀雙絕門)
【故經雲:“有三十二菩薩,各說二而不二,不二而二,名入不二法門。次至維摩,默答寂無言說,名真入不二法門。文殊歎曰:‘善哉,善哉!默然無言,是真入不二法門。’”解雲:維摩雖默無言,即是說法。何以故?以諸菩薩皆得解故!何者?言說觀行,即是法也!】
上直釋法義,今則引聖言量以證義啟信。
所引乃《維摩诘經》內容。該經〈不二法門品 第九〉中雲,三十二菩薩各說二而不二,不二而二為入不二法門。然此諸菩薩所說,皆語觀未絕爾。最後文殊菩薩問維摩诘居士,何等是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诘居士默然無言。故文殊菩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解雲”下是論主自釋,以開顯上經文之深義也。
何故雲“維摩雖默無言,即是說法”耶?因諸菩薩皆解言說、觀行本身,當體即是真如不變隨緣所現之法。以故諸菩薩皆知維摩诘居士默然無言,語觀雙絕,正是真入不二法門也。是故今文解雲“維摩雖默無言,即是說法”也。
【問:空有無二,遂令大士無言;性相镕融,致使觀心無措者,信如其說。今修學者未審,以何方便而證契耶?答:即於此空、有法上,消息取之。何者?以空攝於有,有而非有,有見斯盡;以有攝於空,空而非空,空執都亡;空有即入,全體交徹,一相無二,兩見不生;交徹無礙,礙而不礙,兩相俱存;互奪圓融而不廢,兩非雙泯。故契圓珠而自在,諸見勿拘;證性海而無罵〖寄、泊〗,蕭然物外。超情離念,迥出擬議;頓塞百非,語觀雙絕。故使妄心冰釋,諸見雲披,唯證相應,豈關言說。是以維摩默答,欲表理出言端;天女盛談,欲彰性非言外。性非言外,言即無言;理出言端,不說即說。不說即說故,絕情慮之思議;言即無言故,殄解心之圖度。以斯融奪,豈筆說能申,唯證相應。當自知耳。】
雖經上一番征問釋答,然尤不知以何方便頓然契入能所雙遣,語觀雙絕之甚深理境性地,是故今特意詢問如何證契之方便爾?文中先示領解,後出難問。
領解分雲:因為空、有無二,不可分別言說,於是令維摩诘大士默然無言;性相镕融,一體無分,致使觀心無滯念留意處(“無措”者,意即無滯念留意處也),信你所說與理無差。領解雖呈,然今修學者,尤未能詳盡其意旨,是以進一步難問雲:不知以何方便,而能證入契合如是不二真如理體性地耶?
答雲:“即於此空有法上,消息取之。”“消息取之”者,猶言於空有法上,銷融取之也。
“何者?”征問之文也。何故雲欲證契不二真如理體性地,當於空有法上消息取之耶?
“以空攝於有,有而非有,有見斯盡;以有攝於空,空而非空,空執都亡。”“攝”者,盡也,奪也。因為以空盡有,以空奪有,則有全是空;有既全是空,即是有而非有;既有而非有,是則有見斯盡。若以有盡空,以有奪空,則空全是有;空既全是有,即是空而非空。既空而非空,是則空執都亡。
“空有即入,全體交徹。一相無二,兩見不生。”“即入”者,全稱為“相即、相入”,是為華嚴宗基本教義之一。
“相即”者,乃約一切現象之本體而言,一方為空,另一方必定為有,同時共空或共有絕不能成立,經常兩者互融無礙,成為一體化。例如,一構成多之成立,故“一即一切”;於此,由一切(空)之立場而言,“自”之“一切”與“他”之“一”融合一體化;同時由一(有)之立場而言,“他”之“一切”盡攝於“自”之“一”而圓融一體化,故亦謂“一切即一”。反之,以一為空,以一切為有,亦同樣指“一即一切”。具此等關系者,稱為相即。
“相入”者,乃約依緣之作用而言,一切現象之用(作用),在一方為有力,在他方必定無力,同時共有力或無力俱不存在,經常兩者之作用互相而非對立,互融而無礙。換言之,萬有雖然彼此差別,然系由平等無差別之實體所緣起,故“實體即現象,現象即實體”,實體之外別無現象,現象之外亦無實體,故一切差別之現象蘊含著平等無差別之理,空有二義,本然存在。以是之故,緣乃產生如下之作用,一為有力能容多,多為無力潛入於一,故謂“多即一”。反之,一為無力,多為有力,而說“一即多”。具此種關系者,稱之為相入。
今文約空、有談相即相入義。空即(攝)於有,是空奪有;有即(攝)於空,是有奪空。空潛入有,是空成有。有潛入空,是有成空。空有相即相入,則空有全體交徹,不二無別,空是徹有之空,有是徹空之有,空、有一體無分,以空、有一體無分,是故兩見不生。
“交徹無礙,礙而不礙,兩相俱存;互奪圓融而不廢,兩非雙泯。”“交徹無礙”者,見上所釋。“礙而不礙”者,謂空、有二相於表面而言,正好互為矛盾對待,然因其同為平等無差別之真如理體所緣起,故空、有二相亦即蘊含著平等無差別之理,空相當體即是有相,有相亦當體即是空相。是知空相立,不礙於有相存;有相立,不礙於空相存;空、有二相互立俱存,此亦即一真如法界中,空、有無分別而不礙差別相存也。又空有圓融互奪,以空奪有,是不廢空而泯有;以有奪空,是不廢有而泯空;今不廢空、有二法,二者俱非而雙泯絕,此亦即一真如法界中,空、有差別相宛然而不礙當體即無分別也。
“故契圓珠而自在,諸見無拘。證性海而無罵,蕭然物外。”圓珠是喻,性海是法,此二句乃喻、法雙舉。“圓珠”者,謂其體性瑩淨絕瑕,都無色相,由性淨故,一切色相,對則現中,自在無礙。然若不了珠體,則所見全是青黃等色;既是青黃,則不見珠體,故生青珠、黃珠諸見。如《華嚴經》所雲:“凡夫見諸法,但隨諸相轉;不了法無性,以是不見佛。”若了珠體,則知此珠種種之色,一一清淨,一一同體,悉是圓珠妙用應現,是以青珠、黃珠諸見不生,既諸見不生,又豈為諸見所拘耶!故今文雲“契圓珠而自在,諸見勿拘”。若以三性配之,這裡即以“圓珠”喻圓成實性(亦即後文所雲“性海”),“現色”喻依他起性,“凡夫定執青珠、黃珠諸見”喻遍計執性。“證性海而無罵,蕭然物外”者,譬如圓珠映於五色,隨方各現,雖見相不同,然圓珠卻是一體。萬法雖各各差別事相不一,然同為無差別真如理體之所緣起,是知萬法皆如,一體無分,語觀雙絕,無能無所,泯絕無寄,故文雲“證性海而無罵”(據文義,“罵”字似應為“寄”或是“泊”字,即棲止義,寄泊義。“性海無泊”者,謂法性無寄無緣也)。“蕭然物外”者,謂既證真如自性,則知萬法皆如,既知萬法皆如,則語觀雙絕,一體無分,泯絕無寄,既泯絕無寄,自是超然於各各差別事相之外也。“蕭”者,超義、出離義也;“物”者,即指各各差別事物、事法也。
“超情離念,迥出擬議,頓塞百非。語觀雙絕,故使妄心冰釋,諸見雲披。”既然性海無寄,超然物外,是以超情離念,迥出擬議,頓塞百非。“迥出擬議”者,謂遠離言語心行之境也;既遠離言語心行之境,是以百非頓息,诤論不生。“百非”者,由四句生。“四句”者,例如一、有句,二、無(非有)句,三、亦有亦無句,四、非有非無句。如是四句,各自復出四句,乃有十六;此十六句歷於過去、未來、現在三世,乃有四十八;復有已起、未起,成九十六;加上根本四句,乃成百非。
又夫語觀雙絕者,則妄心不起;妄心不起,則諸見不生。是故文雲:“語觀雙絕,故使妄心冰釋,諸見雲披。”“披”者,消散也;“諸見雲披”者,謂諸見如雲般自消自散也。
“唯證相應,豈關言說。”今此頓教法門,唯顯離念境界,而離念境界,非言說之所能及,唯證乃相應爾。如《大乘起信論》雲:“以離念境界,唯證相應故!” 又經雲:“我法甚深,唯證乃知。”是故欲入頓教法門,但當“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能所雙遣,泯絕無寄也。
“是以維摩默答,欲表理出言端;天女盛談,欲彰性非言外。”因為這種原因,維摩诘居士默答者,欲表理出言端也。“理出言端”者,即謂理出言外,非關言說也。“天女盛談”,亦出《維摩诘經》。在《維摩诘經·觀眾生品第七》中雲:有一天女散華,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皆盡神力去華(因為佛制戒律,華墮佛衣或上座衣無苦,若墮余弟子衣,應拂令墮座上,所以一切弟子盡神力去華),而不能令去。天女問捨利弗:“何故去華?”捨利弗答:“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意謂佛制華墮弟子衣上,應拂去之,今華墮我衣,不如法、不如律、不如佛所教也,是以去之。天女曰:“勿謂此華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若於佛法出家,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此處天女盛談,欲彰性非言外者,即引這段故事。“性非言外”者,謂言說當體皆如也。
“性非言外,言即無言;理出言端,不說即說。”若解言說當體即如,則自明言即無言也。何故?以解一切言說當體皆如,是以不復取言說相分別故。又若知真如妙理非關言說,自明不說即是妙說也。
“不說即說故,絕情慮之思議;言即無言故,殄解心之圖度。”若解不說即是妙說,自然能所雙遣,語觀雙絕,而遠離於凡夫之情見思慮,虛妄分別也;又若明言即無言,自然不會執著於言說文字本身,去分別量度,但求知解也。“殄”者,絕滅也;“圖度”者,謀求量度也。“殄解心之圖度”者,亦即絕滅知解心之謀求量度也。
“以斯融奪,豈筆說能申?唯證相應,當自知耳。”頓教法門,以空、有如是互融互奪,甚深微妙,難思難議,又豈是言語文字所能說明的了的呢?是知頓教之法,唯在親證,不在言說爾。
【故經雲:“如人飲冷水,唯自知也。”此意在言外,勿執言思理;理不出言,莫捐而求理。谛解研竅,復自顯然;委細瑩磨,故應明耳。但須勤加用力,專志勿移,行住坐臥中無令暫廢,久作不已,白皂自分,深可信矣。】
下引經證,以證義啟信。
經雲:“如人飲冷水,唯自知也。”頓教之法,出乎言慮境界,唯證乃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
“此意在言外,勿執言思理;理不出言,莫捐而求理。”“此意”者,謂頓教所顯平等無差別之真如妙理也。“意在言外”者,即謂平等無差別之真如妙理,出乎言慮事相之外,故切不可執著言語事相,即以為是理也。《般若經》雲:“世人分別,唯分別言語文字。”世人不知言語文字,非理實也。故曰“勿執言思理”。
“理不出言,莫捐而求理。”以一切言說當體皆是真如理體之所緣起,是知一切言說當體即不異於真如理體也;既一切言說當體不異真如理體,故不可捐言而求理也。“捐”者,捐除義。換句話說,其實只要不執著言語為實有,如實知言語無性即是理顯;無性隨緣,即是言明。言之與理,二而不二,不二而二。言語是世谛,理性是第一義谛。第一義谛無以自明,以世谛而明;世谛無以自立,以第一義谛而立。故若壞世谛,即壞第一義,故曰“莫捐言而求理”也。
“谛解研竅,復自顯然。委細瑩磨,故應明耳。”“谛”者,確實、決定義;“解”者,悟解、了解義;“研”者,研究、考察義;“竅”者,竅要、根本、實質義。“谛解研竅”者,意謂行人若能確實從根本、實質上去對真如妙理進行悟解鑽研的話,則真如妙理復自會顯然明了也。
“委細瑩磨”,“委”者,的確、確實義;“細”者,仔細、詳細義;“瑩”者,晶瑩、透澈義;“磨”者,琢磨、鑽研義。“委細瑩磨”者,意謂行人若能確實具足方便善巧,很認真、很仔細地如法琢磨鑽研真如妙理,而令真如妙理晶瑩透澈的話,則自能將真如妙理相應明了通達於自心爾。
“但須勤加用力,專志勿移,行住坐臥中無令暫廢,久作不已,白皂自分,深可信矣。”文義易解,謂行人必須勤加用力修習,專心一志而不改變,於行住坐臥四威儀中,無令暫時廢止,這樣久久用功而無休歇,自能黑白分明,深解而堅信矣。“皂”者,黑色義也。
【故經雲:“如人渴須水,穿鑿於高原,施功不已,漸見濕土,知水必近。”又經雲:“譬如人鑽火,未熱而止息,火勢隨止滅,懈怠者亦然。”又論雲:“如人夢渡河水,因勇猛力而得覺也。”若也用功間斷,才作還休,求悟終自難期,望解虛盈歲月。何者?無始習業,垢重難穿,雖有覺心,隨見〖現〗隨滅。若不克勤懇切,無以成於行心。隨日妄以為懷,徒自疲於筋力。夫是行者,存意思之。】
下三引經證,以證義啟信也。
初引經證,經雲:“如人渴須水,穿鑿於高原,施工不已,漸見濕土,知水必近。”行人修止習觀亦復如是,用功既久,必然透露消息,當知成功不遠矣。
二引經證,經雲:“譬如人鑽火,未熱而止息,火勢隨止滅,懈怠者亦然。”如人鑽木取火,若見熱相,應更急鑽求,方得火出。如果未熱而止息,火勢便滅。修習止觀亦復如是,如果見有消息,宜更勇猛精進,方能有成就也。
三引經證,論雲:“如人夢渡河水,因勇猛力而得覺也。”夢中渡河,唯恐沉溺,於是勇猛用力,即便覺醒。修習止觀亦復如是,於生死海中抖擻精神勤修止觀,令生妙覺,即出生死也。
“若也用功間斷,才作還休,求悟終自難期,望解虛盈歲月。”如果用功不能相續無間,求悟終無希望,而所謂的求解脫亦不過是在虛度歲月而已啊。
“何者”,征問之文也。前雲“若也用功間斷,才作還休,求悟終自難期,望解虛盈歲月”,這裡即征問為什麼要這樣說也?
因為無始劫來,無明習氣業力,垢重難穿,雖有覺悟之心,然隨現(“現”為“見”之通假字)隨滅,是以如果不克勤懇切,則無以成於行心也。若但終日隨妄想以為懷的話,便徒自疲勞精力了。故行者於此理應當特別留意,再三思之啊!
本門對應著法界三觀中真空絕相觀之第四句“泯絕無寄觀”,下面略加解釋一下什麼是“泯絕無寄觀”。
“泯絕無寄觀”:“泯絕”者,謂泯絕色(有)、空,離一切相;“無寄”者,謂無有語言文字可以寄托。“泯絕無寄觀”者,謂此所觀之真空,乃超絕一切對待,離言絕慮而無可寄托,為言解所不及,故必至心境俱滅不可思議之境地,乃見真空之全體。真空之全體者,即是一真如心也,亦即一真法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