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垢不淨
依空法師
《心經》:“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把黃金丟到污泥中,不減它的澄黃本色,我們的本性也是如此。
宋神宗元豐二年七月,御史李定、舒亶斷章摘取蘇轼詩語,大興文字獄,舉發東坡四大罪狀,抨擊他譏切時政:“豈是聞韶解忘味?迩來三月食無鹽”(〈山村〉),諷刺朝廷禁鹽峻急,以致偏遠地區人民無鹽可食;“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山村〉),譏嘲新法青苗、助役的施行不當,貧民無法受到妥善赈濟;“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不能修明法制;“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看潮〉),诋讪當朝不知興辦水利,體恤民瘼。蘇轼因此被捕入獄百余日,史稱“烏台詩案”。後貶為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是個定員以外,不得簽署公文的散官,並且不可擅離黃州,形同今日的軟禁。東坡有詩:“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他因為詩文而名滿天下,卻也因為詩文而獲罪招禍,雖然明知“人生識字憂患始”,但是谪居黃州時期的創作,詩風娴熟,漸入化境,〈定風波〉、〈念奴嬌〉、〈前赤壁賦〉等名篇,都作於此時。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從黃州直至後來嶺海時期,隨緣曠達的佛學思想,始終是蘇轼擺落苦難,安頓生命的良方。
元豐七年,東坡離黃州,到泗州,浴於雍熙塔下,作〈如夢令〉二首:“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身垢容易洗滌,心垢難淨化,其實垢淨與否,實為主觀價值判斷,心垢若除,身垢自然蠲除,所謂“眾生心垢淨,菩提月現前”。譬如浮雲蔽日、明鏡蒙塵,未曾減損絲毫光芒;撥雲日現、拂拭塵埃,也未曾增加任何澄澈,只不過顯現原來自性清明。《心經》:“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把黃金丟到污泥中,不減它的澄黃本色,我們的本性也是如此。《六祖壇經》:“一具臭皮囊,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如何做功課。”身如臭皮囊,是大塊假借我們以呼吸活動,不必執著,不必刻意,不妨心懷喜悅,學習佛家游戲三昧態度,各盡本分,揩背人輕手揮肘,澡浴人輕松但洗,相互享受,成就因緣,自度度人,相應平等。人間的一切榮辱,何嘗不可作如是觀?不即不離,若即若離,既能入其中,又能出其外。東坡這二首詞,诙諧中含意境,淺白中富深意,嚴肅中帶關懷。後來從嶺外北歸時,作〈次韻江晦叔〉詩以自況:“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表明政治的構陷打擊,無礙自己光風霁月般的生命,頗有寒山“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的禅境。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說他:“有如參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也。”實為中綮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