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看書,沒有躺下來看過,看過多少次的書,拿出來檢查,干干淨淨不亂畫的。我看書以前一定用帕子的,手要洗干淨才看書,而且端正地看,一輩子沒有側著歪著看過書,更不會把書拿到廁所看,也不會躺下來看書,這些絕不干,要看書就坐起來端正地看,要睡覺就把書疊好,疊好怕把書搞壞了用書籤夾在裡頭,恭敬書就是恭敬自己,不是只對書本。
我也看電影,也看電視,同學們笑我,老師還看電視…,碰到好的我就坐下來一看七、八個鐘頭,一氣兒把它看完,懶得牽掛了,看完了,哈哈一笑,這樣啊,還編的不錯,像看小說一樣。我常常坐在那裡看小說,夜裡一坐到天亮,然後天亮還在看,看完拉倒,怎麼眼睛沒有看壞呢?!我看電影也好,看小說也好,我要叫電影、書本跑過來,我不要讓兩個眼睛跑到電影、書本裡頭去,那樣眼睛不就壞了嗎?叫電影過來,叫書過來,擺在眼裡,把神回收看東西,不是把這個精神外散跑出去。
這個道理也就是我十七、八歲在杭州的時候,那時我也練武功,要學成飛檐走壁、劍仙,想練氣功學成飛劍,練到一把劍白光一道,千裡之外要頭就是頭、要手就是手,拿回來。聽說杭州城隍山有個道士,這個道士是滿清的皇族出家的,他會飛劍,是一個和尚朋友告訴我的。我問他怎麼去拜師,他說我也在找,我們倆就一起去城隍山的廟子找這個道士。要見這個道士好困難,一關一關的擋駕,左不在,右不在,去了好幾趟。有一趟總算受了我的感動,見到了這位老道士,他一出來坐在客廳,我一看肅然起敬,那風范真是很好,穿的衣服干淨而樸素,腳蹬雲鞋,白襪子,舉手投足很有禮節。
坐下來,請喝茶,然後就問貴姓啊,府上哪裡啊。古代問貴姓,就是“台甫”兩個字,現在問你們就砸鍋了,台甫就是你的大名。然後我們一聽,不敢不敢,賤名什麼或者小氏什麼,有名,還有號。問府上哪裡,我們答覆是捨下。現在的人,我一問他府上哪裡,“我的府上福建。”我的媽!要了命了,一聽就趕快轉話問了,“你家哪裡的啊?”。現在這個文化禮貌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在台灣時候,我的兒子,從小教他們,那時我一個兒子讀小學,有次回來告訴我:“爸爸,你的那一套不行的。”我說:“怎麼不行?”“我到同學家裡去,人家問我,我說捨下浙江,同學爸爸就愣住了聽不懂,我於是就說,我的家裡是浙江人,不過我也沒有到過,這樣一說就懂了。你那一套沒有用的。”我說有道理,這個時代變了啊。
那個道士真是像一個神仙化身一樣,那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他說:“聽說先生你好幾次想找我,做什麼?”我就站起來要給他跪拜,他說:“不必!”馬上站起來說:“不要多禮,請坐!”我也不勉強,就說:“聽說您是一位劍仙,我也要學劍。”他說:“不要迷信!哪有這回事,我出家修道沒有看到過神仙,不要迷信了!”然後講練劍,他說:“聽說你武功學得很好啊!”我說:“哪裡…就是找不到明師,所以特別來找您!”他眼睛就看看旁邊的侍者小道士,這個小道士一言不發就有數了,師父一看他,他馬上去拿了一把劍來,站在旁邊。道士問我:“你要學劍,你會練劍嗎?”我說:“會一點,江湖玩意。”他說:“好,把劍拿來請你比幾下,我看看。”我拿了劍只動不了幾下,他說:“好,夠了,謝謝!”我把劍再交給他套起來,他說:“這個沒有用!劍術我沒有學好,當年練劍是怎麼練的?站在那裡,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握劍,手要直,劍要拿好,手腕在動,就是這樣劈劍。最後在一個黑的房間裡點一枝香,用劍劈香頭,劍劈下去把香劈成兩半,香頭上的火光沒有熄掉,初步可以說你懂得用劍了。”我聽聽,一身冷汗都聽出來了,他說:“第二步手裡抓一把綠豆,馬步蹲好,丟一顆綠豆,‘砰’,劍一劈分成兩半了。有只蒼蠅過來,一劍劈下去就兩邊了,然後才可以開始練劍。現在這些沒有用了,你武功再好哪怕飛得起來,那個槍一響,一顆子彈就打下來了。”
然後他告訴我說:“我看先生你前途無量,不要學這些小東西,武功對你沒有多大用,你的前途……”我說:“我想拜您做師父!”他說:“你另有明師,我不夠做你的師父。不過我吩咐你兩件事,你既然那麼誠懇地找我,我要貢獻給你一點東西。第一,看世界上任何的東西要輕松,不要嚴重,尤其眼睛要會看東西,一般人都要看花、看風景,把眼神都盯到花上面去,錯了。你出去看風景,要叫風景跑到你眼睛裡頭來,看花要把花的精神收到自己的眼神裡頭來,看山水要把山水的精神收到自己的眼神裡頭來,不要把自己的精神放到山水上,放到花上,這樣沒有用處,而且對你也沒有好處。”這番話我記住一輩子,所以我現在眼睛也很好。可是進一步還不只眼睛,他就是把一個道法告訴你,精神內斂。我一聽肅然起敬地說:“師父,謝謝!”
第二點他說:“我們的心髒只有拳頭那麼大,將來你出去會做很多很多事,我看你前途很辛苦,責任很大,心髒只有這樣大,裝不了多少東西的,什麼事情不要裝進來,痛苦也好、煩惱也好,得意也罷,都不要向心裡頭裝。痛苦、煩惱、得意...這些東西統統丟出去,都丟出去,什麼都不要裝進來,統統丟掉,你就前途無量,後福無窮!”真感謝啊!然後他看看徒弟,徒弟就把茶拿過來,他接過來說:“請喝茶!”這是老規矩,端茶送客。我就趕快站起來告辭了。等於現在的人談幾句話,看看表,“對不起啊!我還要開會。”這個時候就趕快走了,人家說要開會,已經看表了,你還坐在那裡,拿起茶來喝,還有意見要說,還有問題要請教,就笨得透頂了嘛。老人家已經端茶送客了,等一下如果再不走,叫徒弟開門送客了,你怎麼辦?!所以現在人亂七八糟沒規矩的。
剛才跟你們講眼睛,我是當年親自經歷過的,現在我非常感謝這對眼睛,看了幾十年的書,年紀那麼大,總算還沒有壞。所以汪曼之老菩薩,她今年八十八歲了,前兩天一到,眼睛難過得很,她兩個學生很著急,她自己知道氣到了眼睛。我說:“你對了,明天就會走通了。”有時候是修行氣到了的關系。我到了中年用功,眼睛有一度幾乎模糊了,可是我就不用眼睛寫字,准備瞎了怎麼辦,瞎了也要寫字,於是夜裡不開燈,眼睛閉著拿一張紙和筆寫,摸一摸紙有多大,比一比第一筆寫在哪兒,第二個寫在哪兒,一路寫下來一行一行的,第二天再看看,一行字還寫得蠻整齊的。所以眼睛是假的,心是真的,你沒有眼睛,心裡頭有個眼睛啊。瞎了怎麼辦?一定靠眼睛做人嗎?同樣的,死了怎麼辦?一定靠身體走嗎?
——整理自《南禅七日》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一個人真正要恢復自己的本來,發展自己的生命,就不要把自己的精神消耗在後天的世事之中。
我們這個身體的生命,像個干電池一樣,充電並不多卻消耗得很快,一下子就干涸了。“見小”是如何減少耗用,“曰明”,是保養得好,慢慢就變成了一個大的光明。
要用得吝啬一點,減省一點,才能保持這個身體的長遠存在。宇宙給你的生命就是充電,抓得住,慢慢充了電,光明就大起來。修道以前,雖然看起來光明很小,最後成就了,能用出來的則無比的大。
“守柔曰強”,保持“守柔”的結果,一切柔軟,脾氣情緒都平復下去,達到所謂溫柔的境界。“守柔”到極點就是堅強,這個生命就永遠持續下去了。
“用其光,復歸其明”,說到光,就要談到我們人的眼睛。我經常說,現在的燈光太過強烈,老在這種強烈的燈光下讀書,兩個眼睛鼓起來像電燈泡一樣盯在書本上,每個人眼睛都讀壞了,成為高度的近視。我們當年讀書哪有什麼電燈!
最初電燈來的時候,鄉下人還拿個火柴去點火,奇怪怎麼點不亮!那時都是點清油燈,後來點煤油,叫洋油燈。小小的洋油燈那一種光度,和現在牛排館、咖啡館所用的蠟燭一樣這麼一點點,所以現在看到這種燈特別親切。
在這種燈下面看書,或者看小說,眼睛並沒看壞。現在年輕人眼睛是看書看壞了,因為不會“用其光”。
我經常告訴大家,看書不要盯著書看,要把書放到前面,用眼睛把書的字拉回,在腦子裡面反應過來。比如自己就是個錄影機,最後把書一合,這句話在哪一頁、第幾行那個印象就已留在腦中了。
所以讀書最重要的是“用其光”就算現在已經近視了,如果曉得用光,眼睛看東西時,用意念把物象拉回來,近視就會減輕。眼光愈向前面直射,愈會傷害眼睛。
許多戴眼鏡的近視朋友,看起來很吃力!眼睛鼓得好大,像個探照燈一樣外射,這個眼睛當然愈來愈壞。
正確的看法,像看電影時,眼睛半開半閉,讓電影的畫面影像進來,看完了也就曉得了;充其量,愛哭的跟著電影哭一場,可笑的就笑一笑,過去就算了。
所以,不要把眼睛瞪著,眼神投到銀幕上去盯住看,那個物理的電波光波的刺激,把眼神經都破壞了,腦子也不靈光了,思想也不靈光了,反應也笨。
戴眼鏡的人,反應都是這樣遲鈍,這就是告訴你們“用其光”的道理,是要把這個光返照,回轉來照到自己裡頭去。
“復歸其明”,這是真實的,把老子的這句話緊緊把握住,認真去做,近視眼的同學聽我說《老子》也聽了幾個月,不能白聽啊!
這個方法不妨試試看。只有幾個字“用其光”,看東西盡量少像探照燈一樣直射出去,要收回來物的形象,把一切光芒的影像吸收到自己的眼神經裡去,慢慢你的視力、腦力、聰明、智慧會恢復過來,這樣才會“復歸其明”。
“無遺身殃”,如果不曉得“用其光”,那是跟自己找麻煩,制造痛苦;如果“用其光”,不但眼睛神光好了,而且還可以修到長生不老之道。。
“是為習常”,老子上面定了一個名稱,叫做“玄德”,現在他又定一個名稱叫“習常”,就是經常練習的意思。練習什麼呢?練習復歸那個永恆生命的本來。。
——《老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