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淨土》雜志2010第6期 作者:雪漠
為了對治“嫉”,佛教文化中提倡“隨喜”。隨喜,便是發現別人的善行,不去嫉妒,不去嘲弄,而由衷贊歎。能學習效法,固然很好。若是不能效法,而能隨喜,同樣具足無上功德。
我的家鄉涼州曾經發生了一件大事,引起了全國媒體的熱炒,“王剛講故事”等名牌欄目也選了它,這便是“裴樹唐強奸案”。主人公是我的朋友,年近七旬,才華橫溢,於24年前,正當壯年時,被上司和朋友陷害,坐牢7年,大好身名遂成烏黑。出獄後,他為了洗盡污濁,還以清白,24年間,一直抗爭,不斷上訴。在42歲至66歲間,他的大好年華就奔波在司法機關,再也沒能在事業上有所建樹,實在是可惜了。
裴樹唐入獄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才華橫溢,性格又十分耿直,不知曲避之道,終於落入別人設下的局中。
裴樹唐曾是武威市文化館干部,負責文藝培訓,屢次在省上獲獎。時文化館館長、副館長及其他干部,嫉其才華,恨其倔犟,怒其不屈,視若眼中之釘,必欲除而後快。24年前的某日,一劉姓女子來裴的房中輔導時,其未婚夫懷疑她與裴有染而發生爭吵,被文化館領導抓住機會,說服小劉和其未婚夫,以事成調往文化館為誘餌,叫他們告裴樹唐強奸。此後,文化館領導多方搜集資料,炮制罪名,加上當時法制不健全,強奸罪於是成立。裴樹唐被開除公職,坐牢7年。獄中有多次減刑機會,裴卻認為自己無罪,拒絕減刑,並寫血書三千多份,進行申訴。
後來,因為劉姓女子天良發現,進行反供,此事才大白於天下。
我們可以看出,此事顯然源於領導的嫉妒。在佛教中,嫉妒是五毒之一,其余四毒是“貪瞋癡慢”,也有以“疑”代替“嫉”者。但那“嫉”的害處,其實是比“疑”更大。因為“疑”多害己,而“嫉”則害己又害人。歷史上有許多英雄,便毀於“嫉”的毒害,如龐涓“嫉”孫膑,害人更害己。明末高僧憨山大師入虎狼叢,進高門宅,皆是為弘揚正法,振興佛教。因位高名重,屢遭人“嫉”,因“私修”廟宇獲罪,被充軍到廣東雷州。大師之心朗如秋月,在廣東繼續弘揚禅宗,並到曹溪寶林寺說法,主張禅宗與華嚴宗融合,佛,道,儒三教合一,為當時人們所贊同。憨山大師在粵五年,竟名滿大江南北。
為了對治“嫉”,佛教文化中提倡“隨喜”。隨喜,便是發現別人的善行,不去嫉妒,不去嘲弄,而由衷贊歎。能學習效法,固然很好。若是不能效法,而能隨喜,同樣具足無上功德。在普賢菩薩十大願王中,“隨喜功德”是很重要的內容。在佛經中,更是有諸多菩薩能隨喜佛的善行。要知道,能隨喜善行者,跟那做善事者,有著同樣偉大的胸懷和境界,也有著同樣的價值或功德――因為這隨喜本身,便是對那善行的最大肯定。正是在這無數的“隨喜”當中,佛教才日漸博大精深。我們的社會,也正是因為那諸多的“隨喜”,才有了更加和諧的人文環境。
陷害裴先生的人卻不僅不能隨喜那諸多善行和榮譽,反而因其影響高過自己,而欲致強者於死地,到頭來只能害人害己,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隨喜”是一種胸懷,教你學會包容,學會看到別人的長處。我有個學生,每次跟我交談時,總是說別人的壞話和缺點,我告訴他:“人長眼睛,是用來發現別人長處的,是用來學習別人長處的。要是它只是用來挑剔別人,惹來無窮煩惱,還不如瞎了好。”確實是這樣,所謂“隨喜”,便是學會善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別人的長處,贊美向往,並向強者靠齊。
信仰的本質是自省、自律和自強。自省是發現自己的不足,自律是約束自己的行為,自強是向往比自己更偉大的存在。那隨喜的本質,便是發現後的向往。
有一天,我家中來了一個離婚女子,她問我對我妻子的評價。我說她是完美的女人,沒有任何缺點。她笑著看了看我顯得零亂的家,說,那是你不去挑她的缺點而己。她說她的丈夫,總是睜了一雙挑剔的眼,說這個不對那個不對。她指著我桌上很厚的灰塵說,瞧,要是我的丈夫發現桌上有這麼多灰,定然會大發雷霆、罵我懶惰的。我笑道,這灰塵,正是她包容我的證據呀。我的桌上有灰塵,她竟然沒有罵我,這只能說明她寬容。
沒有隨喜,便沒有快樂。我之所以總是快樂無憂,是因為在我的生活中,我總能發現美,總能享受美,總能隨喜別人的美,總能感謝那些能給我帶來美感者。我感激任何一個比我強的人,因為我在發現他“強”的同時,我其實也在進步。甚至在小學生的作文中,我也能發現有值得我學習的童趣和天然。我喜歡比我強的人,而且,我總能發現眼中的人都有比我強的地方,我隨喜他們的優勢而學習他們。幾十年後,我當然就會有很大的進步。要是我只是嫉妒他們,那我永遠只是一個庸碌之人。
隨喜是一種包容,是一種自省,更是一種向往。沒有隨喜,便沒有進步;沒有隨喜,也沒有覺悟和明白。沒有隨喜,生活中就沒有真正的快樂。因為,在狹小的人眼中,那比自己強的一切,都是對自己的擠壓。他們處心積慮想做到的,便是損人利己;更有甚者,不利己也要損人呢。
像陷害裴樹唐的那些人,在他們生命的幾十年中,總是在自尋煩惱。因為他們的身邊,定然有無數比他們強的人。而他們遇到的每一個強者,都是壓在他們心上的石頭。要是他不能像搬走裴樹唐那樣搬走對手時,對手的每一次成功,便會化成壓碎自己幸福的大山。
我的生活中,也遇到無數個因“嫉”而害我者,佛法稱之為“逆增上緣”。我甚至也隨喜他們對我的“關注”。老有朋友說某某人罵我,我總是笑著說,正是他們的罵,才讓我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我總是將功德回向給那些罵我恨我的人,我總是隨喜贊歎他們對我的“成全”。當然,我的這種隨喜,是將別人的罵當成了對自己最好的監督,我甚至並不認為那種挑剔的目光是一種惡行。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他們的罵,其實是一種苦口的良藥。對於它,我不僅僅要隨喜,還應該感恩呢。
在《阿含經》中,常見的內容便是佛陀贊美隨喜別人,除了隨喜大迦葉等羅漢弟子之外,他甚至還高度地評價他當時的宗教對手――當然是別人這樣認為――蓍那教的領袖尼乾子。他同樣當著弟子的面,隨喜了對方的修為和功德。
正是因為有了隨喜,佛教才成為一種能夠和諧社會的有益文化。佛教沒有殺戮,不靠強權,不提倡以擠壓對手來傳播自己的教法。佛教甚至隨喜所有有益於人類的文化,並不管它們是不是打著佛教的烙印。佛陀用一句話,代表了他對所有善文化的隨喜。他說:“一切善法皆是佛法。”
同樣,當我們翻開歷史的時候,也會發現。我們的文化傳統,其實是隨喜後的產物。那一代代的文化大師,正是在對同代人和前代人的隨喜中,才形成了延綿不斷的文化傳承之鏈。
可以說,沒有隨喜,便沒有傳統文化。更可以說,沒有隨喜,便沒有人心的平和與社會的和諧。